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陶然客棧
眼前的樹木快速的倒退著,慢慢消失不見。緊接著映在眼帘的是不甚繁華的街道,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在過團圓年,街市上人並不多,但對於久不見人煙的他們來說,只要有個人影,都是好的。
昭寒合上車簾,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太陽穴,閉了閉眼靠坐著。
「小姐,」小離遞過來一個精緻小巧的手爐,「小姐怕是又要感冒了?我瞧著臉色又不好了。」
昭寒接過手爐擺了擺手,「想是昨日夜裡有點著涼,今晚找個客棧休息一下泡個熱水澡就好了。」
昭寒微微掀開前面的帘子,透過細微的縫隙,看著前面寬闊的脊背愣了愣神。適才馬車行駛的速度很快,但時錚駕車的技術卻很好,馬車內的她們並不覺得顛簸。
身後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傳出,雖細微,可時錚還是聽到了,他放緩了速度,在陶然客棧前戛然停止,收了韁繩,遞給一旁等待接客的夥計,探手將車簾揭開,看了眼疲憊不堪的主僕二人。
「已近晌午,左右趕路也不急在一時,整條街就這家客棧開著,先用個飯再繼續趕路吧。」
昭寒點了點頭,客棧大堂已經坐了不少桌,並沒有外面街道上看到的那麼荒涼,整個大堂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熱火朝天的討論著,頗有一番新年的氣象。
昭寒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了,時錚坐在她對面。
「先喝口水吧。」借著夥計端上來的茶壺,時錚倒了一杯放到昭寒面前。
「謝謝,」昭寒客氣的道了謝,雙手握著茶杯取暖。
小時和小離對望了一眼,又同時看著身旁將軍自斟自飲的樣子,面面相覷,果真是不能抱太大期望,還以為一路上將軍這麼殷勤他們也能沾點光呢,結果人家的殷勤只對著昭姐姐,他們這兩個不相干的人,還是自給自足的好。
「小離姐姐,我給你倒一杯。」小時故意站起身繞到小離身旁,看了穩坐如鐘的將軍一眼,刻意拔高了音量。
「還是小時弟弟好,」小離甜甜的應了,抬眼覷了下昭寒,結果小姐在認真的聽著大堂諸人的議論,連餘光都沒有給他們。
小時灰溜溜的坐回去,這自導自演的一齣戲啊,哎,真是丟人。
「將軍我們吃些什麼?」小時看著夥計一直在旁邊等著,卻沒人開口點菜,不禁出聲提醒。
「你們客棧的拿手好菜通通上來。」時錚擺了擺手示意夥計下去。
「哈哈,」突如其來的爆笑聲讓小時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嚇了他一跳。
「我就說,這平叛江夏的差事一準丟給那時錚,你看我沒猜錯吧。」一臉絡腮鬍須的大漢猛地站起,拍著胸脯哈哈大笑,頗有一股指點江山的感覺。
「這陛下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這大將軍勞苦功高,剛回來就攤上這麼個破差事,也是倒霉。」另一桌的中年男子連連搖頭,滿是嘆息。
「我聽說,這泰成帝一直受太尉蒙蔽,對太尉是言聽計從,這太尉又一直為三皇子賣命,只怕接下來這帝座,要落到三皇子手中了,哎,可惜了英年早逝的太子了。」另一個聲音接著響起。
「李三,不可妄言!」身邊坐著的男子扯了剛剛說話的人一把,擠眉弄眼的提醒他注意分寸。
「這有什麼?」李三渾不在意,「張大哥,你別忘了,這裡是南陽郡,是荊州,前朝楚國是滅亡了,可是老王爺羋正雄的恩惠我們到現在都受著呢。」
李三說的義憤填膺,旁邊的張大哥低了低頭,神色莫辨,「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楚國畢竟亡了,現在是新朝晉國。我們私下議論朝廷被人舉報出去可是要坐牢的。」
「我不怕!」李三一拍胸脯猛地站起,義薄雲天般,「我看這江夏郡就該亂,每年都折騰那麼幾次,讓朝廷也知道前朝舊民的厲害。這楚國王室亡是亡了,可是楚國的百姓還活著呢,也不是任由他泰成帝欺負的。」
「行了行了,江夏郡怎麼樣是時錚將軍該操心的事,你我一介小老百姓就別操那個心了。」張大哥不耐煩的想將李三拉扯坐下,那李三偏偏還不知情,甩甩手又大放厥詞。
「張大哥這話又錯了,這天下的事莫不是我等的事,張大哥難道沒聽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好好好,你說得對,你說的都對,現在大家吃飯可還行,再說下去,飯就涼了。」張大哥倒了一杯酒遞到李三面前,趕緊堵住他的嘴。
恰在此時,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端到昭寒面前,她斂了斂神色,收起剛剛的思緒,喝了一口熱粥。
熱粥入口,感覺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來到長安之後,她總是能聽到與前朝楚國相關的事情。
楚國滅亡至今不過二十多個年頭,晉國建國也不過二十二年,晉國十三個州,各處都遍布著前朝楚國的舊臣和遺民,當朝皇帝一直致力於打壓前朝氣焰,力求江山穩固。別的州郡還好說,唯獨荊州,楚國遺民最為聚居的地方,稍有風吹草動便能引發暴亂。
看著碗中突然多出的一些菜,昭寒回了回神,看著對面時錚神色如常的又給她夾了一塊牛肉,昭寒將碗中的菜統統給他夾了回去,「謝謝,我有手可以自己來。」
父親去世兩年多了,她走遍北胡,才只查出來一點蛛絲馬跡,來到長安,線索越多卻讓她思路越混亂。為父親沉冤昭雪已經佔據了她全部的時間,她再沒有旁的心思去涉及男女之情,況且,這個男人明顯不適合她。
時錚對他很好,不管這份好是來源於什麼,他對她總還是包容的。即便她對時錚了解的很少,卻也看得出來,時錚是個心思很重的人,他心裡藏著很多事,而這些事又不是一般人能夠觸及的。在西北張掖打仗的時候昭寒就知道,他要做的,絕不僅僅是身為一個將軍該有的本分,他的野心很大。
可是這份野心,昭寒觸手不及,也無暇去觸及,不管這個男人對她存了什麼樣的心思,為了什麼,他都不適合自己。
時錚也習慣了她的冷淡,英挺的劍眉挑了挑,將她夾過來的飯菜一股腦吃了,渾不在意她這麼明顯的拒絕。
「昨日謝謝將軍見義勇為,並紆尊降貴替我們駕車,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這頓飯就當我謝過將軍了。將軍有要事在身,我和小離不便叨擾,眼下已在南陽,雇個馬車繼續趕路並不難,就不勞煩將軍了。」
昭寒舉杯對著時錚,並不等他回應,一飲而盡。
本來就沒打算有過多的牽扯,所有有些事,當斷則斷,將一切源頭都扼殺,才是正經。
看著將軍慢悠悠的晃著杯中酒,也不勸阻的樣子,小時登時就急了,「昭姐姐,我們同路,你何苦要另外雇個馬車呢。離江夏越近,世道越不太平,你們兩個姑娘家,多不方便啊。」
「是啊小姐,」收到小時遞過來的眼神,小離立馬接話,「聽著江夏那邊兵荒馬亂的,跟著將軍我們還能進城,要是單憑我們兩個,怕是城門都進不去吧。」
「小離!」昭寒側身瞪了她一眼,語帶責備,什麼時候這個小丫頭心心念念的替別人說話了。
「小姐,」小離拉長了語調,並不懂得小姐為什麼這麼排斥將軍,在她看來,將軍雖然冷冰冰的,可是對小姐還是很殷勤很呵護的,將軍喜歡小姐,連她那麼遲鈍的一個人都能看得出來,偏偏小姐不放在心上。
在她看來,小姐有將軍保護著也未嘗不可,這兩年多顛沛流離的,她們何曾有過一天安穩的日子,如果將軍真的對小姐好,讓小姐能安下心來不再擔驚受怕,那麼她是支持將軍的。
小離想了想繼續說,「我們去找昭衍老爺,可是我們人生地不熟的,有將軍在身邊也有個照應不是?」
「不必說了,」昭寒冷下臉來,「用過飯我們繼續趕路,就不勞煩將軍了。」
小時哭喪著一張臉,他是真的非常喜歡昭姐姐,可是昭姐姐卻總是不願意與他們過多的接觸,這讓他很難受。「昭姐姐是討厭小時嗎?」小時苦著臉泫然欲泣。
「不是,」昭寒看著低頭不語一副要哭的樣子的小時,覺得太陽穴更加刺疼了,她以手扶額使勁按壓了兩下,「小時跟你沒關係,是我不想耽誤將軍的正事,不想拖累你們。」
昭寒無奈的解釋。
「將軍,」小時雀躍的聲音響起,「昭姐姐可曾耽誤了將軍的行程?」
昭寒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耳邊傳來一道渾厚卻帶有笑意的回答,「不曾。」
「好了,昭姐姐不用擔心了,將軍說了不會誤事了。」小時高興地對著小離眨了眨眼,這下昭姐姐沒話說了吧。
小離悄悄對著小時比了比大拇指,小時嘚瑟的挑了挑眉。
本來時錚還覺得小時和小離一直跟在眼前,是誤事的,讓他沒有和昭寒單獨相處的時間。可是現在看來,依著昭寒的性格,如果這倆人不在,她是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也不願與他走在一起、同一桌吃飯的。時錚不動聲色的笑了笑,看來感情一事上,他到底是稚嫩,需要學習的還有很多。
昭寒看著表情豐富各有不同的三人,一時無語。
「小姐,」小離恰時又喚了一聲,「將軍都說不影響了,我們就一起上路吧,多少也有個照應啊。」
「小離你是怎麼了?」昭寒看向小離,眉眼間皆是不解。
從前在北胡,她們被北胡太子扣押著,那時候小離處處提防季朔,不管季朔說什麼做什麼,小離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生怕自己與季朔親近一步。可是現在呢,小離這明顯的將自己推向時錚的舉動,是為了什麼?轉了性了?
「小姐我沒怎麼啊,我,我就是覺得路上多個人熱鬧一點,再說了,在這裡找個車夫難免不會像上次那兩個一樣,遇到危險就丟下我們逃跑。到時候我們就不用趕路了,光想著換車夫了。」
小離一陣心虛,她可不敢說她這麼做是想讓小姐和將軍有更多時間相處,她要是直說了,小姐會撕了她的。
小離的話倒是提醒了昭寒,她抬手招了夥計過來,「小二哥,麻煩問一下,從南陽到江夏,約莫還有幾日路程。」
一旁的小二聽著吩咐立馬走了過來,毛巾一甩丟到背上,伶俐的回答,「我瞧著公子四人是駕車而來,再往前走半日行程,便能趕到碼頭,在淆水岸邊住一宿,第二日棄車乘船,約莫大半天便能趕到江夏了。」
「如此,謝過小哥了,」昭寒拿出一小塊散碎銀子遞過去,只有半日功夫便能到碼頭,那就不用重新找車夫了。不過半日,便一起走吧,到了船上離得遠點就是了。
夥計高興地收了銀子揣到懷中,仔細收妥,忍不住問了句,「不知公子去往江夏所為何事?江夏此時人心惶惶,城內的人都想著往外跑呢,再說城門緊閉,怕也是進不去啊。公子若無要事,這節骨眼還是不要去的好。」
「多謝小二哥好意。」昭寒不欲多言。
夥計瞧著眼前神色冷清的公子,話雖不多,可是姿色確是一等一的好,膚如凝脂眉目如黛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倏忽,一道冰冷凌厲的視線自前方傳來,夥計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下脖頸,抬頭看著對面丰神俊朗卻滿目冰霜之人,怔了怔神色,趕緊溜之大吉了。
時錚抬頭看著對面低頭飲茶的昭寒,心中不免有一股莫名的火氣,她長得極美,卻偏偏不自知。以為穿戴成男兒身便萬事大吉了,殊不知這種俊俏異常的公子哥,也是招人垂涎的。她美的與眾不同,不是嬌弱的美,冷清沉默中又帶了許多倔強,堅毅的眉宇間處處顯示出她的勇敢和不屈,她到底是與一般女子不同的。
而這般不同,恰也代表了她經歷的多變與坎坷吧。適才莫名的火氣瞬間舒緩了,不自覺的又帶了許多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