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我公羊正則，願死而後已

能感知地底卵生物種的，不止陶然和蓓兒。因恐慌導致混亂的，也不單是蓓兒的改造人部下。

在戰火中死裡逃生的地下城居民，到海底之城享受過須臾安寧之後，又開啟了惶恐不安的亡命之旅。

風浪不興的海灣沿岸，簇擁著人群，熙熙攘攘的延伸綿延幾十公里。地下城倖存的改造人，全都聚集在這裡。

海上天色未明，瞧不清細處，只見他們影影綽綽的擠在海浪攀爬的沙灘上，彷彿是要趕在旱季來臨之前遷徙保命的獸群。低低的啜泣里，隱約混含混些許野獸呻吟，在轟隆的海浪聲映襯下，更有幾分悲戚。

稍遠的海域，漂浮著一條黑點排隊的陣型，偶有魚尾出水——那是只露肩膀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的巡遊的人魚。

廣袤的天與海之間，無論是倖存者，還是巡遊者，都是極其渺小的小黑點。再遠一些，他們可以小到忽略不計。

「女人和孩子先走！跟上我，到隊伍前面來。」

簇擁的人群盡頭、向大海延伸的方向，泊著一輛太空摩艇。摩艇上下來的老人身板筆挺，舉大聲公朝人群這邊喊話。

他踏著海浪過來，低沉的音色略顯蒼老，卻無疲憊之態。剪裁隨性的襯衣和卷到腿肚中段的蘿蔔褲，用一條皮帶齊腰束住，在他身上居然能顯出別具一格的硬朗。

老人的喊話，與海浪的低嘯旗鼓相當，稍遠一點就淹沒海浪里，頗有幾分不自量力的較勁。那聲音，在浩渺滄海前儘管式微，卻足矣慰藉人心。

海灣沿岸低沉的喧囂，逐漸安靜下來。

熙熙攘攘人群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小道。身板筆挺、兩鬢花白的老人，經過那條小道往前，走到海浪攀爬不動的沙灘上。他身後跟上的，不止神情木訥的女人和孩子，還有哭泣和離別。

「爸爸，讓我們留下吧，我不想和你分開。」

「別哭，很快會再見面的！」

「哥哥！爸爸！我不要一個人走……」

「丹尼爾！」

「我會去找你的，相信我！」

「埃里安，沒有你我活不了。我不可能一個人在未知的土地上生活，你知道的！」

「不，我只要你活著。為我，為我們的孩子，好好活著。替我們看看那邊不一樣的世界。」

……

生離死別不佔多數，更多的，是行屍走肉般的獃滯，以及無聲的眼淚。地下城獲救的倖存者，很多在混戰時就已失去親人，能在海底之城找到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少之又少。

夜幕里有一隊火光在靠近，是城裡來的近地機甲。

迎著機甲著陸的勁風，兩鬢斑白的老人站在簇擁的人群的最前端，矗立成孤立無援的雕像。

「公羊先生！」

機甲懸梯上下來的一男一女，是先前掐得你死我活的達米諾斯·康楊和蓓兒小姐。蓓兒在機甲舷梯底下站定，沒過去，避嫌不似避嫌的拘謹，疑似社交恐懼。

上前跟老人說話的，是達米諾斯。

這位星戰前鋒，不是什麼善於談判的主，在民眾跟前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照他理解的意思直言搬上檯面：「讓與家人團聚的，帶妻兒、子女先走。」

他停頓半晌，咬住下唇沒有說話，在老人目光的咄咄逼問之下，方才吞吐其詞，勉強把話說完。「第二批次，讓身強力壯的男人撤退，最後再考慮落單的女人、孩子。老弱病殘……我們恐怕顧及不上。」

數千萬性命，做怎樣的取捨，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決定，挺難為他。在加勒比做海盜時，他也沒幹過這等事情。

「這？！」那位身板筆挺、兩鬢花白的老人，正是追擊幽靈指揮艦在海上登陸，又被人魚捕獲的公羊正則，管控局阿瓦隆星分局前任指揮官。

他將信將疑的眼神，既質疑這個不合常理的決定，又對其鬼才般的戰略部署表示認可。

澤夕小姐想撤走地下城倖存難民，奈何難民中找一時半會兒不到合適的組織者。海底之城的人魚，又深居世外幾百年，與人類早已語言不通，連比帶畫都不曉得彼此在說什麼，只能相互翻譯海豚語進行溝通，十分不便。

公羊正則臨危受命，成為這場大撤退指定的組織者，以及達米諾斯的策反對象。

沒想到這塊「硬骨頭」立場如此不堅定，達米諾斯在通訊里將來意說明，他就主動挑大樑，扛起組織撤離的大旗。

便宜了康楊隊長！

「這是澤夕小姐的意思。」達米諾斯神情凝重，不得已，只能搬蓬萊星系首席執政官出來擋劍。「我們不想看到團聚的家庭再次經歷生離死別。再者，以家庭為單位的撤離，路上可以彼此照應，他們落戶遷徙之地也更容易生存。」

「陸生改造人，在海里沒有任何施展才能的機會，水下防線還得仰仗人魚。年輕力壯的男人先走，可以去蓬萊星系接受相關專業訓練，對後期營救非常有利。」

他沒當眾言明的另一層意思，那是更讓人細思極恐的后怕：如果水下防線被地底卵生物種攻破，有「喪屍病毒」之稱的朊病毒，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入侵這顆星球的每個角落。到那時，無論是改造人還是人魚，都避無可避、躲無可躲，感染人數必然直線上升。身強力壯的男人遭遇感染，比女人、孩子更難控制。

這層意思，公羊正則也懂。歷經兩百餘載春秋，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你們那位澤夕小姐，就那麼信得過我？」

達米諾斯埋頭一個輕笑，隔著標準的社交距離，都能嗅到他笑里微甜的味道。「事實證明，她沒有看錯人。」

其實，不是澤夕小姐信得過公羊正則，是池慕酒信得過他。那位鄉下來的蘿莉執政官，豆苗一點點的年紀，十九歲出山、十三星系都沒轉完，見過多大世面，能認識公羊正則？她對池慕酒，幾乎言聽計從，雖然偶爾叛逆起來確實很難拿捏。

「為了她一句『沒有看錯人』，我公羊正則，願死而後已。」立下軍令狀一般的堅定目光，將老人本就挺拔身姿鑄成一道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先生別那麼說！澤夕小姐是想你走的，等第二批撤離吧？」達米諾斯抬手制止公羊正則，讓他別做這樣的決定。

他答應過澤夕小姐和池慕酒，務必請公羊正則護送地下城民眾撤離，其餘事務，等回蓬萊星系在做計較。他也不想便宜了公羊正則，讓他死在這裡做英雄。

公羊正則深深吸一口海風，又長長地呼出來，嘆息嘆的極其深沉。「哎……罪孽深重至此，危難關頭我再棄民眾不顧，豈不枉了負使命？！」

「不關你事。地底哪些東西，你是不知情的。」達米諾斯的言語擔保，有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冠冕堂皇。

軒轅劍在太空折損半數機甲，他氣還沒消；爾撒·依瑪又隕在這裡；還有地下城的血債……

這個心結，怎麼著都是一道坎兒。若不是澤夕小姐指派他來談判，就這赤||裸||裸的眼神碰撞，他准能跟那老匹夫拳腳相加，撕起來。

「哼！古進丸青植那老匹夫……」說起地底那些東西，公羊正則灼灼的目光都能點火，牙幫子咬得咯咯作響。「我也有責任。別在勸我了，讓我留下來守護水下防線吧。至少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另外，請轉告我兒俊義，代我好生輔佐澤夕小姐。她的遠見卓識，是我見過的任何一位執政官所不能比的。」

借著近地機甲落地指示燈的微光，抬眸瞧見公羊正則身後一雙雙恐懼、木訥、又充滿期待的眼神，達米諾斯心裡橫著的一股硬氣，融冰式的化了。

放眼方圓幾十公里的海灣，海岸線上密密麻麻簇擁的都是人，數以千萬計之多，全是經歷過地下城戰火的倖存者，也是來這裡等待救援的普通民眾。

帶他們離開的機甲、航艦數量極其有限，能否獲得第二次營救機會，還是個未知數。

死不可怕，一場遠行的休止符而已，大不了充當這場硝煙戰火里的炮灰。最可怕的，是不死不活地成為禍害，成為一種讓自己都感到恐懼的東西。

沒有一道銅牆鐵壁，他們哪裡還有勇氣等待未來，一個可能見不到曙光的未來。

達米諾斯眸光一沉，凝視著眼前這位老人，對他肅然起敬。

他勸不動公羊正則，形勢緊迫，又不能再在這裡耽擱，只能標準的前聯邦軍禮，與他就此別過。

「公羊大校，保重！」

「保重！」

那一行禮，是星空騎士的彼此致敬，是黑夜裡熟悉又陌生的相互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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