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落故人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早已是六月的天氣,寒音寺桃花卻開得灼灼。一陣風來,嬌弱不勝力的嫣紅簌簌而落,飛入淙淙流水間、飛在彎彎小石徑上、飛進黝黝土壤中。有的非是不服氣落於泥悼,緊緊拉著風的衣裳,想隨他天涯海角,可惜這風最是薄情,擁她們飄散半空便棄之以溝,拋之以壑,自個兒一溜煙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讓遍地殘紅悒悒憔悴。
桃花夭夭處,陣陣木魚聲空靈而響亮,飄散在粉紅世界,粉紅世界外的群山中,群山的迴音伴著獨特而模糊的風聲將它傳遍每一個角落,遙遠而清靈。為飛紅撫平絕望與怨恨,靜待化香入塵。
一位身著僧衣的清秀女子匆匆而來,神色慌張,她的長發沒有綰起,亦沒有任何裝飾,因著著急,從僧帽里脫出,散散的飛在漫天花舞中,訴語主人的焦急。她穿過花徑,跑過柴門,踏上青石板台階,破門而入。
「公主!」顫抖的聲音打破六月的靜謐,卻沒打斷禪房木魚聲聲。
她躑躅著,不知道已在嘴邊的話該怎麼說出去。金色佛像前,幾支蠟燭將這裡映的昏黃而朦朧,反倒給人一種難得的平靜。哀莫大於心死,或許在她們心中,這樣的結果也是不錯的……裡面的人靜靜跪在昏暗的光線下,不緊不慢敲著紅棕色的木魚,沒有絲毫理她的意思。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定了心神,沉了沉嗓子:「底下來報,王爺……王爺好像不行了。」
木魚聲漏了一拍。不過,很快便被掩飾了。
凝香遠遠看著那個瘦弱的背影,眼裡一陣發酸:
「如夫人一定要見您,您若不想,奴婢去打發了她吧。」猶豫了一下,她默默退了出去。輕輕拉上門,不知是悲是喜。
也罷!她長嘆口氣。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紅塵萬千事,不過庸人自擾。早在三年前,一個忘塵,一個忘世,那紛紛擾擾的人世間,就與她們一刀兩斷了。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原路跑回。
漫天飛花仍在希冀著,努力讓自己飄得更久,更遠一點。哪怕是飛過那扇桃花心木窗柩,窺一窺裡邊的風景也是好的。畢竟那裡的聲音在這深山野寺中,陪伴了她們三年的青春與衰竭,見證了她們的悲歡離合,身死神滅。
亂紅如雨墜紗窗,撲向那窗口默然而立的灰袍身影。她們彷彿感受到一股悲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壓抑的她們再次想到自己即將凋逝的生命,紅顏命薄,自古如此。於是,她們舞的更用力了,用力把自己的韶華定格成最美的風景。
未央看了好久飛舞的紅顏,就那樣靜靜的倚窗而觀,不悲不喜,不動聲色。「無情草木不解語」纖纖玉手緩緩抬起,落了滿鼻清香,又散失在指尖的風中。
「東風助斷腸,吹落白衣裳」淡淡的聲音由遠而來,打破這份心情,她不禁淺淺皺眉,欲關窗不理。
「你在為它們傷心?」一身紫衣的女子再次開口道。
「有生就有死,有什麼可傷心的?」她淡淡回道。
「她們開的不易,生的更不易,若是沒了這短暫的東風,怕是一年也盼不到頭罷!」紫衣女子幽幽道。
未央抬眸看了她一眼。幾年不見,她還是這麼明艷動人,這麼愛穿紫衣,這麼沉得住氣。只是消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紅腫如桃,裡面滿是疲勞與絕望。
楚國第一美女的風采早已不如以往。這些年,怕也是不易吧。她緩緩垂了眼瞼,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施主好心,忘塵替她們謝過了。只是這花,生於風,又歸於風,長於泥而歸於塵,本是因果循環,世人又何必執念太深?反倒惹了一身煩憂?」
紫衣女子搖頭笑笑:「好一個執念,好一個煩憂,好一位心無波瀾的忘塵。」她笑著笑著突然沉了臉,冷冷道:「可是,凌玉韻,凌國堂堂錦寧長公主未央者。這紅塵千萬事,世間千萬人,你忘得了么!」
久久的沉默,久久的注視,直到那片片花瓣零落於泥。未央收了眼瞼,搖頭淺笑,抬手拉上窗戶。
紫衣女子放聲大笑:「你瞧,你沒忘,恨你沒忘,人亦沒忘,那些事你還在執著,倒讓別人放下。真是好笑!」
回應她的,只是深山裡特有的風聲,以及風聲里遙遠的蟲鳴獸語,還有這漫天的沉默。
她整個人如失了力氣般,依靠在最近一顆桃樹上,淚流滿面。
她以為,自己早已不會流淚了。
她以為,自己早已不會有淚可流了。
楚明遙病的這三年裡,她流幹了一生的眼淚,毀了她引以為傲的一雙眼睛。整整一個月服侍於他的床畔,聽他混沌的言語,看他逐漸形容枯槁,有過絕望心死,唯獨沒流過一滴悲傷之淚。
可是,那個獨倚小窗,靜眼看花的纖瘦身影,讓她徹底沒了力氣。
她還是那麼美,那麼出眾,哪怕在漫天飛花中灰衣僧袍,仍是讓人可望不可及。只是,這已不僅僅是初遇時那份不忍破壞的美好,還有那凜冽的氣息,壓抑的沉默,以及那深深掩藏在平靜下的恨意與殺機。這種隱忍,一旦爆發,將是無盡的災難。
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了。當年的林阿阮,現在的凌未央……
原來,這世上最苦命的,是他們。為了愛的人傾盡所有,仍是換不回可憐的一點真心。
原來,這世上最幸福的,還是她。縱然命運如潮,總有那麼些人,不離不棄。
原來,都是宿命……。
意識逐漸模糊,漫天花舞顛倒了整個世界,料峭的寒風中,只有凝香的驚呼遙遠如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