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下)
沈梨再次見到衛硯的時候,已經到了嚴冬。
他鐵青的這一張臉進來。
帶著冰霜的大氅被他隨手甩在一旁,他自個正蹙著眉頭挨近沈梨的羅漢床,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還未來得及喝上一口茶,他便仔細的將人端詳了一個遍,然後眉頭是越蹙越緊。
「我有什麼好瞧的?」沈梨挑眉。
衛硯不言,嘴角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瞧了半日之後,他便傾身上前,扯住了她的臉頰,入手的肌膚如玉般細嫩,當即他便有些愛不釋手的。
沈梨一下子伸手就將他的手給打了下去。
啪嗒一聲。
「你好像胖了許多。」衛硯說道。
沈梨低眉:「許是這幾日過得太滋潤了。」
「不,不像。」衛硯很是嚴謹的搖搖頭,身子一動,便想要將她身上的大氅揭開,可手才剛剛捧著,就被沈梨眯著眼再一次的打掉。
「衛硯,你若是還敢在這般胡鬧,你就給我滾出去。」
這話極是不客氣。
衛硯卻沒空理會她這個,他只道:「你是不是有了。」
「你胡說什麼。」
「暖暖,你別把我當成傻子。」衛硯的看向她的目光也漸漸地沉了下去,「好歹阿輕有孕,林氏也曾有孕,我自然是要比旁人更清楚些,何況你我相識這麼多年,我還不曾見過你什麼時候長得這般胖了。」
「你若是不說,我自然是有法子知道的,可是暖暖,你確定你能承受嗎?」說完,趁著沈梨思考間,衛硯極快的一掌,便將面前的小几給推開,沈梨的身形便顯現了出來。
他死死地盯著她隆起的小腹,冷笑:「可真是好得很。」
「姬臨淵的。」
沈梨撇了頭:「明知故問。」
「沈梨!」衛硯氣急敗壞的喊著她的名。
沈梨懨懨的打了個呵欠:「嗯,我聽得見。」
「你……你簡直就是……」
「就是什麼?」沈梨接道,「不知廉恥?」
衛硯氣得在屋內走了幾圈,眼眶都被她氣得發紅。對於這件事,沈梨倒是能理解幾分,這個的未婚妻懷了別的男子的孩子,這頭頂呀……可真是綠得發亮。
等著他氣順了,衛硯這才重新走回了床榻邊上,死死地盯著她微凸的肚子:「我告訴你,這孩子本王是不會認得!待你生下來,你就給我送回長安找他爹去!」
「聽沒聽見!」
沈梨詫異的咦了聲:「我以為,你會讓我將他給打掉了。」
「我倒是想!」衛硯氣得面色都有些發白,可還是儘力的穩住自己的暴跳如雷的脾氣,「可你這個丫頭同意嗎?而且,你知不知落胎對女子身子的傷害有多大!」
「你一個姑娘,怎麼能將落胎兩字說的如此輕描淡寫!」
「還有,你有孕這件事姑姑知不知道!」
沈梨搖頭:「她如今正在她的公主府睹物思人了,哪裡得閑管我的事。」
「這樣最好不過。」衛硯氣得聲音變得又粗又啞,「若是姑姑回來住,你就給我滾到王府來。」
沈梨沒忍住噗呲的一聲就笑了出來,衛硯氣得立馬回身瞪她,只見她笑若春花的點頭:「知道了知道了,老媽子。」
這麼個用詞,就如同一盆冷水,再剎那澆滅了他滿身的怒火。
他恨鐵不成鋼的瞪著她:「你就一個勁的護著他,等著到時候,他凱旋而歸,另娶他人之時,你就知道什麼叫肝腸寸斷,悔不當初。」
沈梨聽此,也只是淡淡的挑眉,敷衍的應了聲后,便沒了其他的話語。
一副全然信任的姿態。
這樣子,又著實是將衛硯給氣得不輕。
他覺得自個要是在在這兒帶下去,指不定就要被她給氣死,隨即便拿過剛才被他亂扔在一旁的大氅,匆匆披上后,頭也不回的走了。
所有的事,似乎都已經安排妥當。
如今便也只欠東風。
只是這陣東風何時能來臨,誰也不知。
轉眼,年關將近。
沈梨的肚子也愈發打了起來,別說什麼出府,就連院子的門檻都不在輕易涉足,成日抱著在屋裡養胎。
闌珊初初聽聞時,也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接受了自家郡主未婚先孕的事實,成日琢磨著要如何伺候她。
有時候,就連沽酒他們前來稟告事情都會被闌珊給攔下來,為的就是讓她安生養胎。
至於衛隅的派來的那個太醫和賜來的那碗落胎葯,也早就被她找人給處理了。
暮色四合。
星辰寥落。
早早地沈梨便歇下,將自己裹成一條蟬蛹,蜷在了床上。
鮫紗帳被闌珊放下,掩住了她的身形,屋內寂靜,復歸於黑暗。
只待天破曉。
不光是她,還有很多人都在等著天降破曉,迎接黎明。
可今夜卻又註定了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是夜,東宮。
衛隅剛將摺子瞧完,準備回寢殿去歇下時,唐子玉卻出乎意料的遣人過來,說是想邀他過去一聚。
衛隅本不太想應承,可轉念一想,記起自己也多日不曾過去瞧她,甚至於那件事,也一直都沒有個眉頭,找不到什麼動手的機會。
於是,當這些花花腸子在心中一繞,衛隅便笑著應承下來,準備隨著宮娥去唐子玉的屋中小坐片刻。
他去時,唐子玉面容上的暴虐,已經被她收斂起來,可就算在努力,也是難免有些痕迹。況且許久不見,衛隅瞧著唐子玉這般佯裝溫順的模樣也覺得頗為陌生。
他看著盛裝打扮的唐子玉,想了想終究還是在紫檀木桌旁落座。
香風陣陣撲來。
衛隅聞著,沒覺得有多香,只覺得鼻頭髮癢,難受的厲害。
他微微側著頭,對著唐子玉說道:「你坐過去些。」
唐子玉似乎沒有想到衛隅竟然會當眾這般不給自己的面子,她香軟的身子一僵,沉默了片刻之後,低垂著眉眼換了個位置,離他稍微遠了些。
那股嗆人的香氣消失不見,衛隅這才算是活過來了些。
呼吸趨於平穩,衛隅這才重新將目光放在了唐子玉的身上。
不得不說,今兒唐子玉的確很美,而且還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驚艷,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颯爽乾淨,也極為明艷動人。
有時候,衛隅也在想,這世間女子千萬,他怎麼就偏偏將自個的心丟在了一個心中無他的女子身上。
甚至是有時候,他對唐子玉還會生出一種同病相連的憐惜。
「殿下。」唐子玉輕聲喚著他的名,將手中的茶盞遞了過去,「夜深寒重,您還是先暖暖身子吧。」
衛隅低眉瞧了眼,茶盞中茶水清澈見底,映著兩旁白玉似的內壁,有種別樣的誘惑力。
入手,茶盞溫熱。
他對上唐子玉滿含期待的眼,扯了扯嘴角,低頭呷了一口,不多,只將將嘗了一個味,他就將茶盞擱下:「如今夜深了,茶水喝多了容易失眠,你日後也少喝些。」
「多謝殿下關心。」唐子玉扶著鬢角一笑,「說來,妾身嫁給殿下這麼些日子,除了剛開始的虛情假意,殿下還從未如此關心過妾身。」
她的話直白又大膽。
衛隅也不惱:「你說孤對你是虛情假意,子玉我們也好歹是夫妻一場,你就是這般看孤的嗎?」
「以前的時候,妾身也不願意相信,不斷地說服自己,殿下只是政務繁忙,沒那麼多的閑情來陪妾身解悶,可妾身並不是傻子,殿下對妾身有幾分真心,妾身捫心自問一下,還是能知道幾分的。」
衛隅眉宇含笑的對著唐子玉緩緩頷首,沒有阻止唐子玉的話,反而是用眼神鼓勵著她繼續說下去。
「妾身自欺欺人真的很久了,久到妾身用了父兄的命也驗證這一場婚嫁,直到那一日,妾身出府去祭奠兄長遇見了宜姜郡主,妾身心中意難平,便與她爭執了幾句,其實有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我這個位置,不過是鳩佔鵲巢罷了。」唐子玉自嘲的笑著,「現在我的父兄亡故,我與你而言,也沒了任何的價值,殿下你如今是想迫不及待的給宜姜郡主騰位了嗎?」
「其實騰位也沒什麼。」唐子玉又接著說道,「只是妾身不想被殿下休棄,妾身想要主動與殿下和離。」
「那殿下能不能瞧在往日的情分上,給妾身一個薄面?」
一個姑娘主動來討這份薄面,太子殿下焉有不應之理。
何況這人還是與他正兒八經拜了天地的嫡妻,哪與旁人相同。
唐子玉可憐兮兮的望著他,眼中都聚滿了水霧。只要他搖搖頭,這人的眼淚珠子便能立馬掉下來。
衛隅沒多少憐香惜玉的心思,他所想所做的,全都是有目的可尋。
不過瞬息間,衛隅便有了新的打算,他含笑應了聲好,眉眼溫存,似還藏有眷戀。
可而今,唐子玉覺得自己最不能信任的便是他的這一張皮囊。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併攏成拳,衛隅眼神輕輕地帶過之後,便從容起身:「和離書,孤明兒便讓人給你送來,今晚你就先好生歇息吧。」
「多謝殿下。」
衛隅頷首轉身,腳步也帶了幾分從容愜意。
大氅加身,也多了幾分芝蘭玉樹的清雅絕世。
燭火微弱。
就在他的腳就要邁出門檻時,唐子玉的聲音忐忑不安的自身後響起:「殿下,妾身可以抱抱你嗎?」
衛隅狐疑的皺眉,還未出聲,身後便撲上來一道溫軟的女體,香氣裊裊。
一時之間,衛隅只覺得鼻子又開始發癢,他舉起手,正想要揉一揉的時候,倏然便感覺自己的後背心傳來了幾分涼意。
他一愣,隨即低頭,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心口。
哪兒,正有一小截的刀尖冒出,帶出斑駁的血跡。
「你……」
唐子玉冷靜的握著刀柄狠狠地在心口處一攪,爾後拔出,任由那些血濺了自己一臉。
白玉似的小臉,如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殿下。」唐子玉微微笑著,將自己的臉貼到了他的心口上,「黃泉路上,若是有您陪著,妾身和妾身的父兄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半夜。
喪鐘鳴。
太子,薨逝。
半月後,唐氏滿門於午時斬首。
婦孺老幼,無一例外。
曾經聲名赫赫的唐氏,就如一棵枯朽的大樹,轟然坍塌。
朝堂動蕩。
沈梨曾趁夜去天牢看過唐子玉。
她沒瘋,而是比以往更加冷靜沉穩的坐在角落中,斯文的吃著沈梨給她送來的最後一餐。
吃完,她仔細的擦了擦嘴角:「我沒想到,到最後來見我的,竟然會是你。」
「你想不到的事,其實還挺多的。」
「你是在嘲笑我的嗎?」唐子玉平靜地問道。
沈梨慢慢地搖頭:「沒有這個必要,只是想來瞧瞧你罷了。」
「好歹我們也相識了這麼多年,你在這個人世間的最後一程路,我到底是該來送一送的。」
唐子玉道:「我們相識這麼多年,可不算怎麼愉快。其實,我一直都在後悔一件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沈梨挑眉,從善如流的問道:「嗯?什麼。」
「幾年之前,我同沈輕聯手,將你推下懸崖時,我就不該聽信沈輕那小賤蹄子的話,我已經親手將你殺了,在毀屍滅跡的。」唐子玉轉眼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恨意,「如今我發生的這些事,說來這其中沒有你的手筆,我是不會信的。」
「可惜,你醒悟的太晚了。」沈梨微微的笑著,「子玉,若有來世,你可別在瞎了眼。」
唐子玉手指悄然握緊:「真的是他嗎?」
「我承認我有在其中動手腳,可是子玉,我就算在如何大膽,也不敢謀害皇嗣的。」沈梨彎下腰,將食盒輕巧的拎了起來,「夜深了,你好生歇息吧。」
「我年少在閨中之時,曾想,若有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上人,我必定要讓他帶我去看一次日升日落,看一下這大好的錦繡河山。」
「可我直到死,這個願望都不能實現。」
「因為,他是我的夫君,卻不是我的良人。」
「那你了?宜姜你有心上人嗎?」
沈梨想著遠在千里之外的人,一向冷淡的眸中,溢滿了璀璨的光輝:「有得。」
「真羨慕你呀。」唐子玉慢慢的閉了眼,「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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