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噩夢
因著安樂這一沉默,屋內的氣氛頓然便又沉寂下去,甚至是還挾帶著幾分夏日才有的悶熱。
宋以歌受不住,不一會兒便覺得全身燥熱,她抬手將窗扇推開了一條縫隙,風聲呼呼地灌入,沒多久,就連食物上的熱氣,也隨之散了去。
她見著安樂的臉色隨著她的沉默一點點的冷下來,可她心頭又何嘗是個滋味,可有些話涌到嘴邊,卻又會下意識的重新給咽回去,如此幾番后,宋以歌微微垂首,長發分拂兩側露出瑩然如玉的後頸,又細又脆弱,好像不管誰的手只要一放上去,稍加施力,便能將之折斷。
就在安樂要舉手投降之際,便聽宋以歌開了口,「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在這兒與我拐彎抹角,有什麼事直言便可。」
「你不信我?」聽完這段話,安樂便下意識的叫道,語氣中全然是不可置信。
宋以歌搖搖頭:「並非如此。」
「我只是想聽聽,你到底是如何認出我的,僅此而已。」
宋以歌說話時,神色寡淡的緊,安樂一時也分不出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嘴角抿著,微微向下耷拉,沉吟片刻后,開口:「瓔珞,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你覺得我應該知道些什麼?」宋以歌反問。
安樂一時無言。
可瞧著宋以歌這樣,又不像是個被人誆騙,一無所知的,是以安樂有些犯難。
「安樂,我們都這麼多年的交情了,你何至於如此吞吐。」
安樂想了片刻,試探道:「那瓔珞,你知道你是怎麼死的嗎?」
聽見安樂這般問,宋以歌心中倒是有了些底。她笑:「怎麼,你也不信我是自盡而亡嗎?」
「我了解你。」安樂聲音有些縹緲,「你那麼喜歡秦王,怎麼可能拋下他一人,獨自而去。」
「那你又查出什麼?」
安樂道:「難道我說什麼,你便會信什麼嗎?」
宋以歌微微一笑,逗她:「說不準。」
她當時雖遠在雲南,但也的確是查出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來,比如當初瓔珞臨死之前,都同誰見過面。
可最終讓她認出瓔珞的,卻並非是因為這個。
當初宋以歌同瓔珞交好,有些習慣上,兩人是驚人的一致,何況她跟瓔珞都有許久不曾見了,怎麼可能僅憑著短短的幾句交談便能認出來。
其實她認出瓔珞的也非常簡單,因為真正的宋以歌那個小妮子,除了在瓔珞的面前外,何曾對她和顏悅色過。
就算是在瓔珞眼前,她眼中也是有壓不住的嫉恨,而非像她今兒初見一般,一汪眸子,輕輕淺淺,只見春風輕拂,春水漣漪。
是以,後來她才會試探她,問出那一句,瓔珞的屍骨在何處?
若換成真正的宋以歌,只怕一下子就將渾身的刺來立了起來,滿身戒備的,哪裡會同她一樣,先是一片茫然,然後才後知後覺的警惕起來。
不過她警惕的卻不是這件事,而是她這個人。
可這些話,安樂不太願和她說。
畢竟,死者為大。
安樂笑了笑:「如今變成這樣,你就當是宋以歌欠你的吧,你不欠他們宋家什麼,反倒是宋家欠你一條命了。」
「可也還了不是嗎?」宋以歌聲音平和的傳來。
安樂一愣,隨即又笑:「你果然知道了。」
「安樂。」宋以歌嘆了口氣,將已經溫涼的茶水捧到了手心中,「我不是傻子,不可能這般久了,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我與以歌之間的事,不該牽扯到整個宋府,如此而已。」
「所以,這就是你對宋橫波頻頻心軟的緣故?」
「倒不是,我對宋橫波心軟,是因為老夫人臨終拖孤之故。」宋以歌道,「當年父兄身陷牢獄,偌大的朝堂中,肯為他辯護的人,寥寥無幾,可宋家卻是其中之一。」
聽到這兒,安樂沉吟了片刻后,還是沒忍住:「瓔珞,你難道不知你父兄之事,根本不是人憑空捏造的嗎?」
「我知道。」宋以歌又道,「我瞧見了他們搜羅來的證據,樁樁件件直指父兄與我們林家,那些來往的書信,也是父兄親手所寫,無可辯駁,或許父兄也是真的起了這樣的心思,可我了解他們,他們能起這樣的心思,背後一定有人指點。」
「朝堂之上,真正的清白又有幾人,這一切也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但為人子女……」宋以歌張嘴才說了一句后,便笑著搖搖頭,「算了,你我重聚,也屬不易,何必說這些陳年舊事,徒增不快。」
「也是。」安樂彎著嘴角一笑,從面前的小几移開,自個從另一端過來,與宋以歌親親熱熱的挨在一起,將頭擱在了她的肩上,「倒不如我們今兒,不醉不歸。」
有了安樂的這句不醉不歸,後面的事便是水到渠成。
兩人喝醉了,一塊縮在羅漢床上睡了過去。
宋以歌挨著里側,翻身背對著安樂,而安樂也絲毫不嫌棄,親親熱熱的挨上來,將頭和腳都全湊近在宋以歌的身上。
從屏風后瞧去,兩人倒是像交頸鴛鴦,纏綿卧榻一般。
等著次日,凌晴不放心她們,一大早便找來時,見著兩人這般糾纏著睡在一起,頓時就哭笑不得。
她一個人在院子中擔心受怕的,這兩人倒好,竟然給她玩了這麼一出姐妹情深。
「夫人。」良玉站在凌晴的身側喚道,「現下該如何?」
凌晴好笑的搖搖頭:「能如何,將她們分開吧,免得你們姑娘也睡不好。」
良玉和身後的幾個丫鬟應聲,她們上前本想著將兩人分開的時候,只聽著安樂閉著眼在那耍酒瘋,可翻來覆去卻只有短短的兩個字。
「瓔珞。」
「瓔珞——」凌晴咀嚼著,隨即便若有所思的凝視著躺在床榻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人。
與安樂喝醉后,宋以歌仰面躺在羅漢床上時,便感覺身上有一股力道從她的身上施加而來,就像是枷鎖一般,桎梏的就讓她連呼吸都不順暢。
這般的下場,便是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漫長而浩蕩——噩夢。
夢裡有浩瀚的蒼穹,星子漫天。
前方卻是萬丈高的懸崖峭壁,踏錯一步,便將粉身碎骨。
而她便站在懸崖前的一處凸出的石頭上,石頭尖銳,磨得她的腳底生疼。
她不太明白自己明明在屋中同安樂睡得好好地,怎麼會一睜眼便到了此處,夜風呼嘯著吹過,風勁大到要將她整個人都吹飛起來,她被冷得直縮脖子,與此同時,她整個人不斷地往後退去,徹底遠離了懸崖跟前的一方天地。
可不還等她站穩,便有陣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震得山體都在發顫。
此時,高懸在雲間的彎月,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之中。
烏雲蔽月,只餘下風聲漸大,還有越來越響亮的馬蹄聲。
宋以歌側耳傾聽一番后,便將頭轉向了聲音發出的方向,馬蹄聲越來越近了,與此同時還有刀劍相接的聲音。
她狐疑的擰眉,在四周環顧了一圈,可她並沒有找到可以下山的路徑,又許是如今天色暗沉,加之雜草叢生便將下山的路途全都掩蓋住了。
她如今能做的便是等。
等著天亮,或者等著她醒來。
宋以歌找了一處擋風的地兒,剛蹲下身子準備縮在那將就一夜時,倏然馬兒嘶鳴的聲音宛若利箭,劃破長空,直擊她耳側。
她猛然睜眼。
不知何故,剛才還好好的懸崖巔,倏然有濃煙黑霧漸漸地瀰漫而上,將整個地兒全都籠罩,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不堪,她甚至就連面前的石塊她都瞧不清,如此一來,她更加不敢亂動,只能整個人縮在那,聽著兵戈聲,廝殺聲,慘叫聲逐一響起,然後又合攏聚在一塊,陡然傳入她的耳中。
沒多久,她鼻尖一動,便聞到了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她蹲的腳酸,正受不住要直接坐在地面上,她雙手下意識地往後一撐,頓時黏糊的東西便在頃刻間浸染而上。
她不是傻子,也經歷過刺殺,自然清楚她此刻手中黏黏糊糊的東西是什麼。
她身體僵硬的轉過去,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為了照拂她,此刻烏雲稍稍散去,月光清淺的籠罩而下,恰好映照在她的後方,她雙手撐著的那一塊地。
無數的血色在瞬間模糊了眼。
她極快的收了手,想要用衣裳將沾滿了血的雙手給擦乾淨,可不知為何,她越是擦拭,雙手上的血便越多,好像永遠都無窮無盡似的。
她不敢出聲,只能拚命地咬著嘴不甘心的繼續擦拭著,就算是最後擦拭不幹凈,她也不敢貿然跑出去,只能縮在那,全然當自己不存在。
她看不清懸崖上的情景如何,只能聽見那些廝殺聲漸漸地弱了下去,然後等著天色微青之際,所有的聲音便在剎那戛然而止。
天光乍破,破雲而來。
習慣了黑暗的宋以歌,不太自在的伸出手擋在了眼睛前,避免那些刺眼的日光朝著她的雙眼刺來。她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后,這才起身走了出去。
整個懸崖上宛若修羅場,屍體層層疊疊的堆積著,血流遍地,還有駿馬仰倒在懸崖邊上,這是她第一次瞧見如此慘烈的戰場,雙腿不免的有些發顫。
她害怕在這兒呆下去,宋以歌幾乎是拔腿就想跑。
可無奈懸崖上屍體太多,加上她本身就有些慌亂,沒一會兒便被一具屍體給絆倒,而她自然也不是摔倒地上,而是另一具屍體的身上。
那人被血染了個全身。
她忍著懼意,從他身上爬起來,可因為她剛才一摔,如今屍體不免是正面對著她,而她起身,勢必要瞧他的樣子。
宋以歌在心中默念著「得罪了」,就在手撐在碎石遍地的地面上,正要起身時,目光不經意的便從那屍體的臉上劃過——
她雙手一軟,再一次跌在了屍體的懷中。
可這一次,她卻是一反常態的,拉住了那屍首的衣裳,又一次的爬起來,撐著身子去看被她壓在身下的那人。
就算是血臟污了他的臉,可她還是能一眼便將他認出——
沈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