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衿幾何

第二章 青衿幾何

亂世可以孕育一切規則之外的東西,一明一暗,兩股勢力在帝國瘋狂生長。

明為謀士,暗為殺手。

謀士雖然崛起,但卻是一個魚龍混雜的集團,有人智思奇絕,亦有人眼界寸光,智計不足卻懷捭闔風雲之志,陷入亂世泥淖。相比之下,殺手組織壯大倒是更純粹些,因為越來越多的重要人物,需要死去。

於是這個百年,崛起了一大片諸如青衿府這樣的謀士集團、青骨堂這樣的殺手組織。

青衿府廣納賢才、剝絲定策,堪稱洛國大腦。

洛王牧青主不到四十歲,卻已繼承王位近二十年,在其治下,洛國去危彌堅,八國之中實力中上。

牧青主以兼聽馭人聞達天下,青衿府由他一手培養,數年來,天下名士尤其洛國地界口耳相傳,視其為一代雄主,其中佼佼者多走入青衿府。

多則七日,少則三日,牧青主必會前往一次青衿府,廣聽各路諫策。

是夜三更。

青衿府的燈總是那麼昏淡,好像幾十年沒有換過燈罩,這裡的樹異常乾癟,像一個人被抽幹了血。

還有那嗡嗡嗡嗡無時不在吹的陰風,不知它是要攀上高牆還是衝出囹圄,像窮困的婦人午夜嚶嚶。

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手中轉著一顆拳頭大的水晶。並不是人們想象中一國之君的裝束,牧青主一身紫衣,紋著半隻鸞鳥,只見頭不見尾。頭不佩冠,只有一根青玉簪,加上他頎長的身形,這位國君身上有一種少見的利落。

但牧青主的雙目卻透顯出一種厚重,不純凈也不複雜,連最親近的人都沒有見過他眯眼皺眉,他很坦定,一直如此坦定。

「國主,這道薦言有什麼問題嗎?」說話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的青衣人,頭髮稀疏、雙目微凹,身形略有一些佝僂,此人名叫龍翻雲,乃青衿府首座。

牧青主一手捏著三寸余長的青帛,一手緩緩轉動起水晶,「蕭笙竹入青衿府八年,此人長於臨機不擅推敲且性情張揚,這些年雖有不少精巧的薦策,但遠達不到此中所述的地步。」

「難道這薦言……」龍翻雲話音未落,牧青主已將青帛拋了過去。

龍翻雲只是粗略一望便生出一臉詫然,「什麼?放棄沅國一半土地,只換天劍閣的戍衛之權?這哪裡是薦言,分明是禍我洛國啊!」

牧青主淡然道:「煙雲山脈縱貫全境,天劍閣為少有的兵馬可行之地,多年以來一直被瀟國把守,沅國南富北貧,與其用沅水與瀟國分庭抗禮,倒不如換取這東西第一隘口。」

「可是國主,我洛國尚未到出兵天劍閣與東方五國一掰手腕的實力,一旦換取天劍閣的戍衛權,必要數萬兵力的鎮守,這等消耗全無必要啊!」

豈料牧青主卻話鋒一轉,「龍首座,不如你幫本王分析分析這封薦言的來路?」

龍翻雲立時沉默起來,但牧青主盯他的眼神,是他最害怕的威壓,微微清了清嗓子,龍翻雲道:「國主識人,天下無人可及,既斷定蕭笙竹無此遠見,定是背後有人指點。」

「只有這些?」

龍翻雲連忙頭低半尺,作為青衿府首座,他是所有青衿名士中最了解牧青主的人,這位國君遇事有著深刻的自我判斷,但他喜歡得到他人的佐證,他打斷有關天劍閣的分析,極有可能便是從中得到自我心思的佐證。

「背後之人不可能為蕭笙竹做嫁衣,屬下以為與其說此為薦言,不如說是一封自薦信。」

「那你說說,為何不是你也不是其他的青衿名士,而是蕭笙竹?」

「這……」

「四十八位青衿名士,來歷惟一存疑的就是他,蕭笙竹智思也非凡俗,一封沒有被打開過的竹筒之帛,他為何就敢呈到本王面前?」

「除非他們二人絕對信任。」龍翻雲忙道。

「正是如此,其信任超過任何青衿名士之間,也超過任何青衿名士與本王之間。」

龍翻雲暗吞口水,立刻又道:「國主,要不要先拿下蕭笙竹,天亮之前青衿府一定能打探到背後之人!」

「相比名震天下的崇煙閣,青衿府的實力實在是弱了很多。」言畢,牧青主把手中的水晶轉了三周便緩緩走了出去。

龍翻雲呆愣在地,片刻便已冷汗涔涔,他不知牧青主怪罪為何事,是未摸透蕭笙竹的來歷?還是要將那背後之人納進來以增強青衿府的實力?

龍翻雲不敢走錯,一步也不能走錯,因為青衿府的後院住著所有青衿名士的家眷。

而後院的后牆,連著王宮。

「崇煙閣啊崇煙閣,東方五國的謀士聖地,不知你們眼中青衿幾何,或許,你們根本就看不到青衿府吧!」

……

三生酒館的構造像一個酒葫蘆,葫蘆口臨街,小的葫蘆肚便是酒客暢飲之地,大的葫蘆肚是一個園子。

名依酒館,喚作三生園。

園子不大,一廊隔開,廊道左右有十丈余寬的矮叢,再往兩側則是兩排房舍,最左一排是釀酒儲酒之地,最右一排則是古揚的起居之所,這一排的排頭有一間稍大的房子,是從未用過的所謂正廳。

廊道的盡頭是一個方圓只有三丈的小水塘,塘內游著百餘條錦鯉,每日晨起,古揚第一件事便是來到這裡餵魚。

今日晨霧疊疊、朝雲無覓,廊道的欄杆布滿細密的水珠,這水珠莫名的有些黏稠,紅木一襯,好似一滴滴血。

古揚步履輕慢、心有所憚,水塘邊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頭長發。

那是古揚出生以來見過最長的頭髮。

那人似乎有著很嚴重的駝背,長發中分,幾乎垂落在地,牢牢遮住了面頰,邪異得令人不敢靠近。

他拄著一桿腥紅的手杖,手杖表面像陳年老舊的牆皮,層層皸裂卻不掉落。

「心有所念,必有所失,如若沒有這一塘魚,便不會給人在半路截殺你的機會。」那人不看古揚,聲音煞是乾澀。

古揚緩步上前,垂目一望,一塘錦鯉悉數翻了魚肚,「若無所念,前輩也不會一生不束髮,對吧?一杖橫江,公羊客前輩。」

「哈哈哈!」公羊客一陣長笑,那刀鋒一樣的目瞳瞬息甩向古揚,眼前之人識出自己毫不意外,知曉這一生不束髮的來歷就讓人有些驚訝了。

而更為震驚的是古揚,「一杖橫江」公羊客,是一位頂級的老牌殺手,此人殺人只靠第一杖,後續便乏力,但天下能接下他「甩手一杖」的人寥寥無幾。

古揚盯視著公羊客,公羊客的眼睛布滿血絲,恐怖的是,那血絲彷彿在遊走。

「能出此言,你是認定我不敢殺你?」

「不是不敢,是不能,三生酒館雖不是龍潭虎穴,但未得三生侍傳報我便遇見了前輩,足以說明所有問題。」

「回頭想想,老夫這些年殺的人,都是聰明人。」公羊客拄杖緩行,幾縷長發纏住了手杖,又似乎皸裂的手杖咬住了長發,微一抻臂,長發猝然拉得筆直,似在以此消解著憤怒,情形端的邪詭,「你雖今日無虞,但存亡僅在朝夕,三生酒館育你十年,這一瓶玲瓏血心,你總不會拒絕吧?」

說話之間,公羊客探出一個一搾余長的殷紅玉瓶,隨即遞到古揚面前。

不見絲毫猶豫,古揚將那瓶中紅液一飲而盡。

公羊客雙眉微跳,眼前之人不似自己所見的那些聰明人,飲下此毒是必然,痛快一飲也在公羊客的預料中,但不問毒性、不問解藥、不問多久發病便一口入腹,是他始料未及的。

公羊客深覺,越聰明的人越惜命,因為聰明大多是為了讓自己活更長或是活更好。

見他慢慢閉上了眼睛,古揚飲酒這瞬息之事在他腦海緩緩呈現。舉瓶的那一瞬周遭可有發生什麼變化?玲瓏血心可是真的入了口?又或者這期間可有一個本不存在的偷換時機?

但剎那間公羊客又猛然睜開了眼睛,內心忽然一震,自己為什麼會聯想這麼多?在這樣一個人面前為何會有擔憂?更詭異的是,當自己在此中注入過多心念時,之前的憤怒竟然消逝了大半。

要知道,這憤怒可是這古揚一字一字挑起來的。

古揚暗吞幾口唾沫,消解口中的腥烈,緩聲道:「我的性命不由自主,也知道三生酒館走的是一條殺手之路,我們的目的並不相背,希望前輩知曉也拜請讓他人知曉。」

「那是自然,老夫希望你最終死在玲瓏血心之下,而不是這亂世的明槍暗箭。」

古揚微微一笑,「我會盡量撐到那一刻,這一塘錦鯉想必前輩殺的不過癮,不知可否為我再殺一個人?一個極聰明的人。」

「何人?」

「沅國首謀,易宇。」

公羊客驟然冷笑,「易宇是沅王的寶物,瀟洛相夾多年不倒全賴此人,你是懂殺手的人,我且問你闖入沅國王宮,需要多少殺手?」

古揚道:「易宇智思超絕但好為帥,眼下沅洛邊境戰火正熾,易宇已在昨日抵達沅軍大帳,一處露營總比王宮簡單多了吧。而且近來星月黯淡、晝夜陰沉,我想辦法不止一個呢。」

公羊客雙目緊眯,「你為何要殺此人?」

「殺的了,還是殺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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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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