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年
()白雄起接到夏雨的電話,得知白太太即將生產,便什麼也顧不得了,放下手頭的工作,跟著金栓交代了一聲,急匆匆就往醫院趕。金栓見了白雄起的模樣,倒是沒有說什麼,甚至還表示出了理解,讓他等著白太太平安生產之後,打個電話給他報個喜。
招呼了司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跟著護士問明病房位置,一路上白雄起時刻想象著見著白太太的情形,心底又是忐忑不安又是喜悅期待。他以為會看到白太太腹痛難忍、痛苦難熬的樣子,甚至都想好了怎麼寬慰安撫白太太的話。哪知他一把推開門,一腳踏進病房,病房裡的幾人齊刷刷地抬眼向他望去。
白太太好好地躺在床上,表情平和自然,不見半點難受疼痛的跡象。秀珠坐在床邊,正拿著一碗糖水煮雞蛋喂白太太吃。綠歌紅菱侍立在另一側,見著白雄起進來,忙不迭地行禮。
秀珠放下手中的小碗,笑著迎向白雄起,「哥哥來得挺快,可見是急了。嫂子好好的,正等著你呢。」
「你讓夏雨巴巴地打電話來,話也沒有說清楚,只說你嫂子要生了,我能不急么?」白雄起伸手敲了敲秀珠的額頭,指著小几上那個只剩下少許糖水的小碗,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嫂子現在情況如何?」
「醫生已來過了,嫂子才開始陣痛,離著生產還早。方才嫂子說有些餓了,想吃糖水煮雞蛋,剛吃完哥哥你就到了。」秀珠笑嘻嘻地將白雄起推到她方才坐的位子上,「我瞧著嫂子現在精神還好,哥哥你就陪著她說說話,有哥哥陪著,嫂子和小侄子才不會緊張不是?」
「你這孩子!」白雄起笑罵了一句,卻順著秀珠的意思坐了下來,握住白太太的手,正想說些什麼,冷不防白太太反握他的手掌猛地收緊,白雄起心裡一急,連聲問道,「怎麼了?可是又疼了?」
熟悉的疼痛一波一波襲來,白太太已這般疼了好幾回,這一次並不慌亂,按著陣痛的頻率調整呼吸,對著白雄起道,「別擔心,醫生說孩子與我都很健康。你扶著我起來,我想下來走走,躺著難受。」
白雄起有些猶豫,看向秀珠,「醫生說你嫂子可以下地?」
「哥哥,嫂子不是病人,當然可以下地。」秀珠上得前來,攙著白太太的一側手臂,「嫂子覺得躺著難受,咱們照著她舒服的來,既能減輕疼痛,又有利於加快生產。」
白雄起聽了,自然不會再反對,與秀珠兩人扶著白太太起身,慢慢地在病房裡繞圈子。一時白太太覺得走著不舒服,便會讓白雄起與秀珠停下,靜靜地站立,一時她覺得站不住了,又回到床上或坐或躺。期間醫生過來詢問檢查了好幾回,直到下午三點鐘的樣子,白太太才被送進了產房。
接著便是折磨人心的等待。秀珠與白雄起、綠歌紅菱兩個丫頭等在產房外,耳邊傳來白太太壓抑的呼痛聲。秀珠勉力維持著平靜,跟著白雄起兩人並排坐在產房走廊的椅子上,兩隻手交叉著放膝蓋上,十指緊緊地糾結在一起,誰也沒有想到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秀珠與白雄起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上前兩步等著產房的門打開。
兩人沒有久等,產房門框上的紅燈很快熄滅了,房門打開,首先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護士。她見著等在外面的秀珠與白雄起,微笑著道,「兩位是產婦的家屬?產婦生產很順利,是個健康的男孩,母子均安。過會兒出了產房,產婦會轉去普通病房,孩子將送去育嬰室,到時候兩位就能見到他們了。」
秀珠與白雄起對視了一眼,都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相對而笑。綠歌紅菱見此,也是一臉喜悅的笑容,對著秀珠、白雄起連聲道著恭喜。
「護士小姐,多謝你了。」秀珠笑看著面前的年輕小護士道謝。
「不客氣,應該的。」小護士笑著搖搖頭,轉身又進了產房。
不久,產房的門再度打開,白太太讓人推了出來。秀珠與白雄起快步上前,見著白太太還醒著,雖則汗水將她前額的頭髮都浸濕了,滿臉的疲憊,但看著眼神溫和清亮,精神還算不錯。兩人又去看孩子,剛出生的嬰兒紅通通皺巴巴的,眼睛緊閉著,毛髮只有疏疏的幾縷,算不上漂亮,秀珠心底卻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這個孩子,從知道他的存在開始,秀珠可以說是參與了他所有的成長。她知道他在白太太肚子里第一次胎動,也不止一次感受過,她看著他漸漸長大,一朝分娩,脫離了依附的母體,變成獨立存在的個體。
不過,秀珠、白雄起只來得及看那孩子一眼,孩子便被護士抱著,送去了育嬰室。兩人也不在意,轉頭跟上白太太的移動床,去了原先的病房。
因著白太太是足月順產,在醫院住了三天後,醫生便宣布白太太可以出院回家了。此時天氣已涼了,白太太坐月子倒是顯得不那麼辛苦。秀珠照例每日去上學,白雄起愈發忙碌了,秀珠猜測,多半是白太太住院那三天耽誤了太多工作,這會兒不得不加班加點彌補。
經過商量,這孩子的名字被定為白啟年,小名叫童童。隨著時間的推移,童童越長越漂亮,五官長開了,結合了白雄起與白太太雙方的優點,粉妝玉琢似的一團兒,特別愛笑,只要有人一逗他,他便咧開嘴來,露出最純潔的「無齒」笑容,引得秀珠恨不得時時將他抱在懷裡。
童童滿月的時候,忽然傳來消息,說是西方戰場上已停戰了,德國戰敗。因著北京政|府曾經在上一年八月,也就是民國七年八月向德國宣戰,這一回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自然也成為了戰勝國之一,將會派代表去參加「和談會議」。
金栓一派、現任的國務總理一派,為了爭奪這個名額,鬥爭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國內幾乎所有的勢力都在默默關注著,《京報》、《晨報》、《益世報》、《華北日報》等北京城影響最大的幾大報紙也是日日刊登相關消息。各種小道消息滿天亂飛,茶館戲園子酒等公眾場合里,什麼話都能聽到,卻根本沒有什麼真實性可言。
秀珠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卻沒有絲毫辦法,她不能將這些說給任何人聽,便是對著白雄起,她也開不了口。她無法解釋自己從何得知這些事,若說是靠著有限的信息預測而來,估摸著白雄起有極大可能一笑了之。靜靜地感受著平靜下的暗涌,秀珠心知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國內短暫的幾年和平算是結束了。
想著即將到來的混亂,秀珠雖然有些不安擔憂,卻沒有那麼害怕。有白雄起、有白太太,如今再加上新添加的小生命,跟著他們在一起,秀珠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害怕。似是與白雄起有了某種默契,她從來不在白太太面前提起關於國內局勢的事,每日跟著她聊天,總會選取學校里發生的趣事樂事,或者她看過的書里某些有趣的片段。
童童的滿月酒,因著局勢的關係沒有大辦,但仍是在萬豪大酒店訂了席位,將該請的都請到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既然入了這個圈子,必然要遵守其中的規則,除非是白雄起與白家不想再混下去了。
「假使每個人只為自己的信念去打仗,就沒有戰爭了。」秀珠在雪白的紙上寫道,「在他頭上,除了天,崇高的天,雖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測的,有灰雲靜靜地移動著的天,沒有別的了。不像我們那樣奔跑、喊叫、鬥爭;互相爭奪炮帚——雲在這個崇高無極的天空移動著,完全不像我們那樣。為什麼從前沒有看過這崇高的天?是的,除了這個無極的天,一切都是空虛的,一切都是欺騙。除了天,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沒有的,除了靜穆與安寧,什麼也沒有。(注1)」
「生命、生活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能讓人感受到她的美好,平時卻往往讓人忽略她的內涵。很少有人能夠想通,生命的意義在於自由地享受陽光、鮮花、山川、河流,以及高高在頭頂的天空。幸福常常是最簡單的滿足,寧靜、安詳,其他什麼都是不重要的……」
寫完,秀珠從上到下看了兩回,才在最後隱晦地加上希望能與送書人見一面,當面感謝的話,若是他有意,讓他留下時間與地點。之後秀珠署上名字,簽上日期,往同一個方向對摺了兩次,塞進一個空白的信封里。
這一個多月里,秀珠又去過幾次林平那裡,但每一回仍是未曾遇上他。《戰爭與和平》她讀完了,再加上對著日後國內戰亂的隱憂,很讓她有種不吐不快地感覺,急需想找個人來傾訴一番。她將這些都寫了下來,封進信封里,打算放到門房那裡。
秀珠記得之前的幾年裡,她也是這般絮絮叨叨地對著林平說各種感想看法,不管對錯、毫無章法,想到哪裡是哪裡。雖然他甚少回應她,便是回應了,也只有限的幾個字,但她總是樂此不彼。不能讓他的撲克臉因此破功,她一直引以為憾。現在想想,那一段時光無疑是美好的。
她不知道這個月林平還會否送書來,若是他派人來了,便將這封信給他。有些事,還是說開來比較好。
作者有話要說:注1,這段內容來自與《戰爭與和平》原話,特此說明。覺得下面幾句感想太文藝的話,請多擔待些,咱實在寫不來這種東西。嗯,準備加快進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