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朋友的情義
在高允府前蹲守了幾日,才終於讓我等到了單獨接近高允的機會。
一日入夜,高允一個人醉醺醺地從外面回來,偏偏倒倒,幾個踉蹌,幾欲跌倒。
我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扶穩,低聲道:「高大人,您當心啊。」
高允聽著聲音耳熟,不由得抬起頭來向我張望。
待看清我的臉,他吃了一驚,彷彿酒也醒了大半,含混道:「東,東方拙,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找到這裡來了。」
我不動聲色,按住他的手道:「高大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讓小的,帶您去醒醒酒如何?」
說罷,我連拖帶扯地,將高允拉入一側偏僻小巷。
直到四下無人之時,我才將高允鬆開來。
高允終於清醒了,他細細將周遭打量了一圈,才拉住我,有些著急道:「東方兄,你是瘋魔了嗎?你不是已經遠走高飛了嗎?現在又回來作甚?你這是自投羅網啊!」
我苦笑了一下:「遠走高飛?談何容易。沒有身份,走投無路,留著條命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高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你既然知道是這個結局,當初就不該知法犯法,做出那樣不理智的事情。」
我急切道:「唐令那廝不是我殺的。」
高允一呆,不解地道:「不是你殺了人,那你跑什麼啊?你這一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
我泄了口氣道:「當初我也以為是我一劍刺死了唐令,情急之下才決定亡命天涯。但是後來我才知道,唐令在我拔劍之前,就已經中了毒。我這次回來,就是要自證清白。」
高允盯著我,沉吟道:「但是你夫人何靜和婢女小蓮,都證實是你下毒毒死唐令,之後又刺劍泄憤。」
我心中一涼,喃喃道:「果然是何靜陷害我。」
高允搖搖頭,面露難色:「你畏罪潛逃在前,嫂夫人和小蓮的證詞在後,已經對你不利。前幾天小蓮又慘死家中,兇器上還有你的名字。這下你殺人滅口已成實證,難有回天之力啊。」
我一把抓住高允的手,顫抖道:「高兄,高兄,我沒有下毒,小蓮那賤婢也不是我殺的。我完完全全是被人陷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我是多年的好兄弟,你一定要幫我,幫我洗脫罪名啊。」
高允嘆了口氣,道:「東方兄,此事要從長計議。不如,我先安排個安全的地方,給你落腳。你我再好好籌謀籌謀?」
我大喜,拍拍高允的肩膀,鬆了口氣:「高兄,還是你靠得住。兄弟的恩情,我一定銘記在心。」
高允的恩情,確實足以讓我銘記一生。
他很快給我安排了極安全的地方。
安全到讓我插翅難飛。
一踏進高允安排的據說安全無比的小屋,我立即被,五花大綁。
而且正是昔日里,那班稱兄道弟的同僚們,親自將我五花大綁。
不但將我捆了個結實,還將我的嘴堵了個嚴實。
讓我連一句感慨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話都說不出來。
隨後,我被扔在了冰冷黑暗的地牢之中。
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悲傷。
因為我正忙著百思不得其解。
愛妻背叛,朋友反目。
這些究竟是為何?
正在我愁眉不展之時,終於有人來為我解惑。
高允走進了陰暗的地牢,並悠悠哉哉地,停在了我的牢門前。
他神態自若,彷彿方才賣友求榮的事情,都與他無關。
他就隔著牢門,饒有興趣地盯著我。
正如我隔著牢門,也意味深長地瞪著他。
我倆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許久。
我終於忍不住戲謔道:「高兄,你親手將我捉拿歸案,立了大功。他日你升官發財,切莫忘了小弟。」
高允冷笑一聲:「升官發財?你太小看我了。」
我也毫不示弱:「那高兄不如讓我高看高看?」
高允輕哧道:「親眼看到你身敗名裂,才真真讓我喜不自勝。」
我沉吟一下道:「難道這些陷害我的下三濫破事,都是你做的?」
「哈哈哈。」高允卻樂了:「想殺你的人那麼多,何時輪得到我動手?」
我有些不相信:「既不是你陷害我,你為何要設計捉我?」
高允一笑,卻靜靜盯了著我許久,才緩緩說道:「果然在你的眼裡,別人的痛苦,都是不值一提的。」
我好生不解:「別人的痛苦?高允,你究竟在弄什麼玄機?」
高允臉色一肅道:「你還記得十年前,那個即將接任紫衣捕快的岳峰?」
「岳峰?」我沉吟了一下,名字有些模糊,但我卻斷不會忘記。這個人,於我的仕途曾經產生過重要的影響。但他的名字,我卻諱莫如深,從不輕易提及。
高允正色道:「當時,岳峰已在順天府供職十年有餘。他行事果敢,思維縝密,經手的案子無往不利,無一不破。罪惡在他的手中,無不遁形。在汴梁城中,他就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望著高允一臉迷醉的表情,我輕哧一聲道:「神?但我聽說的卻是,岳峰黑白通吃,貪贓枉法。據說他家裡火房的地板下,竟鋪滿了黃金,都是黑道孝敬他的髒錢。」
我的話,彷彿並沒有對高允產生影響。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熱切之中:「岳峰夫妻二人,長年寒衣,身無長物。他的老母親,被風濕折磨多年,卻遲遲不去就醫,最後手腳變形,不要說行走,連站立都不能。岳峰唯一的小女兒,小小年紀,便要操持家務,八歲時隨母親洗衣時不幸溺死在河中。若說別人貪贓枉法,謀求橫財,我尚且相信。但若說岳峰斂財,那真真是荒謬無稽。」
我不以為然道:「萬事皆有表象。偽裝成謙謙君子的牛鬼蛇神比比皆是。當年是順天府的兄弟們,親自在岳峰的府中,搜出了髒錢和他勾結黑道的證據,怎會有假?」
高允點點頭道:「不錯。當年確是順天府的兄弟們,緝拿岳峰。」高允盯著我,目光有些冷峻:「但是,順天府又是從何得知,岳峰勾結黑道,收受賊贓?」
我一滯,神情有些不自然:「這個我如何得知?」
「你不知?」高允湊到我跟前,有些戲謔道:「岳峰勾結黑道,藏匿賊贓,甚至連賊贓的具體位置,順天府都一清二楚。其中的原因是,當年有人告密。」
我的心中沒來由地一驚,頭上已經滲出汗珠。
高允沒有理會我的不安,仍然緩緩道:「而這個告密者,就是,你。」
不知怎的,我居然有些支支吾吾起來:「你,你我都是執法者,自然知道,秉公執法是我們的立身之本。我既然知道貪腐之事,不論親疏,自然只能大義滅親。」
「好一個大義滅親。」高允冷笑起來:「你竟然也沒有忘記了,岳峰曾經待你我為親人。」
高允頓了頓,似乎回憶起當年之事,有些傷感道:「那時你我,是剛進入順天府的新丁,舉目無親,滿心惶惶。但岳峰大哥,待我們如兄如父。不但悉心教授我們斷案之法,還對我們頗為照顧,讓你我不受那衣食困頓。更為甚者,如果不是岳大哥相護,你我.可能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可以說,我的這條命,也是岳大哥給的。」
「我自然感念岳峰之恩。」我有些不悅,冷聲道:「但是他自甘墮落,與汴梁的大奸商顧勇勾結。那顧勇,可是當年叱詫風雲的人物,橫行霸市,欺壓良善,自己還豢養了府兵,公然與順天府叫板。順天府早將這顧勇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那你是如何得知,岳大哥與顧勇勾結?」高允站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調仍然不急不徐。
「我曾經在岳峰家裡寄住了兩年之久,自然清楚岳峰之事。」我辯解道。
「不錯,彼時你在汴梁城中,舉目無親。岳大哥便將你安置在自己家中,視你如同親弟。」高允的表情陰晴不定:「你當時對岳大哥,也頗為恭順。不但鞍前馬後,殷勤效力,你更在岳大哥出事前的兩個月,親手幫忙修整了岳大哥家裡的火房。」
「你此話何意?」我大驚道:「你是懷疑我栽贓岳峰?」
「岳峰火房地板下的黃金是誰人鋪設,我並不知情。」高允搖搖頭道:「但顯而易見的是,岳峰之事過後,你立即從一個小小的蓑衣執事,連升數級,頂替了本來屬於岳大哥的紫衣捕快之位。」
「我升任紫衣,是憑自己的本事。」我冷哼一聲:「原來你是嫉妒我能在短短時間內高升,才會如此攀污於我。」
「攀污?」高允似乎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竟然露出了笑意:「你既然有本事,為何在升任紫衣之後的十年內,毫無作為,再無寸進?就連當年傳說勾結岳大哥的顧勇,也在岳大哥革職之後,在你這個紫衣捕快的眼皮子底下,奇迹般地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我臉色一白,澀然道:「仕途之事,本就難以捉摸。」
「不是難以捉摸。」高允依然掛著笑容:「而是這十年來,你用這些栽贓詆毀的手段,無法再助你更進一步,登上高位。」
「胡說。」我大怒,噌地站起來,走近高允,瞪著他道:「我幾時栽贓?詆毀何人?」
高允不甘示弱地道:「你表面上友善可親,實際上冷漠陰沉。當年你構陷岳峰,原因是你垂涎紫衣之位。而岳峰的存在,將是你的巨大障礙。所以你處心積慮,串通顧勇,栽贓岳大哥,並在事成之後,放任顧勇全身而退。這些年來,順天府的兄弟,但凡有穩重出色,受到賞識的,你就會想方設法,抓住錯漏,在府尹大人面前搬弄是非,萬般詆毀。十年來,竟無一人,超過你的品階。府中兄弟,何人沒有吃過你的虧?眾人稱你是笑面虎,當真有冤枉你?」
我聽得冷汗淋漓,卻強作鎮定道:「你說我串通顧勇,可有證據?」
高允冷冷道:「我與你同時到順天府,雖不如你升任紫衣捕快神速,卻也按部就班,紫衣數年,現如今也終於熬到了得升灰衣掌事之時。偏巧在這個節骨眼上,我被人舉報在老家因為購置田產,而傷人滋事。人證物證俱全,抵賴不得。府尹大人大怒,不但將我杖刑懲罰,還奪了我晉陞灰衣資格。我心中好生奇怪,這無中生有之事,如何能夠坐實?於是我告假歸鄉,才知道有人冒我之名,在鄉下購置田產,卻用了巧取豪奪的手段,將那賣主毆打致殘。我幾經波折,終於揪出這冒名頂替之人。盤問之下才知,這冒名之人,竟是當年顧勇的手下。這冒名之人,雖是膽大,卻是個軟骨頭。他經不住我的一頓拳腳,就如實招供了當年與你一起陷害岳峰,如今又受你所託,在鄉下壞我名聲之事。」
我心中懊悔,暗罵顧勇的這個手下成事不足。於是我冷冷地道:「你既已知道,我也多說無益。你待如何?不如說個條件。」
「條件?」高允嘿嘿一笑:「你可知當年岳峰被你構陷之後,下場如何?他被罷官流放,病死在南方蠻夷之地。而岳大哥家產被查抄,他的夫人和老母親雙雙弔死在祖屋之中。你的背信棄義,構陷忠良,結果是岳大哥一家的家破人亡。我今日如果給你開出條件,我有何顏面,面對岳大哥的在天之靈?」
說到此處,高允已經雙目通紅,如同野獸嘶吼。
我卻是汗如雨下,全身濕透。我甚至覺得全身如同虛脫一般,雙腿一軟,竟重重坐到地上。
看來要讓高允放我一馬,著實是不現實了。
我如今被人陷害,也算是得到了報應。
只是我身陷囹圄,卻還不知到底這陷害我之人,究竟是誰,未免讓我心中遺憾。
我摸了摸額上的汗珠,有氣無力道:「高兄,我確實是罪有應得。但我心中仍有一事未決,無法心安。倘若你圓我心愿,我甘願伏法。」
高允神色一動,問道:「你有何心愿?」
我輕嘆道:「唐令和賤婢小蓮之死,我尚不知何人所為。我妻何靜,大概是這場局的始作俑者。我只想與她當面對質,她到底因何要陷害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