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崑崙血 第三十四章 幸福女神
肖赫塞斯和卜藏心傷宓妃之死,心情一直不快,這些天免不了躲在房裡多喝些酒,喝到傷心處便大罵普羅米修斯寡情薄義,這麼快見異思遷。眾人爭論時,他倆據理反駁,待見普羅米修斯被人推搡,既擔心又有點幸災樂禍,之後見他和切夫媞婦唱夫和,不成體統,連連唉聲嘆氣,反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橫豎都要挑出刺來。此前,切芙媞和普羅米修斯、帕弗洛行攜手禮,宣布喜訊,肖赫塞斯便向卜藏說:「我看普羅一定是被灌了迷魂酒,要不怎會這麼快變心?」卜藏咂咂嘴,一臉惱怒的樣子,二人都不過去祝福,對切芙媞實無好感。
切夫媞闡明和諧天道,別開生面,重振人心,意義非凡,由不得他二人不刮目相看,頓覺她美若天仙,一致認定普羅米修斯是個大花心蛋,非美之罪,雖仍對二人定情有所介懷,卻已不再歸罪於她,決定擇日好好教訓壞小子一番,起碼要罰他喝十瓶酒,不灌倒爛醉如泥,決不罷休。這時見她熱情地和大家交流,態度親切、和藹,也忍不住上來湊熱鬧,問:「我們喝酒很幸福,可同事和幸福指導器卻總反對,而理由又都是為了我們幸福。你說我們到底該不該喝酒呢?」
二老所問,是典型的哲學二律背反問題,暗藏玄機,否定其中任何一方,都等於同時否定了雙方,歷來難有明確答案,可這根本難不住切芙媞。她笑眯眯地反問:「宇宙各種現象不只由遵循自然法則運作的因果律主導,還受到自由意志的因果律影響。但科學研究已經證明宇宙中並無自由意志存在。所謂的自由意志,純粹是人類自己強加於宇宙的主觀想象。請問二老,那是否就該認為宇宙不存在呢?」
「當然不是。」
「不是的原因是因人類理性認識的辯證性思維力圖超越自己的經驗界限去認識事物,錯誤地將宇宙理念當作認識對象,用說明現象的東西去說明本質。對吧?同樣地,喝酒與反對喝酒,也都是這種現象認識的表現。我相信大家反對的意思是希望你們有所節制,而不是不讓你們喝。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該不該喝,而是如何喝才幸福。」
兩個老頭兒一聽之下,大笑起來,樂呵呵地地向周圍的科學家們說:「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切芙媞說了我們可以喝酒呢!」大家笑嘻嘻地報以掌聲。
二老像引子,一下打開了人們對幸福話題的探討。在一個幸福已成了人類最高追求目標的時代,這話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大大超越了地位、身份、職業和經驗界限,成了人人爭相尋求的答案。可惜,無論有多少人,花多少時間,這答案也一直沒一個統一標準。人們在幸福面前漂游,感覺觸手可得,然而每每伸出手,卻又總抓不住。人類渴望幸福,儼然將其視作天賦人權的一部分。與會的每一個人同樣念茲在茲,卻又害怕無聊的老生常談。
一名年輕軍官忽然高聲提議,請切芙媞談談幸福。這提議立刻得到響應,大家紛紛請她就人類如何才能幸福發表看法。幸福這問題大大超越了科學和哲學範疇,包含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人有不同的幸福觀,想要統一認識殊無可能。她極力推辭,可大家情緒高漲,哪裡推得掉?眾望所歸之下,不得不再次登上演講台。
她將手機連接到三維投影儀,在虛擬幕牆上播放一段影片,片中出現兩組對比強烈的金星和火星。一組之前同為深藍色生機勃勃,另一組則是目前遭遇嚴重污染的淺棕色火星和深褐色金星。對比顯示,不到兩百年時間,兩顆承載著人類偉大夢想的星球就因人類貪婪無度的索求而變得面目全非。火星體積僅為金星的八分之一強,人口卻高達四五十億,幾近一半,不堪承受。而金星由於人類毫無節制地開採,幾乎到了被掠奪一空的地步,看不到藍天、森林、動物,二氧化碳排放量激增,南北兩極臭氧層皆出現空洞,情況尤為嚴重。
與會者忍不住驚呼,彷彿直至此刻才想起這兩顆星球曾經何等地風華絕代。這驚心動魄的對比沉痛地告訴大家,人類背離天道,為滿足永遠無法滿足的、充斥動物本性的一己私慾,瘋狂地蹂躪賴以生存的大地之母,掠奪資源,破壞環境,道德淪喪,窮奢極欲,肆意發動戰爭……若不思悔改,必自取滅亡,遑論幸福?
她凝望大家,深情訴說,智慧的光芒閃爍不息:「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想得到幸福。曾經,我們在神的懷抱里成長,青青的山,綠綠的水,白白的雲,藍藍的天。有一天,我們不滿足,想做自己的主人,於是趕跑了神。從多神論到一神論,從有神論到無神論,從泛神論到人文主義,我們驕傲地挺立於天地之間,呼吸著只有主人才能呼吸的空氣,享受著只有主人才能享受的快樂,慾望變得無窮大。看看這一千年人類是怎麼走過的吧!主義籠罩了我們的靈魂,束縛了我們的思想,繃緊了我們的神經,牢牢捆住了我們的身體。從早期哲學範疇的聯念主義、感覺主義到今天泛政治化的民主主義、自由主義、人權主義,我們的天地成了主義的天地,我們活在只有在主義的旗幟下才能活下去的世界里,把主義描繪成激情綻放的智慧光芒,強行給各種美好的價值觀套上主義面具,變得格外偏激。適者生存的群獸法則代替了和諧共存的天道,戰爭與殺戮扭曲了慈悲與友愛,人類不幸淪為地獄貪婪兇殘的惡魔天使,成為徒具智力的行屍走肉。回頭看去,主義不過是膚淺的爭端和對立的偏見,不足道的精妙和廣泛的無知,淺薄、狹隘的特質到處蔓延,腐蝕靈魂。千年過去,主義消散,人類卻已無力自拔……
「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害怕失去幸福!幸福已成了我們靈魂最後的歸宿。我們原以為長壽多美好,於是長壽了,卻感覺不到長壽的快樂;原以為神多美好,於是正成為無所不能的神,卻在成神的飄渺中日益迷茫。千年來,人類走了無數條狹窄而極端的路,結果都在失敗的路上陣亡,不得不緊緊抱住幸福的大腿,希望這最後的希望不要讓我們絕望。我們承受不起沒有幸福的劫難,強迫自己幸福。只有吞下快樂藥片,才算得到快樂,只有戴上幸福指導器,才算得到幸福。快樂藥片和幸福指導器幾乎成了評判我們是否快樂、幸福的唯一標準,一如百年前必須靠選票才能確定是否民主的失敗的民主政治。同胞們,我理解你們為何如此激烈地爭吵,為何執著地想要造出那些明知不可能實現的超級科幻武器。你們怕唾手可得的幸福就此從手中滑落,怕再也沒力氣抓住牽連幸福的那條細細的絲線……」講到這裡,她流下悲憫的淚,默默凝望大家,一任淚流。會場響起抽泣聲,人們隨著她飽含真情的演講回憶往事,回味苦難,傷心、悔恨的淚水交織。
「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無論如何也要抓住幸福。我們用了一千年的時間衝刺,不顧疲勞,不願休息,不肯反省,更不惜破壞一切。我們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艱難地保留著對幸福的一份痴想,期盼光明來臨。可光明在那兒?當我們幼小時,神指引我們;當我們成長時,先知教導我們。人類嚮往星空,於是睿智的愛瑟斯坦為人類指明探索的方向;人類渴望自由,於是偉大的自由女神為人類照亮黑暗的路程!人類追求幸福,可誰來引領人類?有識之士不甘於人類塌方式的墮落,乃至最後的自取滅亡,讓思想飛回過去,從哲學中尋找解方,卻問哲學去哪兒了?還記得四百年前那位偉大而孤獨的哲人留給人類的絕筆信嗎?『哲學死了,思想就死了;思想死了,感情就死了;感情死了,人類就死了!』恐怕很多人已不記得這句話了吧。我誠摯地感謝大家寄望於我,然而我深知我的嬌弱無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哲學的顯微鏡來觀察,希望給大家一些啟示。」
她演講完了,會場靜極。大家望著她,她也憂傷地看著大家。過了會,一個人悄悄地站起來,囁嚅著喊:「切芙媞,幸福……女神!「跟著又有人站起來喊,聲音更大。突然,許多人站起來大喊:「幸福女神切芙媞!切芙媞,幸福女神!」歡呼聲中,掌聲如雷,無數嚮往的聲音熱情洋溢地呼喊:「切芙媞,幸福女神!幸福女神……」
溫馨的夜格外寧靜。切芙媞和普羅米修斯、帕弗洛在一起。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二人,卻忍不住想:這兩個水分子人類中最聰明的男人,竟也墮落成自由主義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