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從未恨過
天色已晚,原本該是一片歡樂的慕府沒有什麼歡聲笑語,只有時不時的沉默與平靜。
「她竟然走了?」慕沉香心裡難受,有些失落,彷彿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其實,她只是想說,現在自己已經不恨她了,十幾年的打罵,卻成就了慕沉香。她不是一個受了委屈就會哭的人,不是一個遇到困難就退卻的人,也不是一個畏畏縮縮的人。
聽起來挺可笑的。
這一切,都要感謝她,感謝她十年的打罵。
「或許,她以為我會報復她吧?老實講,在我入宮前我是這樣想的,但是,進宮之後,我卻忽然感謝她了。」慕沉香自言自語,完全沒在意眾人。
慕毅臉上很難看,一切都是他指使的,他自然知道。慕東山很難過,他知道他的二姐一直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只是他無能為力,每天傻笑著,心中卻是有苦說不出。
慕東山的手握著她的手,暖意自他手上傳來:「二姐,都過去了。」
「娘娘,你怎麼了?」巧英兩人也愣了,慕沉香這是怎麼了?莫非那個榮嬤嬤是她很重要的一個人嗎?她竟然會那樣懷念她!
「娘娘,人世夢一場,只盼好聚好散,不要哀傷。」兩人勸慰道。
「嗯,你們吃吧,我去後院轉轉,財叔,找個人帶路。」
她看看在座所有人,最後看中了慕東山:「東山,陪我走一趟,姐姐有些事想要問你。」
除了後院,慕沉香幾乎不認識幕府的其他路,只能找個人帶路。
在東山的帶領之下,兩人打著燈籠,走入幕府後院,這裡還是老樣子,不過,那些竹子變了。
蒼蒼竹林變密了,他們自己生根發芽,然後長出新竹子。慕沉香永遠記得,這裡的竹子都是苦竹,可以做笛子。但是,竹筍是不能吃的,這也是這片竹林最讓人惋惜的地方。
此時恰好是冬季,猶記得,那一年她入宮時,好像是在秋季!
黑夜之中,哪怕兩人手中打著燈籠,慕東山也感覺到這裡陰氣很重,同時,濕氣也很重,在這裡呆得久了,難免會染上一身風濕病。可是慕沉香身體很好,一點也沒有全身是病的樣子。
當風吹過時,竹葉沙沙的聲音更是詭異,彷彿有鬼魅環伺在周圍。
「二姐,我,沒有抓到兇手。」慕東山知道她想要問什麼,開口便是直奔主題,將當年他追查到的所有消息告訴慕沉香。
兩年前,當他追查到那個送飯的丫鬟時,他已經死了,被人用鋼刀自身後穿過胸膛而死。
「嗯」,慕沉香只是淡淡點頭。
「二姐,還要繼續查下去嗎?」看她這般淡定,慕東山以為她已經放棄了。
慕沉香淡然一笑,平靜道:「不必了,其實,主謀者就在你我身旁,我們根本不用走多遠。」
「二姐?」慕東山不明白,她到底怎麼了?說的話很奇怪。
「二姐說的話不難理解,一個與你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沒有事是不會害你的,想要害你的,都是與你或多或少有關係的人,你明白嗎?」
「……明白了,但是,我還是想不通。」
「不用想,想多了對你我沒好處」,慕沉香不再說話,仔細看看這裡,彷彿還有人住在這裡。
「走吧,今夜我便不住在這裡,明日再來吧。」
她還是很懷念這裡,不過,今日來得匆忙,還未來得及收拾這裡,否則,今晚無論如何她都要在這裡休息一晚,哪怕這裡陰森詭異。
兩人回了院子中,財叔為慕沉香安排了住宿之處,但是,今夜她無心睡下,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不知為何會想起容嬤嬤來,想起她對自己的鞭笞和打罵。
直到背上傳來疼痛,她不得不忍受著寒冷起床,床下又太冷,她只能捂著被子坐在床上發獃。
夜深沉,所有人已經睡下,整個幕府裡面沒有一點聲音,連打鳴的雞也睡下了,只有她還沒有睡,一個人捂在被子中,對著夜色自言自語:
「蕭大哥,夜幽影,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會武功,看不到你們在哪裡。」
「李江心讓我回來省親,其實,我什麼也沒有,這親沒什麼省的。」
「可我還是來了,即便我都不記得這裡,不知道慕家在哪裡,我還是想要回來。」
房樑上,一直隱藏著的夜幽影與蕭何丹愣住了,隨即又恢復正常。她的話讓兩人同樣心驚,沒有武功還能發現他們都在跟著她!
兩人睡在房梁兩邊,靜靜聽她訴說:
「小時候,身邊的榮嬤嬤總是打我,罵我,侮辱我,那時候我很恨她,可是現在,我恨不起來,我是怎麼了呢?」
慕沉香沒有眼淚,沒有哭泣,很冷靜的回憶著以前。
以前,她覺得自己很可憐,現在,她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可憐,甚至是很好運,她遇到了許多命中的貴人,她們在幫她,在救她,在教導她。
兩年時間,她變了,但她仍然是她。
一個人沉默片刻,她又繼續說下去,模仿著當初的榮嬤嬤的語氣:
「你這賤婢,還不快刷馬桶?還想不想吃飯了?不幹活就想吃飯?美死你。」
「短命的,你哭什麼哭,哭有用嗎?若是哭有用,你就不用在這裡了。」
「短命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命賤,命越是賤,你就活得比別人長,比別人好。」
房樑上的蕭何丹愣住了,沒想到,她會經歷這些!以前的生活,她是如何自漫長的打罵中活過來的?
蕭何丹是個男人,練武功是除了強身健體,更是為了斬盡來犯之敵,他並不覺得苦。可是,若是換作他是慕沉香,他寧願去死,也不願意過她那種生活。每日活在打罵中,每日里仇恨著身旁打罵的人,卻無奈他何,這種感覺很讓他無力。
夜幽影也有些動容,她有些痛恨自己沒有早點知道慕沉香是這樣過來的,她痛恨自己為何不早點知曉慕沉香幫助她。
她也知道,慕毅是不會對這孩子好的。不然慕沉香為何站在街上遲遲不動?為何在大門那裡駐足拖延?表面的父女和諧,暗地的打罵嘲諷。
夜幽影畢竟是女人,女人是感性的——尤其是在夜裡。
蕭何丹與她對視了一眼,警告她別想有的沒的——分神是刺客的大忌。
慕沉香不知道蕭何丹夜幽影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他們聽了沒聽,又緩緩的說著,語氣緩慢,像是花甲后的老人懷念物什人物一樣:
「榮嬤嬤雖然打罵過我,但是她說的很對……哭有什麼用?況且,聽聞她原先也不是這種模樣的。
「她心腸很好,但是卻失兒喪夫,暈了好幾天後,便成了這瘋癲模樣。失兒喪夫,還有父母要養活,就來慕府,哪知過了幾年父母也歿了,人清醒起來,卻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聽別人說的而已。
「當時的確恨她,憑什麼你一個嬤嬤可以趾高氣昂的站在我的頭上指使我?現在卻不恨了,因為她可憐,是一個寡婦。而且也是因為這個連豬狗都不如的父親指使的。
「她也沒做錯什麼,她雖然打罵過我,但是小時候每次都會趁我不注意給我些糖塊,生病了她會給我熬藥,再偷偷送過來。
「……應該說,從來都沒有恨過她吧,如果不是他,她應該會對我更好的。如果不是她打罵我,我還說不準早在名為『皇宮』的那個墳場里死無全屍,連骨灰都找不到了呢。我也不怕你們回去告訴李江心——假如你們閑的沒事告訴他的話,皇宮就是一座墳場。」
「竹隴是個好地方——就是我之前說的竹茅地。」被中的那一團背朝床外蜷了蜷。她話語一轉,把話題岔開:「那的確是個好地方,你們也看到了,那的竹子都是苦竹,竹筍不能吃,但可以做笛子。那也是一個不好的地方,土很濕氣很潮,待在那容易生病。但是我還是想在那住一晚。」
……那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慕沉香心中如此想著。沉沉睡了過去。
慕東山和雀兒雖未夫妻之名,但已有夫妻之實,還有聖喻壓著,兩個人在一間房間里也可以。
此時二人正在說著閨房之樂,什麼女兒家春時可觀百花,夏時可划襪戲水,秋時可做女紅,冬時可綉香囊。
情至深處,慕東山牽起她的手,將她領到梳妝台前,拿起那新到的木梳,不甚熟悉但輕柔地替她梳著發。
「都酉時七刻了,梳這幹嘛,不覺得麻煩?」
「別動。」慕東山又將雀兒的頭慢慢轉過來,面對面,眼中滿是柔情:「自然是為慕夫人梳妝畫眉了。改天一定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入慕府,到時就替你畫眉。不是還有句叫做『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嘛。」
「瞧瞧你,又沒個正行……你每天只看兵法,怕是現問二姐的吧。」雀兒又是一臉嬌羞模樣,說到『二姐』時又是一陣磕磕絆絆,這惹來慕東山一陣調笑。
但慕毅那邊不好過。
慕毅在抱廈廳里來回踱步,燭影明明滅滅,更讓慕毅顯得陰沉可怖,像只怪獸一樣。隨時可以用那利爪抓破那層嬌弱的薄如蟬翼的人類皮囊,最後失去人性,撲向那利益金錢做成的宮殿。
慕東香坐在一旁陰厲著一張臉,雙目微瞪,指甲上的豆蔻紅都被她扣去一層色。
她有些氣憤與不屑,更大的是想把慕沉香拆骨入腹,啖肉飲血,想把自己換成慕沉香!憑什麼,這賤婢樣的慕沉香憑什麼變成了靜妃!明明這個位置是她的才對!她才是這府里的嫡女!一個庶兒根本沒有這權利,這不公平!
大夫人坐在上座,一手端茶一手撇浮沫,喝了一口又將手中茶碟重重敲在桌子上。她臉色神情不明,只得看見她轉動手腕,慘白的手指在護甲各色寶石的照耀下更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