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五回 百蝶鬧春

二十一、第五回 百蝶鬧春

:「日間我見到那湖心小築有三條棧道,一條通向這弄蝶閣,還有另外兩條不知通向哪裡?」那弄蝶兒道:「一條通向粉蝶閣,一條鳳蝶閣。」秋白道:「這裡既是叫谷,自是要有個谷主,那竹屋可否住人?」弄蝶兒道:「住著我家谷主。」她二人一問一答,就似縣父母堂審嫌犯一般。謝離心道:「你不快走,卻來問這多不相干的。」

秋白又問道:「她可睡下可?」這次弄蝶兒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道:「這規矩便是谷主他老人家也動不得。」秋白道:「我問這個沒有?」弄蝶兒道:「若恩人有意與我家谷主相談,可待明日,小女子自當安排。」秋白道:「硬走恐走不出去。唉!走與不走,也不在這一晚,好罷。」那閣主聽言提聲道:「紅雲,快帶恩公去歇息。暫不相送二位恩人。」紅雲這才站起身來,抹淚稱「諾」,走到門口,做個「請」的手勢。

秋白道:「今日不送,明日也要送。離兒,咱們也累了,就歇一晚,明早再與她家谷主理論。」弄蝶兒道:「若明日能送恩公,亦如我願。」謝離道:「嗯,有姊姊在,自會沒事兒。」秋白雖嘴上說「今日不送,明日也要送」,但仍舊憳忒,見謝離自信滿滿,又想到他說不定要在這個地方終老,不禁心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暗下決心:「我一定要說服那谷主放他走。」

紅雲在前排竹屋找了兩間屋子,謝離堅持要與秋白一起住,言怕她睡熟有人害她,秋白道自小就與弟弟同住。紅雲只得找了間有兩個床鋪的屋子,喚人提來食盒、熱水、足盆才去。

秋白見那食盒裡為各式各樣精品點心和小菜,蜜香撲鼻,想是取材於各式花草及蜂蜜,拈些吃在嘴裡,柔口順舌,甚為香甜。謝離更是大飽口福,風捲殘雲一般吃盡,因說道:「想不到這裡飯菜這麼好吃。」

秋白忽道:「若姊姊留在這裡,你還要走么?」謝離聞聽此言,忽地站起,口中點心灑了大半,急道:「怎麼?姊姊,你要留在這裡?」秋白道:「我看這裡女尊男卑,我一個女兒家呆在這裡也挺好的。」謝離叫道:「你真不走了?」秋白站起身來,款款走到床沿坐下,柔聲道:「離兒,當時姊姊非賴著你,方今有個好地方,也不拖累你,你不歡喜么?」

謝離只覺口中點心發乾,難以下咽,便飲一大口水,喉嚨動幾動,說道:「你哪裡拖累我了?你還要幫我報仇呢,再者說,你爹爹媽媽的仇不也要報啊?」秋白倚在床沿,問道:「怎麼,連我爹爹媽媽的仇你也要幫著報么?」謝離道:「當然,你的爹爹媽媽就是我的爹爹媽媽,一個仇也是報,兩個仇也是報,一塊報,咱倆還分你我么?」秋白聽言仿似心房最柔軟之處被掐了一把,心頭痙攣,胸口一熱,通身一軟,險些倒在床上,調息好一陣才恢復力氣,說道:「我怎麼幫你報仇啊?」謝離道:「你不是說武之大成亦文之佼佼,習文有助學武。」秋白笑道:「原是這一句話。」謝離道:「你說的我都不會忘的。」秋白道:「如今倒少聽你說『不說倒給忘了』。」謝離微笑道:「因有了姊姊。」

秋白亦嫣然一笑,又道:「這裡這多蝶兒一般標緻的女子,你說對不對?」謝離道:「長的好看么?嗯,不醜。」秋白道:「那要你和這些蝶兒守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么?」謝離道:「還要做苦力,不太好。」秋白笑道:「不做苦力你就願唄。你是那弄蝶兒救命恩人,她們哪會捨得要你做工?」謝離道:「那也不行,我還要給爹娘報仇呢。」秋白道:「那你捨得這麼多美人蝶兒么?」謝離道:「美人怎麼啦?」秋白不答,只道:「你說是她們好看,還是媽媽好看?」謝離道:「那不消說,當然媽媽好看。」秋白道:「那是姊姊好看,還是她們好看?」謝離道:「這也不消說,姊姊好看。」

秋白宛飲濃酒,臉上紅暈閃了幾閃,說道:「那是媽媽好看,還是……還是姊姊……好看?」忽地後悔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到後來,說甚麼已完全聽不到。

好在謝離已聽懂,站起身來,走到秋白身前,仔細端詳她面容,秋白一時羞不可當,只道:「哪有這樣看人的?」謝離道:「越是親近的人,越不注意,說來我從未仔細看過姊姊長甚麼樣子,只覺得好看。」秋白不敢正視謝離,心下一狠,呢噥道:「看我長甚麼樣子?」謝離道:「我不會說,與媽媽的好看不一樣,是另一樣好看。」秋白伸手朝謝離虛推過去,說道:「快別看了,我知道啦。」說著站起身來,自謝離身旁躲過,說道:「快收拾一下罷,明日還有事呢。」謝離卻道:「說起爹娘,有件事做的可是不孝,那些惡人還躺在他們墳胖,應該給挖坑埋掉才是。」秋白道:「應當如此,咱們給忘了。」

這一宵,因不知第二日結果如何,二人實難安寢,索性閑聊,猜這蝴蝶谷的混賬規矩是哪裡來的。謝離又向秋白問幾個字,又念《正氣歌》,直到丑時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紅、白二蝶兒帶著姊弟倆去那湖心小築。再見那水泊已纖翳不生,一方湖水明鏡若鑒,碧藍似洗,三條笮橋九曲十八彎,遠遠望去,另兩條盡頭亦是鮮花拱門,各有三字,只不過不知哪個是鳳蝶閣,哪個是粉蝶閣。

秋白低聲道:「霧氣之流,晨間最重,卻不知這蝴蝶谷怎地正相反。」謝離壞笑道:「你還不如問我菠蘿蓋啦。」紅雲「撲哧」一笑道:「這湖名喚蝴蝶泉,是溫泉屬的,雖地處高山,底下湧出的泉水卻為熱的,是以這蝴蝶谷四季如春。這霧氣時有時無,時重時薄,咱們也摸不透。」秋白道:「那你們這谷里姊妹可有福啦。」謝離道:「那男子可就沒有福嘍。」紅雲臉上微微變色,低聲道:「這裡本無男子,有的是亂闖進來,被給咱們抓住,便留在這裡做工,還有一些……是從外面……」謝離道:「就像我這樣,被你們抓進來的。」紅雲忙道:「他們俱是罪有應得,恩公與他們自不相同。」謝離道:「脅迫我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想的罷?」

不多時便到那小築,下笮橋來到南門,檐下刻著「蝶衣小築」四個字。紅雲、白雪掀開竹簾,讓進二人,便立在門口不動。

這小築潮氣甚重,有三間房大小,西側一道屏風。桌椅几榻等皆是竹制,擺設極簡,稍顯空曠,只東面壁上懸一幅水墨,題著「百蝶鬧春圖」。小築正中立著個女子,瓜子臉龐,淺黛朱唇,一襲白衣,微施一禮道:「小女子蝴蝶穀穀主玉蝴蝶,這廂有禮。」秋白淺還一禮,謝離只道這谷主是個老人家,卻沒想到是個青春年少的女子,因說道:「你……你們這就你一個谷主么?」那玉蝴蝶沖著他微微一笑,秋白覺這一笑奪人心魄,幾不能自己,心道:「我見猶憐,何況他乎?」遂偷瞄謝離,卻見他臉上並無異樣。但聽玉蝴蝶柔聲道:「公子玩笑,眼下只我一個谷主。」謝離「哦」了一聲,看看秋白,秋白道:「那我廢話少說。那規矩可是谷主定的?」玉蝴蝶道:「昨晚紅雲與我已講清事情原委,那規矩確是谷主定下的,但卻不是我。」

謝離奇道:「你不就是谷主么?怎說不是你?」玉蝴蝶笑道:「是咱們蝴蝶谷開山老祖『百蝶仙子』定下來的。」謝離道:「是這麼回事。」秋白道:「從未破例過么?」玉蝴蝶道:「從未。」秋白冷冷看著她,她也覺這兩字太過斬釘截鐵,又道:「雖說公子救了弄蝶兒,但這規矩乃蝴蝶谷立谷之本,卻是破不得。」秋白道:「你說這話有底氣么?」玉蝴蝶道:「妹妹這話有些言重。」秋白道:「誰是你妹妹?」

玉蝴蝶道:「小女子口無遮攔,還請見諒,敢問台甫?」秋白思量一會兒道:「我姓謝,賤名秋白。」謝離也搶著道:「我叫謝離,『離開』的『離』。」玉蝴蝶道:「謝大小姐,此番欲留下謝公子,委實出於無奈。」秋白道:「你們這樣胡亂所為,卻說別人言重,又道無奈,強詞奪理。」玉蝴蝶道:「這蝴蝶谷倒是個宜人之所,倘若公子肯屈尊敝處,我保他衣食無憂。」謝離叫道:「不成!我還有事要辦呢。」秋白道:「籠中鳥,縱然衣食無憂卻不得自由,又值何用?若我們不肯,又如何?」

玉蝴蝶聽言面色稍重,閃身朝後慢慢退去,二人見她身後現出一張伏羲瑤琴,古色古香,透著一股冷峻。與瑤琴隔座相望在劍架上放著一把長劍,鞘、袍均為青色,亦顯得冷淡。玉蝴蝶在琴后坐定,說道:「謝大小姐,聞你談吐,可是知音之人?」秋白冷笑道:「未必是你知音。」玉蝴蝶不語,焚上熏香,手撫琴弦,彈奏起來。

那曲子初時平平淡淡,幾拍過後,卻異常哀怨起來,所述極為凄苦,時而凝澀,時而疾馳。凝澀時如古泉幽咽,不暢不快,疾馳時似駿驥脫韁,忽影忽現。但儘是懷著一縷憂傷之情,不由催人喟嘆,只覺這哀傷太過漫長,不知何時方見出頭之日。就在最悲戚之處,琴聲一轉,輕快起來,先似兒童放學,紙鳶懸天,風車在手,雀躍拊髀。后似一群少女三月踏春撲蝶,遙望桃色,近斜柳風,愜意悠哉。終似那溪水歡騰,叮咚不住,直至隨勢飛入山澗,投奔江河一去不返。

謝離不通音律,只覺這曲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但卻不知何意,急得抓耳撓腮。秋白臉色時怨時悲,忽怒忽喜,想是心弦撥動,被感染了。本來她因那條混賬規矩,對這谷主極是不滿,待聽到琴曲,知她心胸光潔,又不似不通情理之人,而這規矩又非她所定製,對她敵對之情少了些許,但終究不悅之情稍多。

一曲終了,玉蝴蝶款款站起,來到秋白身前,盈盈笑語道:「一曲之知音,不知強求否?」秋白良久不語,謝離道:「方才谷主彈的甚麼曲子,我姊姊就跟中了魔障似的?」玉蝴蝶瞄他一眼,微露得意之色道:「臨時起意,尚無名字,不知謝公子肯否賜名?」謝離忙擺手道:「我哪裡懂這個。」玉蝴蝶道:「我觀公子一表人才,怎有不通音律之理,如非自謙,那真真可惜。」謝離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姊姊懂這個,還是問她罷。」玉蝴蝶望向秋白道:「不知謝姑娘有何見教?」

秋白撫撫鬢髮,說道:「哀感頑艷,通曲奏雅。秋白強作解人,乃是你家百蝶仙子的際遇罷?」玉蝴蝶眼睛一亮:「正是。」謝離睜大雙眼道:「這……也能聽出來?」玉蝴蝶道:「雖是她老人家一人之事,但恐放之四海而皆準,世間女子之受,著實罄竹難書、擢髮難數。」秋白微笑道:「怨不得這谷里種滿竹子。」謝離撓頭道:「能不能說點我聽得懂的?」秋白道:「離兒,回頭姊姊與你說,不著急,啊。」

玉蝴蝶道:「謝姑娘真會開玩笑,咱們言歸正傳。這蝴蝶谷之所以為蝴蝶谷,捨去這滿坑滿谷的奇花異草與蝴蝶,即在這一條律令。」秋白朗聲道:「聽你弦外之音,若我們執意要走,卻有刀兵之意。何況,豈非把天下所有的男子都一棍子打死了?」說著看看謝離,聲音又小下去:「我弟弟,便不會是……那樣的人。」玉蝴蝶也看看謝離,臉色柔和許多,說道:「今日小女子與君同感,無奈何委實不敢就此破掉這規矩。」

秋白冷冷道:「絕無轉圜餘地?」玉蝴蝶道:「還望見諒。」秋白道:「可否容小女子獻醜撫奏一曲?」玉蝴蝶喜道:「榮幸之至,何談獻醜?」謝離道:「還沒聽過姊姊彈琴呢。」言語之中甚為期待。

秋白在那琴后坐下,微微一皺眉頭,款按琴弦,自彈自唱起來:「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一曲唱罷,琴聲亦了,秋白徐徐走到謝離身旁,瞄他一眼,又轉頭去瞧那百蝶鬧春圖。

玉蝴蝶一直眉頭緊鎖,曲終半日,也不開口。謝離等得不耐煩,才要開口,就聽她道:「竟有這般深仇大恨,填海難平?」秋白回頭柔聲道:「還望谷主法外施恩。」那玉蝴蝶沉吟半晌道:「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謝姑娘所奏與所吟卻不同事?」秋白不語,只微微一笑,玉蝴蝶忽地省悟,說道:「原來如此,姑娘亦想修那不知有漢之……」秋白笑道:「那『知音』二字,小女子便即收下。」玉蝴蝶道:「但不知令弟意下如何。」

秋白因問謝離道:「離兒,咱們報仇之後回來,永不再走,好么?」謝離不假思索道:「當然可以,姊姊說成就成。」玉蝴蝶卻柳眉上挑道:「原來謝大小姐是在消遣我。」秋白奇道:「此話怎講?」玉蝴蝶道:「原以為你不願出谷,勸令弟同住,卻不想還是要出去。」秋白道:「血海深仇不報,雖身處琅嬛福地,心下何安?」見玉蝴蝶不語,緩了緩道:「這蝴蝶谷想是女子來此不思歸路,男子來此卻不放行。我們姊弟倆以父母之名起誓,谷中之事絕不向世外透露半字。」玉蝴蝶又是沉吟半晌,開口道:「我不是信不過二位。此律歷代谷主皆能恪守,倘若在小女子手中……」

附:為不耽礙敘述與品鑒,本章秋白所歌王維之《桃源行》並未全錄。全詩如下: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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賒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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