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寒蟬凄切,晚來風急(4)
突然,聽到身後有公公急切的大喊:「衛將軍,千萬不可!千萬不可!陛下有令!不可放走兩人!」
城門內兵聲大作,我回頭,但見清一色的兵士服制皆是南梁大內軍中式樣,銀甲灰袍暴露在無比敞亮的光色下顯得那麼耀目生輝,每個人都是姿容矯健,虎虎生威,此情此景,不免讓我心一沉。
城門即刻被反向拉動,徐徐關上,就在最後惟剩的一縫隙下,滄泱一把拽過我欲搶先一步奪門出宮,但還未來得及靠近,我只覺耳邊「咻」的一陣風過,待再轉臉看時,城門在關閉的瞬間,上面已然死死的插入了一支金制羽箭,箭身閃著魚鱗般的光澤,花紋鏤刻考究非常,箭尾尚在顫顫抖動著,更是割裂了我鬢角邊的一縷髮絲,連帶在上面長長的一段黑棕色就像輕盈紗帶般的順著暖風在半空中繾綣了一會兒才慢慢飄落到地面上,我撫了撫自己的鬢髮除了散開些許髮髻外並無感到一分疼痛。
兩邊拉推城門的侍衛們全都一個踉蹌,摔倒在原地,直到城門關上后才能緩緩的爬起身來,一臉訝異神色,皆不知是誰一下就關閉了如此沉重的城門,抓耳撓腮了許久,在看見門上的羽箭后,才大致反應過來。
前面三隊人馬近到跟前二十餘步時便不再近了,只是靜靜的佇立著,一道號令,人有序的向兩旁一分,極為規整,有一駕車輦從內中翩然駛出,無數人簇擁著羅熙下了車輦,衛將軍護著羅熙登上了城樓。
羅熙一襲玄色錦袍,手裡緊緊握著顏色剔透的弓弩於湛藍天色下熠熠生光。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身軀凜凜,英氣挺拔,皓視天下,一雙眼裡的光芒好似能射下寒星,兩彎眉宇如劍般犀利含著濃渾的殺氣,就連站在他身邊的大將軍周身的殺戮氣場都要遜色三分。他看了我一眼,隨即輕勾了勾手,便有兩隊人從城牆上聽令下來。
滄泱抬眸看見,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側臉對他一笑,大難臨頭卻反而沒有了一絲畏懼。
大內侍衛已經沖了上來,滄泱將我護在身後,從腰間抽出銀色的軟刃,上面還鑲著藍色的寶石,看上去是一把寶刃,眼前一片混亂,我看見滄泱左右無盡的削砍著,卻只是在兵刃相接時濺擊起了星星點點的火花,目光所及,人多得連綿不絕,縱使神功蓋世也不能拖著我一道離開,刃尖在半空中急速的划著,可每一刃,其實都是徒勞。
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無力的看著滄泱胳膊被砍一刀,後背又被砍一刀,大腿再被砍一刀,鮮血瞬間噴湧出來濺到我的臉上,最後數不清到底他被砍了多少刀,只知道他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生生變成了烏色。侍衛步步緊逼,他步步後退,每退一步都留下一個鮮紅的腳印,牽著我的手也被鮮血覆蓋,我能感覺到從袖口流淌出來的一股又一股溫熱液體,相握已是滑膩無比,只需極小的外力輕輕一拉就能將一雙手分開。
我最終還是被捆綁到了城牆上,羅熙獨自朝我走過來,他盯著我,目光深沉,彷彿要把我吞噬一般,「最終你還是選擇了他。」
我對他輕輕一笑,「陛下,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他神色一凜,用力的捏著我的胳膊,我雙手被死死的捆綁著,根本無法躲閃,只能咬牙忍受著鑽心的疼痛,他問我:「痛嗎?」
我咬了咬唇,「痛。」
他蹙眉,「此刻朕的心比你所承受的痛要多千萬分。」
我搖頭,「陛下,分明是你放棄了我,我從未想過要放棄陛下,只是一切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說著,他朝我進一步,我往後退一步,退無可退,整個背都貼在了冰涼的城牆壁上,回頭往下望了望,滄泱用軟刃撐著半跪在地上,浸入灰色的磚地上的血跡彷彿隔空開出的花,我眉梢微動,「陛下,你放過他吧!」暖風吹起我散落在肩頭的青絲,懸空飄揚在城牆之外,這種感覺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好像我曾做過一般無二的事情,又好像我從未做過。
羅熙的面色藏著複雜的痛楚,語氣隱忍道:「你跟朕回去,朕就放過他。」
我太了解他了,淡淡一笑,問:「我跟陛下回去,陛下就真的會放過他嗎?」
他答:「是。」
我趁著眾人不備,一腳踏上城牆壁,僅僅一寸不到的寬度,我站在上面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墜,腳跟已經騰空,「不會的,我跟陛下回去,陛下也不會放過他。」
羅熙軀體猛地一震,或許他沒想到我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面色發青,緊張道:「朕是南梁的帝王,一言九鼎,絕不會食言,」又以命令的口吻對我道,「你給朕下來!」
我搖頭,「陛下,我不是在跟你鬧,我是說真的,只有我死了,陛下才會放過他,也才會放過自己,我不僅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陛下。」
他發怔的看著我,淚水劃過臉頰,神色卻沒有一分變化,還是那樣的鎮定,一點一點的向我挪動,試圖用言語來分散我的注意力,「你聽話,不要嚇朕。」
我怎會讓他得逞,左腳向後懸空,「你不要過來,你再過來我就立刻跳下去。」
他忙停下腳步,「好,朕不過去,你過來,渺渺,你過來。」
我一牽嘴角,「不,我不是。」
他問:「什麼?」
我道:「就連名字都是假的,走到這一步,就連我的名字你都不願意告訴我。」
他道:「朕告訴你,朕什麼都告訴你,你過來朕就告訴你,朕命令你過來!」
我朝身後探了一眼,心跳得愈加快,腦中似有片段閃過,只覺得胸口一陣沉悶,我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記憶,既然是不好的記憶就不要再去想了,反正我都要死了,深吸一口氣,含淚注視著羅熙,「陛下,我就不過去了,人一生會遇到很多人,有的人註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我低頭凝視了滄泱一眼,繼續說,「這一場博弈,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其中的一顆棋子,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博弈的籌碼,我累了,不想當這個籌碼,」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已經看不清羅熙的面目,「陛下,這一場博弈,根本沒有贏家。」說完,我回過頭,縱身一躍,緩緩闔上雙眼,終於可以結束我這荒唐的一生,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耳畔的暖風越來越急,「呼啦呼啦」的聲響讓我幾乎要窒息,上面有無數人在尖叫,我突然感覺手臂被什麼一拉,整個人頓住了,懸在半空中,疑惑睜眼,竟看見了羅熙深邃如黑洞的雙眸,裡面閃著精光,像是一把利刃,想要殺了我一般,他道:「朕不許你死。」
我錯愕,輕輕道:「陛下?」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陪我跳了下來。
他一手拽著鐵鏈,一手摟著我的腰際,「是朕,你的命是朕救的,生死不由你做主。」
我仰面看了看城牆上面侍衛也好,士兵也好都拼盡全力的拉著鐵鏈,生怕有一點閃失,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並不是想救我,而是要保住羅熙的命,笑著抿一抿唇道:「陛下,你是南梁的帝王不該做出這樣不顧天下的決定,而我,或許早就該死了,這次不管由不由得我,我都要做主了。」我垂頭硬生生的掰開他摟著我的那隻手,他掙扎得指尖青紫,就連腰帶上的紐扣都被他摳掉,我廢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泄了力,嘴角扯出一抹向上的弧度,「終於……結束了……」
他隨即一挽,指尖卻只滑過我的裙角,不,就連裙角都沒能抓住,他的手腳在半空中狂亂的揮舞著,凄厲的聲音回蕩在伴著血腥味道的空氣中,「不……不……」
恍惚中像是有什麼東西承托著我,哦,我知道了,那是風,一定是逆風……
在巨大的撞擊聲中,我眼前只剩一片血紅,身軀不受控的抽搐著,一幕一幕像書頁一般紛至沓來,滄泱的面龐出現在我眼前,他哭泣著,大喊著,可是我卻什麼都聽不見,他的手劃過我的臉頰,全是血,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他的還是我的,心中莫名覺得一陣好笑。
我們都在做什麼呀,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又能證明什麼呢,不過逃避而已。
我想通了,但也遲了。
瀕死時,我好像看見了大夫人,看見了老爺,看見了大姐,看見了寧親王……看見了好多好多的人,終於想起年少時在太僕府的日子,我雖受盡了白眼,受盡了冷待,可我也從未向他們低過頭,在我的心裡,他們還是親人吶……終於想起在那顆桂樹下我和滄泱一起許下的願望,你總問我是什麼,其實就是最簡單的,希望能跟你永遠在一起不受阻撓……終於想起年少時眾人在一起騎馬的樣子,笑得那樣開心……終於想起我被羅熙拘在宮中的日子又是那樣的痛苦、絕望、懷疑……終於想起在薰山我傷心欲絕跨下懸崖,你問我還能回到過去么……我說不能……你說你只騙過我一次……我說我要永遠離開你……那時我便覺得人生若能如初相見一般多好,卻又多不好,因為那是謊言,是你親手編織的謊言……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但說起來,其實人生還不如弈棋,不可能再來一局,也不能悔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