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潛龍在淵
?陪著喬納斯用泥巴堆了一會兒城堡以後,他試探地看了岳一然好幾次,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你住在這附近嗎?我以前怎麼從沒見過你?」
「我前兩天剛來這裡找我爸爸。」岳一然小心地堆好城堡三角形的頂部,抬頭笑著說。
「那你家在哪裡呢?」他有些好奇。
「在中國,準確點來說,在江南。」岳一然突然很想念在老家無憂無慮的日子。半生飄零,蓮葉何田田的故鄉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她嘆了一口氣,起身在裙擺上擦擦手,「等以後我帶你去玩,和這裡很不一樣的。」
喬納斯臉又紅了,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他從沒有離開過斯圖加特這座典型的工業城市,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天性的嚮往。
「然然,你在這裡呢!」岳則安小跑著過來,笑著一把抱起她,「走,爸爸帶你去吃飯。」
岳一然的身體一下子騰空了,她條件反射地摟住岳則安的脖子,腦袋一陣暈眩,可是心裡又暖烘烘的,好像整個人都變嬌氣了:「爸爸,快放我下來。」
喬納斯也仰起頭,深邃的綠眼睛彷彿是沒有微塵的潭水,黑色的瞳仁簡直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岳則安也注意到了他,他一隻手抱著岳一然,一隻手摸摸喬納斯的腦袋:「原來交了新朋友啊!眼睛真漂亮,自帶眼線!」
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喬納斯邋遢的衣著,對女兒新朋友的來歷也沒有絲毫好奇,只是熟稔又和藹地對他說:「小夥子和我們一起去吧?」
喬納斯搖搖頭,低下頭兩眼盯著腳背,好像那裡突然開出一朵花來似的。
岳一然掙扎了一下,岳則安就把她放下來了,右手虛摟著她。
「喬納斯,你就跟我們一起去吧!」岳一然握住喬納斯的手。兩人手上的泥巴都已經幹了,握在一起的時候有些發癢。喬納斯瑟縮了一下,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了。
岳則安看著他們交握在一起的小手,女兒露出一小節白嫩的手臂,像剛挖出的藕節似的,胖乎乎的。男孩的手卻瘦得像只小雞爪,一根根骨節分明,讓他都心生不忍。整個大學的人對喬納斯都不陌生,他母親漢娜是個妓/女,有時候傍晚就在路邊招攬客人。德國的妓/女是合法的,她們也可以繳納保險,然後在一定年齡領取退休金。但漢娜是個黑戶,沒有經過「上崗登記」。學校的志願者一直試圖勸她定期去醫院檢查身體,融入醫療保險系統,她卻充耳不聞,只想著過一天算一天。她一般晚上「工作」,白天就在家裡酗酒,連三餐都不給喬納斯準備,手頭寬裕了就給點零花錢,大多數時候都當沒這個兒子。熱心的鄰居報警后,兒童保護組織也曾試圖帶走喬納斯,這個孩子卻表現出強烈的抗拒,他一直強調母親沒有虐待忽視他,他想留在漢娜的身邊。雖然事實怎樣大家都知道,但當事人不配合,誰也沒有辦法。
想到這裡,岳則安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面上卻分毫不顯,一手攬著一個孩子,歡快地說:「走,吃飯去!」
喬納斯被推搡著走了幾步,背後的大手溫熱極了,他僵著的身子慢慢放鬆下來。他今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早就餓得發酸。
燉肘子、土豆和香腸是斯圖加特的傳統主食之一,岳則安給他們點的也是這個,熱量高,比較抵飽。剛一坐下,喬納斯的肚子就響了幾聲,聲音不小,在安靜的餐館里清晰極了。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蜷著脖子縮在寬大的衣服里。
岳則安沒有說話,一時也想不到怎麼化解這種尷尬,只能低著頭給他們拌色拉,當做沒聽見。
這時,岳一然忽然站起身,拉著喬納斯的手:「我們去洗洗吧!臉上臟死了!」
喬納斯直起身子看向岳則安,看到他微笑著點點頭才鬆了一口氣。
餐廳不大,盥洗室就在屋子的最里側,沒幾步就到了。兩人並排站在水池前。岳一然用低一點兒童池子。喬納斯的個子稍高一些,堪堪能夠到成人的。洗乾淨手和臉,岳一然覺得整個人都輕了不少。一低頭看到裙擺下方的泥手印,又有些懊惱。哎,和小孩子待久了,她自己都成孩子了,泥巴全往衣服上擦。這條白色的蓬蓬裙是她最喜歡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得乾淨。說來也奇怪,前世她是個真正的小女孩的時候,總是偏愛穿襯衫褲子,試圖打扮得得成熟一點。等她正兒八經成熟得再也不適合穿蓬蓬裙的時候,每每看到這種款式的衣服,又總是心動不已。現在既然重新來過,她當然要爽爽快快得穿夠本。
岳一然一邊想著,一邊踮起腳試圖洗洗裙擺,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就失去了平衡,還好一隻冰涼的帶著水汽的手穩穩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岳一然剛借著這股力道站起身來,喬納斯就收回了手,瘦削的手臂藏在空蕩蕩的袖管里,眼睛看著另一個方向。雖然只有一瞬,岳一然還是看見了他瘦骨嶙峋的樣子,心裡澀澀的。她想起了前世的他,想起他孤獨瘦弱的背影,他自殺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會覺得終於解脫了嗎?因為這個冷漠的世界沒能給他溫暖才讓他毅然決然地回到上帝的身邊嗎?
這輩子不能這樣!他還沒看過這世上最美的風景,嘗過最好的食物,得到過刻骨銘心的愛,又怎麼能這樣孤單地離開呢?她會牽著他的手,陪著他慢慢長大。
飯後,三人站在餐館門前。喬納斯向岳則安道謝后,眼睛就一直瞟向岳一然,欲言又止。
岳一然笑著沖他擺擺手:「明天還到這裡來玩啊!」
喬納斯這才笑了,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揮揮手轉身,一瞬間就跑出老遠。
直到喬納斯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岳則安才牽著岳一然的手往家裡走去。
路過一個綜合性商店的時候,岳一然停了下來,仰頭對岳則安說:「爸爸,我想給我喬納斯買個禮物。」
岳則安蹲下身,平視她的眼睛:「你不是從家裡帶了很多手工藝品嗎?」來之前,她媽媽沈璐讓助理給她買了一行李箱的娃娃、絲巾什麼的,讓她送給同學。
「我覺得他不喜歡那些。」岳一然搖搖頭。雖然以喬納斯的性格,送什麼給他他大約都會受寵若驚的。但那是因為他缺愛,並不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這些。前世她隨手送給他的熊貓娃娃,他整整珍藏了二十年。他死後律師按照他的遺囑把那個娃娃寄還給她,看到顏色都掉光了還是憨態可掬的熊貓,她淚如雨下。現在既然還有機會彌補,她一定要送他一個合他心意的禮物。
岳則安這下是真覺得驚奇了,事實上從剛剛女兒給喬納斯解圍的時候他就很驚訝,實在想不到一個八歲的女孩能那麼為小夥伴著想。不過,他當然不會猜到女兒是換了芯的,只覺得女兒天賦異稟,情商很高,心裡頗為驕傲自得。他俯身溫柔地問:「那你想送他什麼?」
「這個。」岳一然指著櫥窗道,她沒有忘記剛剛看見那幾個孩子踢球的時候喬納斯渴望的眼神。
岳則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裡展示著一個足球,紅黑白相間的,是一個挺受歡迎的牌子,標價22歐。雖然用來當做孩子之間的見面禮,略貴了一些。不過他今天對女兒的表現很滿意,加上喬納斯那孩子也著實讓人心疼他就刷卡買了下來。
岳一然從售貨員手上接過球,兩眼笑得像月牙似的,露出頰邊兩個淺淺的酒窩。
岳則安忍不住用食指戳戳她的酒窩,逗她道:「又不是給你的,還那麼高興?」
「嗯!」岳一然大力地點點頭。她感覺到一切都在改變,嶄新的未來在向她招手。不論是喬納斯還是她父親,都將迎來更好的人生。
晚上。
喬納斯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把頭埋在被子里,掩蓋著低低的笑聲。直到喘不過氣來,才把頭露出來,呼哧呼哧地大口呼吸著。隔壁偶爾傳來幾句私語,反而顯得屋子裡更加寂靜。
喬納斯伸直右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似乎還殘存著萊娜的指溫。這裡所有的孩子都不願意跟他接觸。他們的父母告訴他們:喬納斯的媽媽是個□□,不知道身上有什麼臟病,他的爸爸是個瘋子,殺過人,他以後也會是個小瘋子,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不過,萊娜剛來這裡,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會緊緊握住他的手,她會和他一起吃飯,然後把碟子里的烤腸分給他。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也不知道這一切。
「萊娜。」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呼喚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後便痴痴地笑了。
萊娜,一定是上帝賜給他的陽光。索菲亞修女對他說過,上帝的慈愛會分給每一個人,現在終於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