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中天 第十一章
能在沈府見到熟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鹿白鎮雖然與天覺寺有些距離,但方圓數百里境內,出了名的寺廟也唯有天覺寺而已。早些時候一禪也常隨著老和尚出去誦經,為亡人超度,回來會得了供奉,常給我買果子、糕點吃。但我從未見過,沒曾想今日卻見了。
我按下了胸口躁動的非天,看著進門的那些人,這一張張面孔,都是熟人。
我看見沈府的那些人對這些和尚很是客氣,一個個無不覥著臉迎入門內,可我怎麼就看著那麼不順眼呢,他們也算慈眉善目嗎?頂多算個怒目金剛!呸!說他們是金剛都便宜他們了!
明覺領著一眾僧人入了前堂,熟練得擺好用具與蓮幡,經書放在案上,他率先唱了起來,是往生咒。隨後,那些和尚們一道和聲而唱,霎時間,檀香裊娜,梵聲遠播。
「是天覺寺的僧人。」王仲眯著眼睛看了會兒,在沒毛的下巴上擼了一把:「瞧見最前頭那個穿袈裟的了嗎?聽說天覺寺的僧人唯有『覺』字輩的才有袈裟,那個人是主持嗎?」
「不是。」我看著明覺,心裡刺痛,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也許現在是了。」
「恩?」王仲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忽然激動起來:「啊對對對,小神仙你說過你也是從天覺寺出來的,原來你和他們是一起的啊!」
「哼,腌臢之徒,佛門敗類,我寧可成魔也不屑與之!」我心中憤恨,聲音在齒間稀碎。
王仲聞言,眼神更加古怪起來。不過他有一點好,不是那麼刨根問底的人,又或者是我這「小神仙」一直唬著他,他沒再細問。
待過小半個時辰,已經日將隅中。沈府到底是大戶人家,處理事情來自是井井有條,已經開始迎賓弔唁了。
我和王仲躲了大半個上午,也腰酸,便混在進門的賓客當中,一邊唏噓著,一邊飲茶。只是我沒有進入前堂,我不想見那些和尚,想必他們也不待見我。
「我兒啊——」
正此時,聞聽一聲哭嚎,門口跌跌撞撞進來一人,一身錦服華麗,人雖不惑卻極有威勢,樣子也好,一看年輕時也是個俊美公子。只是此時老淚縱橫,一路風塵,見了靈堂,聽了悲聲,一下子便踉蹌起來,哭得不能自己。
「沈家家主,沈岩。」王仲側耳,小聲對我說。
我點頭,他不說,我也猜到了。
「我兒——」
我不喜歡這樣的哭聲,這樣的凄涼,總能夠讓我想起老和尚和一禪來,眼角忍不住便酸痛起來,似飛進了雨珠一般叫人難受。
我走出了門去,來到了府門前。
事情一傳十,十傳百,此時沈府門前駐足看熱鬧的人就更多了。沈家大公子身死本就是一樁熱鬧,門口還跪著個素衣的舞縹緲,就更熱鬧了。
舞縹緲應該跪了不下三個時辰了,身上比我方才見她時還凌亂些,神色更是頹廢了不少。只是現在沒有繼續苦惱了,只愣愣得跌坐著,一雙眼神空洞無物,宛若人死,更是心死。
我正暗自唏噓著,身後便有動靜,轉頭一看,是沈家家主沈岩和沈家小公子瀋水北,集身後一群家僕氣勢洶洶地出得門來,我下意識讓了地兒給他們,不用猜也知道,這回算是興師問罪來了。
果然,沈岩見到舞縹緲之後,麵皮子抖了抖,深吸一口氣,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激動。
「舞縹緲,你說我南兒是被你所害,是也不是?」沈岩氣勢如虹,一雙眼神如要殺人吃肉一般,便是我看著,也混不吝一抖。
舞縹緲這才有了些動靜,抬頭看著台階上,那高高在上的沈岩,眼淚「啪嗒」一聲又連著串兒掉下來:「是。」
「你!你!」沈岩氣得面色漲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也許是舞縹緲回得過於直白了吧,就如當時我見到黑衣人的那樣,氣急之下,竟是無言以對的厭惡。
倒是瀋水北聞聽此言,很是駭了一跳:「縹緲,你胡亂說些什麼?你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殺人?」
轉回頭,瀋水北忙扶著自家父親:「爹,我看此事不準,都說舞縹緲和大哥有情,有情人怎會下如此殺手?怕是另有內情!」
「你個混帳,你大哥慘死,你還為著這狐狸精說話?」沈岩一把推開瀋水北,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轉頭來,沈岩指著舞縹緲,滿目憤恨:「是我逼她的嗎?是她自己承認害了你大哥,你還要為她說話!」
「爹,可這沒道理啊!」瀋水北雙手一攤。
瀋水北三兩步跑下台階來,伸手欲扶舞縹緲,卻被舞縹緲拒絕。「縹緲,你這又是何苦呢?」
舞縹緲慘笑一聲,看著瀋水北。
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啊,是真的弄錯了嗎?
也許這個時候的她眼中的那份忐忑與不安,唯有我能看懂吧?
「人,的確是我殺的,我無可有任何辯解。」她說。
「不可能!」瀋水北將這話駁回得乾淨利索:「縹緲,你好端端要殺我大哥作甚?是不是誰逼迫你承認的?是有人脅迫你?是香滿樓的那些老媽子還是哪個平日里瞧我沈家不順眼的公子哥,你自管說,我保得了你!」
舞縹緲看著眼前的男人,雖然神色與那人不盡相同,可眼神里的真切,卻是一般無二。
「哈!」她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沒有人脅迫我,也沒有人能脅迫得了我。沈山南是我殺的,他見到了全部過程。」
「啥?」
我看見舞縹緲直指向我,只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她的手指掛在了我身上,我好似被定了身一般,萬眾矚目之下,很是不自在。
「呃……」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這要怎麼回應啊?
沈岩轉身走到我身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皺了皺眉:「敢問這位壯士如何稱呼?」
「我……」
「他是小神仙!」王仲搶在了我前頭,替我做了回答。
我轉頭看他,他細微不可見地朝我眨了眨眼。
「哦,恩。」我下意識地點頭。
「小神仙?」沈岩的眉頭更緊了,我也能夠看得出他眼中的懷疑,以及周邊那些圍觀者的眼神。沈岩又問王仲:「那麼這位壯士,你又是什麼人?」
「我叫王仲,剛從前線退下的傷兵。」
王仲倒是比我膽大多了,面對沈岩如此的眼神,還能笑著談話。
「哦……」沈岩看了看王仲,又再次打量了我,他面上好似越發陰沉了些,彷彿並不信我們的話。「那麼這位……『小神仙』,此女說你見到她殺人了,可是如此?」
我看向了舞縹緲,舞縹緲只堅定地看著我,她沒說謊,所以半點不慌。而她旁邊的瀋水北則是一臉希冀得望著我,好似希望我能夠說出些什麼話,能夠讓他鬆一口氣。
「見到……」
我說著,便看見瀋水北著急地朝我直打手勢,舞縹緲的嘴角卻掛起一絲冷笑來。「見倒是不曾見到,只是路過時聽到了些動靜,入內時沈山南已經無濟於事。」
瀋水北一愣:「完啦?」
「完了。」
「真完了?」
「可不就是如此嗎?」我這會子也是被氣笑了,這如何牽扯上我了?真要說起來,我也是受害者啊!舞縹緲的丹毒雖未能讓我身死,但也讓我腹內絞痛好一陣,不好受的。
可是,舞縹緲方才的那絲冷笑又是什麼意思?
她殺對了仇人,自該高興,哪怕原本是相好,也不至於冷笑吧?若是殺錯了,此刻哭還來不及,冷笑算哪門子意思?
這冷笑是專門對我的?
「啊,這妖精怕不是要拉我做墊背的,自己殺不死我要叫別人殺我吧!」我一思及此處,渾身一個激靈,再看向舞縹緲時,卻哪裡還有什麼冷笑,只留下淡漠的哀怨。
沈岩的眉頭擰成了一團,好似隨時都要炸裂似的。「故而,壯士不算是親眼目睹她殺了人?」
「算是吧!」我點頭。
沈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對舞縹緲說:「那你說,為何要殺我兒?是因為我不許你進沈家的門?」
我見沈岩沒再針對我,暗地裡吁了口氣。
這時,王仲用胳膊肘杵了杵我:「小神仙,你到底見沒見著?」
「不好說。」我答。
「那人家的死,是不是你也有一份?」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王仲,原來這廝還以為我昨兒回得晚,是殺沈山南去了啊!
「你大爺!」我罵了一句。
啊,修口……修口個屁!這句話打剛才我就想罵了,一個受害人變成嫌疑犯,這叫怎麼回事啊?
王仲見我果真生氣了,訕訕一笑,總算是沒再問了,可那眼神,可依舊不是十足的信任吶!罷了,隨他吧!
隨即,我被一陣笑聲吸引,便是舞縹緲所發之聲。只見她瞪了沈岩一眼,聲音也大了幾分:「你沈家雖好,於我卻不在乎,你縱有千畝良田、萬貫家財,我也不屑於一顧!」
「好氣節!」瀋水北看向舞縹緲的眼神,越發的痴迷了些:「我早就知道,縹緲你與別的女子不一樣,哈哈!」
「混帳,你兄長亡故,兇手就在面前,你還笑得出來你!」沈岩氣得不輕,左右四顧,從下人手中奪了個蠟燭便朝著瀋水北扔過去,完全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爹,爹!」瀋水北如猴兒一般四下跳著,好容易躲開了那蠟燭,很是委屈:「我錯了還不行么!」
「你們幾個,把這混賬東西和舞縹緲帶進來!」沈岩約莫也是覺得在大庭廣眾實在不該言說家事,當即對身後喝道。
走過我身旁時,他說:「兩位壯士既然牽扯在內,也一道入府內飲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