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知死而上

第186章 知死而上

宮殿外蕪菁和朱顏的矛盾暫且不談,這一夜的重頭戲,在宮殿之內,燁燁燭光之中。

裴思錦推門進去的時候,裴珬已靜坐等著了。

她們之間沒有幼時的親近,亦沒有鳳凰閣中森嚴的等級。

裴思錦沒有心急如焚地上去擁住她,極盡溫柔和安慰,裴珬亦沒有如往常那樣冷冰冰地恭敬,喚一聲「家主」。

一切都變了,又沒有變。

裴珬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壺,要為自己的客人斟一杯茶。

可拿起來才知道茶壺很輕,是空的,她復放下,也不出聲。

裴思錦走過去,坐在她的對面。

沉默的兩人間,只有宮殿中的燭火發出噼啪的聲響。

終是裴珬不耐。

「家主敢冒大不諱深夜來此,想來不是為了與我對坐冥思的吧。」

「是,我是來帶你走的。」

可裴珬自己將話說絕,斷了她的念想,她便只能靜靜的坐著,因為無甚可做。

裴珬眼眸中有燈火搖曳,她微微側目。

「你已聽見了,是我甘願留在這裡,無人相逼,自然不需誰來相救。」

「小珬!」裴思錦從來都知道她有個倔性子,可當年多麼機敏聰慧的人兒,如今怎麼就看不明白呢。

「我知道鳳凰閣中發生的事,紫英的言行遠遠在我意料之外,我是去救你的,只是殿下早了一步,我到的時候你已被朱顏和紅玉救走了。」

「你是在解釋嗎。」裴珬冷冷地打斷她的敘述。

裴思錦被她冷漠的眉眼和語氣刺傷,如鯁在喉。

「我想讓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在意你。」

裴珬冷笑,「在意我,所以瞞著我四哥的死訊,所以瞞著我毒殺父親?」

裴思錦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緊,指節泛白。

「我沒有毒殺家主。」

「那你告訴我,爹爹究竟被誰所害。」

明明答案瞭然於胸,可裴思錦知道,她萬不能說出口。

以裴珬的性子,若知道是白淼借她之名毒殺裴復,裴珬是會不管不顧地去找白淼拚命的,到時就當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裴思錦的眼眶微微泛紅,不作答。

「那四哥呢?你殺了他?」

「我沒有殺他,但...他的確因我而死。」

裴珬垂下目光,鼻尖微紅,再抬頭說話時,聲音略嘶啞。

「我知道了,這幾年想問的都問過,你可以走了。」

裴思錦沒有動作,反問道,「你知道你繼續留在這裡意味著什麼嗎?」

裴珬凝視著她充滿憂慮的眼睛,等她繼續說下去。

裴思錦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

她說:「如今丹頤朝局詭譎,太子已遣派使者北上面見新登基的乜皇墨琮,要用和親之誼換兩國和平,消百年仇怨,陛下也已默許了。」

「在鳳宮時三殿下對我提到過此事,她不願和親?」

「她不能和親。」

裴思錦的眸光沉下去,劍眉星目突然就冷冽起來。

「鳳宮布局了這麼多年,不會因為太子的陰謀就放棄,但他先遣使者去了,我們無法拒絕,否則內憂外患,丹頤就會亡國。」

裴珬突然明白了什麼。

她有些失神地出口,「可丹頤只有她一位皇女。」

裴思錦看著她精緻的臉,目光擔憂,甚至隱含痛苦。

「丹頤並非只有一位皇女,三殿下是皇后的養女,而你是皇后的親生女兒,是...丹頤的四皇女。」

裴珬的嘴唇張開,似是想說什麼,但終是沒有說出口。

她的嘴角微微抽動,最後竟笑出來。

「原來我在這世上,還有些許用處。」

裴思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麼。

「小珬,你可真正聽明白了?!」

裴珬輕輕點頭,「我明白,以一人的人生換取兩國安寧,這樣很好。」

「你這是在求死!」

裴思錦完全忍不住內心激動的情緒,隱忍許久的淚水最終奪眶而出。

「你真以為憑一己之身可以換得兩國安寧嗎?天底下誰不想做一統天下的天子,和親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殿下遲早會領兵北上,到時你便是出兵的借口,你會死的!」

裴珬的臉上一直掛著淺笑,哪怕裴思錦在她面前激動落淚,言語失狀,那笑容也不曾淡去。

她緩緩站起來,彎下腰,隔著一張桌子為裴思錦拭去淚水。

「那樣不是更好嗎,思錦。」

這般親切的稱呼,是許久未曾聽過的親切。

曾經那個無憂的女孩不願喚一聲姐姐,耍無賴要喚她的名,是那麼執著。

可後來喚她家主時,又那麼絕情。

淚水不斷地湧出,弄濕了裴珬的手心,從溫熱變得冰涼。

她從來不知道,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擋下所有風雨刀劍的思錦,也會有這麼脆弱的時候。

「如果註定要有人死,便讓我去吧。」裴珬的眼睛里有一些晶瑩的東西,像她們曾一起看過的京城裡的萬家燈火,像她們曾共沐過的夜色里的漫天辰星。

裴思錦握住她的手,用力抓緊,不願放手。

「我答應過你,會照顧你,保護你,一直陪在你身邊。」

儘管被捏疼了,裴珬也毫不怪罪,嘴角的弧度完美,彷彿亘古不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如果沒有你,我或許早已死了,無論是裴府的高牆大院,還是皇宮裡的森嚴規矩,對我都無區別。」

「那不一樣,小珬!」

「都是一樣的。」

裴珬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下,從袖袋裡拿出手帕擦了擦掌心,將就著遞給裴思錦。

「莫嫌棄,擦擦吧,否則一會兒出去被看見就不好了。」

裴思錦接過手帕,卻只抓在手裡。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裴珬,「家主和裴易都希望你好好活著,還有裴綾,他不知此時正在何處與隨歡過著快活的小日子,你就不想去尋他們嗎?」

裴珬無奈,「思錦,你愈發不似從前那般果斷了。」

「你也愈發不像從前了,我倒寧願你一直任性些,哪怕不講理也好。」

裴珬捂著嘴撲哧笑出來,「原來我在你心中一直是這樣?」

裴思錦緩緩搖頭,明明所言皆是美好的過往,她眉宇間的愁緒卻越結越深。

「你很好,哪怕嬌氣些,卻是誰也比不上的好。」

「那就一直記著這份好吧,我會開心的。」

裴思錦不明白她話中之意,迷茫地看過去時,裴珬卻已站了起來,要送客了。

「今夜不早了,此處畢竟是皇宮,你早些回去吧,免得橫生枝節。」

「可是你...」

「我已說過了,我會留下,無論對於三殿下而言我是怎樣的一顆棋子,總歸有她的用處。」

裴思錦臉上的淚痕已幹了,在燭光下看上去有些斑駁,她卻毫不在意,將裴珬的手帕疊好握在手心裡。

「和親是一條死路。」她索性直言不諱。

裴珬走過去,輕輕擁住她,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上。

「自我從這座潛淵宮裡醒來那刻我便知道,思錦,我沒有生路可走了。」

從今往後,她的面前便只有一條路,是別人安排設計好的路,是明知是死,卻不得不走的路。

裴珬淺淺笑著,輕拍裴思錦的後背,要安慰她。

「人生在世,誰不會死呢?思錦,何必計較。」

*

裴思錦沉著臉從殿內走出來的時候,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剩下蕪菁和朱顏面面相覷,不知這位向來沉穩的裴家家主是鬧了什麼脾氣。

蕪菁不敢多逗留,很快便追上去了。

朱顏回過神來,看向燈火通明的殿內,燭光映在糊窗的紙上,有倩影徘徊,如幽魂遊盪。

*

裴思錦夜訪潛淵宮的事自然瞞不住白淼,她從紅玉口中聽說此事時,也覺得新奇。

「你說是裴珬執意要留下的?」

紅玉姿態誇張,像是在說什麼奇幻瑰麗的創世神話。

「那可不,朱顏說她言辭懇切,不容置疑,就連裴思錦都不敢多說呢。」

「裴思錦就沒有強行將她帶走?」

紅玉摸著自個光滑的下巴,「沒有,兩人在殿內聊了半個時辰,具體說了什麼朱顏也不知,但其間似乎有爭吵聲,想來是兩人意見不合。」

白淼笑了笑,不以為意。

「我知道裴思錦會去,但可沒猜到裴珬會留下。」

紅玉偷偷瞄了一眼自家殿下,小心翼翼猜測道,「她們兩人有矛盾的,或許裴思錦並沒有說出殿下的計劃。」

否則誰會願意留下來等死呢。

聞言,白淼放下手中的筆,要給自己這位天真的侍女上一課。

「紅玉,若你父母是為俞之所殺,你會與他有長久的隔閡嗎?」

「哎?」紅玉不豫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愣了一瞬,緊接著臉蛋就紅了。

「殿下為何會這樣問,我父母去的早,怎麼會與師兄有關。」

「我不是說了嗎,若是。」

「不會是。」紅玉答得果決,沒有半點猶豫,「師兄不會是。」

白淼瞭然一笑,「現在你明白裴珬的心思了?無論咱們安排的多天衣無縫,無論裴珬有多蠢,咱們只要陷害的是裴思錦,她就不會信。」

紅玉咬著嘴唇,靜默不言。

她的確是明白了,可突然之間就覺得難過。

因為白淼的緣故,她是一直不喜歡裴珬的。

憑什麼自家殿下受盡苦難,身為息憫皇后真正女兒的裴珬卻能安享太平呢。

可今時今日,白淼用一個比喻,拉近了她與裴珬之間的距離。

原來人人都是可憐的。

見自家侍女發愣,白淼拽了拽她的長袖。

「既然她識時務,也許我該待她好一點,在還有機會的時候。」

「嗯?」

*

白淼鮮有沒打招呼就做的事兒,因為她是個極自律的人,凡事都有計劃,都會知會她們這些手下,做完全的準備。

因此當白淼突然出現在潛淵宮的時候,坐在屋脊上發獃的朱顏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陽曬多了,產生了幻覺。

「喂!朱顏姐姐,你怎麼跟那個人在一起就變傻了,連殿下到了都不知道!」紅玉扯著嗓子喊,抓住機會就要揶揄別人。

朱顏後知後覺地跳下屋頂,行了禮,起身時,裴珬已在廊下站著了。

她原本在殿內作畫,被紅玉驚擾,畫作毀了,這才出來看一看。

見陽光下的三人看過來,她略一福身,便算作行禮了。

「今日天氣甚好,怎的不出來晒晒太陽?」白淼笑著招呼,當真如同關愛幼妹的姐姐。

裴珬回以一笑,「在屋子裡作畫。」

「哦?我還未見過你的畫作,讓我看看。」

白淼說罷,便大步地要往殿內走,紅玉下意識要跟上,被她一個手勢攔住。

於是紅玉跟著朱顏留在了陽光下。

裴珬將一切看在眼裡,她不明白白淼的想法,只好默不作聲,跟著進殿。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桌案前,其上放著磨好的上等墨,幾支用過的筆,一張宣紙。

宣紙上繪有枯葉荷花,其中一支畫好的荷花上突兀地多出一筆。

裴珬解釋道,「方才太過專註,被紅玉姑娘嚇著了,手一抖,便如此了。」

白淼笑了笑,拘起袖子拿筆,蘸了墨,在宣紙上描繪起來。

裴珬耐心地看著,眼見那筆突兀的墨跡在白淼手下變為一隻燕子。

白淼落筆后,歪頭看她。

「如何?」

「殿下畫技甚好,只是燕子與荷花恐怕不搭。」

白淼的目光深邃,宛如深潭。

「枯葉與荷花便搭嗎?」

裴珬躲開她的目光。

「至少是同根相生,哪怕一枯一榮,也不該分離。」

「春日時,這燕子或許也是靠食蓮子而活,雖不是同根生,卻有養育恩,怎就不能一同入畫?」

裴珬垂眸,看著自己素色的鞋面,淡淡道,「殿下說的有理。」

白淼坐下,緩緩將那幅畫捲起。

「是我有理,還是你覺得爭辯無趣?」

「是殿下有理,但爭辯也的確無趣。」

白淼輕快一笑,眼角多出几絲窗外陽光的明媚之意。

「你是聰明人,知道我今日來是為何吧。」

「裴珬並不聰明,反而愚鈍,但姑且猜是家主夜訪潛淵宮之事?」

「算是對了一半吧。」白淼將捲起的畫作用紅線捆好,問,「不介意我帶回去收藏吧?」

「殿下喜歡便好。」

白淼點了點頭,細心摩挲著捲起來的紙筒,彷彿是十分珍愛之物。

「思錦已與你說過了吧,和親之事。」

裴珬頓了頓,道,「是。」

「那你如何想?」

「我需要想嗎?」

白淼的手頓住,有一瞬微不可見的顫抖。

她站起來,背著光,說,「你能這麼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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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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