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
次日,國公夫人便已經安排探視五公子之事。
似國公府這樣的門第,只要五公子所涉的案件不是什麼十惡不赦如密謀造反之類的事情中,見上一面還是不難的。
加之頭一日,那位曾副使暗示當夜無事的話,還是令國公府上下吃了一劑定心丸,憂心之餘,女人們便開始瑣碎地操心起五公子在獄中的起居飲食來。
畢竟,那是錦衣玉食的國公府公子,一朝下獄,縱使未定罪時,廷尉署不敢輕易慢待了他,卻定然是與府中的一應待遇有差異的。
想到這裡,沈氏又不禁有些悔意:若是當初聽了六弟妹的勸,興許五弟壓根兒不會有這場牢獄之災。哎,那會兒六弟妹剛入門誰又能知道她的話可不可信呢。
廷尉署那種地方,國公府現在只有女主人們,自然是不好親自去拋頭露面的,國公夫人安排了得力的部曲前往。
臨行前,國公夫人特特問了岳欣然:「阿岳,可還有要吩咐的?」
岳欣然一直沉默,直到此時才慎重地道:「多向五公子問清楚進了廷尉署之後的事,不可多論先前他那場密談,另,請務必叮囑他,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聽到什麼消息,一定要冷靜堅強,多想想家中妻兒,保護好他自己,切切,切切!」
梁氏在一旁連連點頭:「是極!是極!」
部曲出發去了廷尉署,府中女人聚在一處,雖看起來亦如平時般談笑言說,可心中皆是惴惴。
梁氏忍不住低聲道:「只盼夫君此番能順遂平安……」
一時間廳堂里猛然靜寂下來,各人怔怔,思索著自家那個人。
家裡四個男人在邊關,敵國入侵,生死不明,留下看家的這一個,忽忽又被投進了廷尉署,再沒有比這更叫人提心弔膽、無著無落的時刻了。
萬一……想到那個萬一,誰不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武將之家,哭乃是最不吉利之事,消息未明,便還有最後一絲希望,不過在阿家妯娌面前強自撐著罷了。索性在這家裡,誰也不是孤伶伶一個受這樣的煎熬,好歹有個扶持的,才能咬牙撐到現在沒崩潰。
苗氏卻神情模糊,看不分明,這樣的極度焦灼與恐懼她也有過,可她沒盼來轉機,等來的只有天塌地陷無盡深淵,此刻的氛圍,彷彿又將她拖回了那一刻,被命數扼住喉嚨,幾乎喘不過氣來。
國公府是有家規的,三十無子方可納妾。於武將世家來說,這樣的規矩直是不可思議,天天提著腦袋在戰場,朝不保夕,沒留後便身故,乃是大不孝。可是,國公府偏偏有這樣的規矩,六位公子,沒有一位有妾室。
若是嫁到這樣的人家,翁婆和氣,妯娌大度,再加上夫君英武,年輕有為,還對你一心一意,有著這樣整肅的門風……恐怕是天下每個閨閣夢寐以求。可如果,這種福氣是要用這樣的恐懼來換呢?前一刻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下一刻便馬革裹屍撕心裂肺……
可苗氏想到記憶里那張越來越模糊的面容,越是甘甜便越是苦澀,神情更是晦澀難辨。
只有國公夫人垂目端坐上方,好似一尊泥偶塑像,沒有焦慮,亦不見任何情緒,又或者,像這樣聽天由命的時刻,她已經經歷得太多,哭瞎了雙目,才能不見焦灼。
這樣一屋子女人,還有先前所見的國公府那些部曲,岳欣然心中默然。
國公夫人淡淡道:「你們年輕人,想必都餓了,傳膳,便都在我這裡湊合著吃一些吧。」
幾個兒媳婦連忙招呼下人傳菜、服侍阿家,打破了方才那寂靜的氛圍,好似終於找了些事情做,終於叫那顆吊在半空的心一時撇開不必再想。
論理,岳欣然輩分最小,又是剛剛嫁進來的,該是她最辛勞,站著伺候才是,可是,這些忙碌起來的嫂嫂們,誰也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岳欣然默默坐下端起碗筷。
這頓飯,除了岳欣然,大概是誰也沒能吃好,個個都有些魂不守舍食不知味。
去廷尉署的部曲很快來回話,所有人這才忽地振奮起來。
「夫君如何?!」「五弟怎麼樣!廷尉署那起子不敢慢待他吧!」「昨日那副使吞吞吐吐,五弟怎麼說的?」
無數問題想問,好歹是大家夫人,阿家在此,且輪不到她們開口。
國公夫人自然一一問到。
部曲神情輕鬆,猶帶笑容:「五公子單獨居了一處,雖不能同府里相比,確也是不錯了,瞧著公子精神倒是不錯的。不過……」
他猶豫地看了岳欣然一眼。
岳欣然心頭一跳:「廷尉署可有查問於他?他可有說了什麼?」
部曲疑惑地道:「五公子也感困惑,廷尉署竟絲毫未曾審問公子,公子說,他本約了杜三郎去『潭楓寺』賞景,當場便被廷尉署請了去,五公子不敢相抗,只得跟著他們回了廷尉署,將他好生安置,沒人問話,更沒人為難公子。在下今日探訪公子,亦無任何人阻攔。」
國公府上下俱大大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來。
岳欣然卻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卻沒有流露:「你們未曾提及五公子想打探消息之事吧?」
這個部曲乃是國公夫人親點的,追隨國公府許多年頭,是個極穩妥的,他當即道:「您先前叮囑過,我已然暗示五公子,防隔牆有耳,自然不會說。」
沈氏對淚中帶笑的梁氏道:「哎喲,五弟好好的,莫哭,仔細傷了身子,我便說了,量那起子人也不敢動五弟,這不是沒事嗎?」
陳氏也輕聲勸慰道:「五弟素來與世無爭的性子,從不與人結怨,誰會與這樣的人為難呢?你且放寬心,待五弟回來了,我們可得還他一個圓潤的五弟妹呢!」
梁氏破涕為笑,便是國公夫人與苗氏聽到這樣的消息,也覺得國公府的烏雲散了一角。
唯有岳欣然坐在原地,默然無聲。
國公夫人敏銳地「看」了過來:「阿岳?」
梁氏諸人看向岳欣然,見她神情中看不出喜怒,難免又添一點忐忑。
岳欣然看著她們,想吐露的真相終是又咽了回去,罷了,便叫她們再多開懷一些時日吧,她只道:「現在還不知廷尉署案件的由頭,暫時無妨。若真要追究什麼罪狀,哪怕失了官職受些罰,也不妨認了吧。」
梁氏眼淚流下來,吸著鼻子連道:「是,官職沒了便沒了,受罰我也陪著夫君一起,只要夫君安然無恙便好!」
岳欣然沒再說話,丟官被罰,這是太過樂觀到天真的想法……
扣了人卻不審問,只有一種可能,對方蓄勢已至極限,只差最後一擊,這一擊……現在的國公府能給岳欣然提供的信息太少太少,那位五公子進了廷尉署,竟也是全然不知。
整個國公府現在猶如被人蒙了雙眼,也許摘下蒙眼布之時,便是四面八方利刃齊齊落下之時……
岳欣然這念頭還未及一瞬,便見國公府管家驚慌失措地闖進來,竟未經通傳。
「老夫人!老夫人!朝廷方才發了露報!國公……歿了!」
說完,這頭髮花白的老人跪到在地,嚎啕大哭。
這一剎,國公夫人素來沉靜的面孔都彷彿裂開,依稀看到裡面的千瘡百孔與絕望灰燼。
陳氏衝到管家面前,失聲大問:「夫君!夫君呢!」
管家不敢抬頭,只是以花白的頭顱拚命磕在青磚之上,大聲痛哭。
沈氏面色慘白,根本不敢上前去問,這一刻,這個從來無所顧忌、驕橫恣意的婦人彷彿被人抽離了所有生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傾頹下來。
陳氏直接軟倒在地,幾乎呼吸停滯。
國公府的天,終是塌了下來。
岳欣然心中嘆息,思維卻無比清醒,她只迅速開口問道:「露報?可知是張貼在何處的?」
在闔府上下這悲慟欲絕中,她這番迅速追問是如此格格不入,叫沉浸在絕望中的人看來,那樣置身事外,那樣冷酷無情,那樣刺目……
她們都失去了夫君,可是這個六弟妹,她根本未曾見過世子!她,根本與她們不同,她沒有難過,沒有悲傷,沒有絕望……
這一刻,她們看過來的眼神,甚至是憤恨的。
即使是被岳欣然問到的管家,此刻抬起來的面孔上,鮮血淋漓,眼神中也充滿著難以置信的憤怒的,國公、世子、二公子、四公子齊齊赴難,你居然這般麻木冷淡……
直到一個冷硬的聲音開口:「信伯,告訴她。」
此刻的國公夫人,彷彿已經成了一座石刻的雕塑,所有一切俱沉沉埋葬。
管家才勉強抑制了情緒答道:「是在東市張貼的,國公與諸位公子守關不利,戰死當場……」
沈氏等人再聽管家複述露布上透露的具體訊息,加倍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時,岳欣然面色驀然極度難看,她看著這闔府上下的女人,只沉聲道:「哭夠了嗎?」
岳欣然已經沒有時間卻顧及她們的情緒了。
沈氏驀地大叫一聲,揮著拳頭朝岳欣然沖了過來:「你憑什麼說話!憑什麼!憑什麼!」
被周遭婢女婆子牢牢抱住時,她雙目通紅得直要滴出血來,那嚎哭凄厲得宛如子夜鬼鳴:「我的阿金與阿恆,那麼小……便沒了爹啊……」
岳欣然卻宛若冰雪所鑄,不為沈氏狀如厲鬼的情形所動,只看向國公夫人一字一句地道:「抄家滅門之禍便在眼前。沒有時間再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