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像她的手拂過他臉龐
福林墓地。
身影挺拔的黑衣男人,鞠躬,靜默,一批接著一批,祭奠完離開。
束束鮮花圍簇,墓碑上是線條勾勒的黑白像。
安葬立碑時,找不到她單獨的照片,那是從她為數不多的合影里臨摹出來的畫像。
等人走光了,周遭寂靜無聲。
丁一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黑西裝里掏出煙,點燃一根,擱在墓碑前石板的邊緣,紅火星上白絲繚繞,緊接著被風吹散。
萬寶路黑冰,煙嘴裡藏著爆珠,丁一恆用牙齒咬碎,抽進第一口,口腔里瞬間瀰漫著清涼薄荷味,提神又醒腦,他發現煙真是個好東西,吸進去一口彷彿能填滿所有的空蕩和缺失,難怪她喜歡。
那女人心口估計缺了很大一塊,只能靠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來填補。
丁一恆手搭下去,看向墓碑:「莫莉,這次我真的要回美國了……「
他嗓子有些酸,舌尖頂著腮,兀自發笑。
季總說得對,他應該像個爺們,早點對她坦白的。風捲起落葉,煙灰落盡,丁一恆再次抬起頭:「其實你都知道,對吧?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也知道你最後記掛誰,反正能幫的我都幫了。莫莉,安息吧。「
丁一恆最後告訴她,陳副總自首了。
礦場爆炸事故發生地雖然是在緬甸,但受害者除了幾個緬甸佬,袁志山,莫莉,還有幾個保鏢都是中國國籍,陳嘉棠供認不諱后,經協商交由本地法院受理。玉琴崖受緬甸軍政庇護,她提供的資源無處可查,而陳嘉棠已經攬下所有一切,購買安置炸藥以及如何操作,其中細節全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他承認整個爆炸是自己一手策劃。這件事最終被認定是私人糾紛引起的蓄意報復,不久即將開庭審判。
顏潼去看守所那天,案子還沒有最終判下來,陳嘉棠暫時未被移交監獄。
狹窄的探視房間,中間隔著漆黑的桌子。
顏潼問他:「後悔嗎?如果當初你跟我走,你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的。「
陳嘉棠沒說話,但表情顯然已經告訴了她。
「我帶了樣東西給你。「顏潼拿出來給他看,一枚海浪型的胸針依然閃爍著光澤,她攤開手心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根本不會認識你,雖然我爸一直沒答應幫你重新製作,但你想要的,我早就替你找回來了。「
陳嘉棠視線停滯,並沒有去碰,因為顏潼並不知道,其實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枚胸針。
「幫我給歐陽吧。「
「給她?「顏潼手抖了一下:「你當年三番五次去求我爸,就是為了送給她?「時至今日,顏潼已經說不出這是什麼滋味了。
「不是送,這個本來就是她的。「陳嘉棠雙手交叉落在腹前,低落垂下頭。
那還是他剛到季家的第二年。
陳嘉棠跟季臨川不同,他從小到大都很尊敬歐陽騰遠,也因為小攸,他經常待在隔壁房子里,有一次歐陽騰遠叫他一起去收拾閣樓,處理一些舊日的東西,他見歐陽伯伯拿著一個絲絨盒子發獃,陳嘉棠以為那裡面是極重要的東西,結果一打開,是空的。
歐陽騰遠說,本來有枚胸針,是小攸剛出生的時候他從國外買回來的,打算等她成年再給她,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丟了。
歐陽騰遠嘆氣,想起家裡進過一次小偷,估摸應該是那時候被摸去了。
說起胸針的來歷,那時顏桂名聲剛起來,歐陽騰遠笑著說自己眼光不錯,竟買了大師第一件作品,就像無意收藏了一幅畫,過了許多年後畫家火了,作品自然就值錢了,歐陽騰遠很惋惜,收著收著就忘了,小攸連見都沒見,就給丟了。
後來,歐陽騰遠帶著女兒遠走美國,歐陽妤攸跟季臨川沒有了婚約,陳嘉棠自然曾經動過心思,他覺得自己不是沒有機會的,甚至在歐陽騰遠面前,他自認比季臨川更有優勢,至少歐陽伯伯從未對他冷眼爆過粗口,而這些對季臨川則是家常便飯。
陳嘉棠找到了顏桂,他想找回一模一樣,出自同一人之手的胸針。
他想讓歐陽騰遠知道他的心意。
可後面發生的,往往事與願違。
現在這枚胸針,對陳嘉棠而言,早已沒有了意義。
而眼前這個女人,真的為他做了太多,陳嘉棠一再讓她離開,就是不希望有一天,她看著他淪落至此,好像有預感一般,他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
陳嘉棠凝視著她,「潼潼,忘了我吧,以後就當陳嘉棠已經死了,你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忘不忘是我的事,你別替我決定。「
顏潼哽咽著吸了口氣,想起一件事:「其實季總他……並沒有原諒我做過的事。「
「他最初確實是想利用我拉攏我爸進梵森,但後來我對梵森幾乎起不到多大作用,論能力,設計部經理的位置,他也並不是非我不可。他是因為你才沒跟我計較。陳嘉棠,季總去緬甸之前跟我說了很多你的事,我聽得出來,他是真的把你當兄弟,他讓我相信你是個好男人,季總他之所以留下我,是希望我能繼續陪你,他希望你這輩子也能得到幸福。「
顏潼不管他怎麼想,她還是得讓他知道:「季總他不想你再跟邊境有牽連,對,你失去的右腿跟他脫不了關係,但季總他也真心實意想彌補你,不然也不會輕易給你授權書,你應該想得到,因為你的一番操控,現在外面是什麼情況……「
梵森陳副總進了監獄,經媒體跟風報道,一時沸沸揚揚,給公司內外像蒙上一層陰影,加上季臨川股份抵押的那筆資金,被投進北邊項目無法收回,緬甸翡翠礦場已經徹底無望。
陳嘉棠黯淡眼神,他好像什麼也沒聽進去,到了今天,顏潼知道說什麼都於事無補,那就這樣,她最後說:「季總他比你好不到哪去。陳嘉棠,我會等你,而他已經不會再有幸福了。「
說完顏潼就離開了看守所。
很快法院判了刑,陳嘉棠從看守所移交給西郊監獄。
他拒絕任何人探視。
卻在幾日後主動要求見季臨川。
他等了好些日子,季臨川都沒有來見他,陳嘉棠通過律師一再聯絡,執意要他露面,季臨川來的那天,精神狀態不大好,隔音玻璃外那張臉面無表情,陳嘉棠敲聲示意他拿起話筒,問他:「小攸怎麼樣?「
季臨川沉寂許久,只說:「她很好……「
只有這三個字,季臨川再也沒有去看他,擱下話筒,轉身便走了。
陳嘉棠話筒掉落,突然附在冰冷的檯面上,失聲抱頭痛哭。
到這一刻,他承認後悔了,從沒有這樣悔恨過。
如果能夠選擇,他寧可從來沒有活過來,他就該死在那場墜落礁石的事故里,先死後生,是他的命運,也是他劫難的開始。
季臨川離開監獄后,一路飆車,車鳴聲猶如哀嚎的荊棘鳥,一聲一聲耗盡生命的叫聲,他壓抑在心頭的痛楚無處安放,車子猶如利劍劃過長長的路邊。
漫無目的迎著風,他最後來到弘法寺。
寺廟前的老榕樹依然粗壯盤根,覓食的鴿子來回走動,他抬頭望見飛檐金漆,耳邊聽到鐘聲響起,那顆備受煎熬的心,終於得到一絲慰藉。
上一次她問他:「你怎麼想起來這兒?「
他說:「多災多難的,給你求個平安。「
她眼神里明晃晃的笑意,暗諷他也有信奉神明的時候。
季臨川抬起腳,一步步上了台階。
跨過高高的門檻,他眼前彷彿重現和她跪拜在蒲團的一幕,他那天為她點了一盞長明燈,他願用這世上所有理智的,荒誕的,不可言說的方式,來祈求她平安。
他走到主殿,左側灰白的牆上掛滿心愿牌,經風一吹,嘩嘩作響,木質長塊上寫滿了祝福和願景。
一旁的僧人正在忙碌,他們要把以前掛滿的心愿牌撤去,給以後的香客祈福騰位置。
那些零零散散的木牌一個個取下,擺在一塊藏藍色的布上,僧人還在接著往下放。
季臨川沒去看,徑直進主殿,取香,點燃,隨後他挺拔的身姿筆直跪著,虔誠磕頭,陽光斜斜打下來,籠罩著這個一直保持跪拜姿勢的男人。
光潔地面滴著淚。
來往香客走走停停,無不看向側臉英俊的男人。
許久,許久他終於起身,跪麻的雙腿不利索,顫抖著走出來,他再次經過許願牆,像有什麼牽扯著他,目光停留,視線低下,掃到藏藍色布上的其中一塊木牌。
吸引他蹲下去看,是因為上面有他熟悉的名字。
季臨川。
他從翻開的木牌上,辨認出字跡是她的。
他眼睛像被灼燒了一般,全身打顫,站在太陽底下的他竟有些發抖,他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從一堆木牌里撿起那一塊。
風吹日晒,好幾個字跡已經褪色。
但依然能判讀出她曾經許下了什麼。
他捏著那塊許願牌,幾乎要嵌入手心裡,他不知道,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掛的牌子,是那次嗎?
是他帶她來的那次?
那時候他總在試探她,而她又是懷揣著怎麼樣深的心思,寫下這些字。
只見熟褐色的木牌上。
季臨川之下。
還有十一個字。
她寫道:願君心越流年,歲歲長牽念。
微風襲來。
像她的手拂過他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