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不破龍門
易叔言,范洪時代橫空出世的天才之一,可惜當年楊太師罷官謝政,還居於京口之時,一心一意為青年棋手鮑一中造勢,使之能夠有足夠的聲名和地位去挑戰范洪,這也是永嘉弈派形成的契機。鮑一中的光芒太過閃亮,以致於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另一個同樣實力首屈一指的青年棋手。
於是在嘉靖初的那一場棋聖戰中,范洪罷弈不出,所有人都盼望著並且極力促成的范、鮑之間棋聖之爭就這樣偃旗息鼓,而取而代之的就是鮑一中首戰弈勝了紋枰探花郎后,長驅直入,輕鬆地下到了決戰,而與之對弈的就是那個前幾戰無人注意,卻如同橫空出世的一般地殺進決戰的易叔言。
即是如今徽州府西陵知行棋社的那個白鬍子老頭,易方平。
程汝亮的教棋先生。
那一場決戰過後,不再有人會在意他們原本想要看到的是否是鮑一中以下克上在棋聖戰上弈勝范洪的局面,因為那一戰,足夠精彩。
而那一戰之後,本應該踏上與鮑一中黑白爭雄道路的易叔言卻突然銷聲匿跡了,如同他的出現一樣的令人猝不及防。
而後三十年間,鮑一中坐鎮永嘉弈派而威震天下,開啟了棋聖戰三連決勝的宏偉篇章。
那位大放厥詞說什麼「范元博死後我便是天下第一」的青年棋手曇花一現,留下了個「鬼手」的名號就銷匿於棋界,自此也就沒有人見過他,只有傳聞說過京師弈派的驍將徐希冉是他的徒弟,這傳聞傳播了一段時間,因為沒有人出來證實,也就逐漸被人遺忘了。
連帶著被遺忘的,是那個曾經在決戰上將鮑一中逼上絕境的「鬼手」易叔言。
……
……
「我確實從未見過你師父,不過他卻給我留下了比鮑景遠更深刻的印象,鬼手之名,這些年間常出現在我腦海中,也許是愈來愈老了,比較喜歡懷念過往的事情,呵呵。」
老家公蒼老而平靜的眼眸中漸漸地泛出一些懷念過往之色,或者說,是在憧憬,鮑景遠已經對弈過了,但易叔言卻永遠的消失不見,如果有生之年能與鮑一中和易叔言都在方圓之間爭過勝負的話,此生無憾了。
可惜從沒有人和這兩個人都對弈過,行將就木的自己也沒有可能,似乎是想起來這件憾事,老家公面上浮現出淡淡的傷感和遺憾的情緒,不過當他抬頭看向眼前的這個來自徽州府的白衣秀士時,蒼老的眸光忽地一定,眼眸里也旋即露出一抹亮色。
師父不在,徒弟自然當以效勞。
這一刻,老家公終於明白眼前的這個青年棋手為什麼會突兀的出現在嘉州城了,老家公深深凹陷而且周邊爬滿皺紋的眼眶中忽地留下了兩滴濁淚。
喜極,幸甚!
老家公輕輕地拂去眼淚,從身前裝滿白色雲子的棋奩里隨手抓了一把棋子,不知數目,布滿褶皺的乾巴巴的手掌覆於棋枰之上,蓋住棋子,聲音沙啞道:「猜先罷。」
猜先而不讓先,也許是老家公不自視甚高,把程汝亮當成與自己平起平坐的青年棋手,又或者是老家公早已把眼前的這個人看作是素未謀面也從未交過手的易叔言。
很多老棋手為了一輩子積攢下的聲名怯戰罷弈,而家公不同,他只是想與那些同樣是精彩艷艷的棋手坐在同一張棋枰前公平角藝,勝負另論,但求一局足以留與後來者注目流連的棋譜,又或者能讓自己在此垂老將死之際一了近四十年的心愿。
一切無有違心者,但求隨心而活,弈棋而死。
程汝亮微微緊了緊披在肩上的薄氅,他也許是明白老人內心的想法,略顯病態的白皙嘴唇輕啟道:「白水就遵從岳老之意了。」
隨即手伸手入奩,雙指併攏夾出黑子一顆,置於棋枰之上。
棋子一顆,代表程汝亮猜老家公手中白子數目為單。
亭內書桌旁的老裁判目不轉睛地瞻望著棋枰,呼吸聲都變得急促了些,而老家公不急不緩地移開手掌,望著掌下棋子的眼眸里閃過一道蒼勁的光澤。
老人手掌不大,握不住多少棋子,所以也不用將棋子兩兩相分再辨其單雙了,眼下一目了然。
白棋五子,為單數,程汝亮照例執白先行。
雙方各自放定座子。
程汝亮的第一手白棋並沒有選擇上一把與馬諸陵對弈時所下的中腹,而是在左下三路掛角,之所以上一把程汝亮一反常態選擇落子中腹,是因為心血來潮想要試一試遠在西陵鎮還未來得及相見的新師弟蘇永年的詭異棋路。
可想而知,馬諸陵與自己棋力相差之多,已不需要用到那一顆中腹棋子了,不過也許是因為自己本身也不適合用這種棋路,所以才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它。
每個人的棋路是不同的,不必捨本逐末,正如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盤完全相同的棋局。
老家公執著黑棋左下守角,目光異常堅定,因為與之弈者,鬼手易叔言是也!
一場新老棋手的棋枰之爭正式拉開了序幕,也許是為了配合這缺席了三十七年的一戰,天空中暗沉了許多,歇了半晌的春雨又猝不及防地下了起來,一道道雨幕順著雪芽茶亭的亭檐緩緩流下,恰如四周盡布珠簾,細雨拍打著茶園中的鮮嫩綠芽,響起點點窸窣聲響。
之前那場雨短暫而急促,恰恰發生在馬諸陵長考之時,亭外小廝們倒只用等候,待得雨霽時,馬諸陵正長考結束。而這一場雨的勢頭似乎要綿長許多,不像之前那麼急促,但這也正是小廝們苦惱的地方,因為棋局才剛剛開始,這註定是一場足以讓他們衣衫濕透的棋局。
於是第一個小廝接下了記錄著棋譜的紙箋,紙上墨跡未乾,因而不敢折住握於手中,有不能任它被雨水打濕,只得將紙箋護在衣袂之下,向茶樓疾跑而去。
而之後便是第二個,第三個,絡繹不絕,沉寂了許久的茶園又瞬間活動了起來,樓上的看客包括三樓許韶台、盧孝直、梅紀新等人,還有二樓的各地各縣棋壇代表,無一不在眺望著雪芽茶亭里的動靜。
雪芽茶亭里的那張棋枰上到底是何等局面他們自然看不見,他們看的是下一個傳信的小廝何時過來,這一局對弈的關注程度異常的高,而嘉州棋壇的眾人也異常的緊張,對於他們來說,這一戰,如履薄冰。
「白棋第十三手,入四七!」
「黑棋第十四手,入五七!」
「白棋第十五手,入三八!」
「黑棋第十六手,入四九!」
……
「白棋第二十三手,入一三!」
不一會已經行棋二十三手,雙方開始在右下角交纏,是通常情況下的定式,白棋第十三手與黑棋第十四手的交換,是白棋的先手便宜。
「白第十三手尖頂,黑棋置之不理或者擋下都可以下成定式,白角空不少,而黑棋吃住白棋一子也使之變得厚實,但黑第二十二手似乎位置不佳,我認為或許左移一路才是最理想的選擇。」
「黑棋吃住這一子后,大概會在三步之內定形,我認同陳兄台所講的黑棋左移一路的想法,這樣黑棋之後對於外勢的控制會有利許多。」
三樓諸人的觀棋水平較之一樓二樓的看客和棋手全然不在同一個層面,所討論的東西也很少,因為他們明白那些淺顯的東西並不需要自己多言,特別是梅紀新與陳少堂這兩個徽州來的青年棋手,對棋局形勢有著很深刻的見解,並且兩人經常一唱一和,其餘人等也是對他們倆的觀棋視野極為讚賞。
而許韶台與場間的數位不相識的青年互相通報姓名后,也逐漸與他們熟稔起來,一言一行似是故交般親密,雖比梅、陳二人年長兩歲,卻仍以兄台相稱。
梅、陳二人本就對許韶台的弈棋水平極為讚歎,此刻有機會與之熟稔一番,自然不肯放過,言語間對許韶台也頗具仰慕之意,三人站在一處隨便的幾句討論局勢,倒抵得上樓下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激烈討論所爭吵的出來的結果了。
局勢確實如此,白棋先手佔了便宜,而黑棋似乎放過了比當下更好的一步選擇,雖然此刻無傷大雅,但圍棋本身就是寸土必爭的圈地遊戲,當然是要選擇能使自己獲得更大利益的下法,才不至於到了最後官子時輸對手一子半子的,惜敗收場。
老家公的狀態不佳?
這誰也說不定,但是眾人不禁為之提心弔膽起來。
衣衫漸濕的小廝將紙箋接連送來,眾人便是提心弔膽也不得不繼續關注著豎枰上局勢的變化。
白棋二十五手尖頂,似乎太看重角落,而黑棋對之暫且不顧,轉而他投,搶了一處先手,等白棋回頭不得不應時,黑棋飛了一手,使得白棋位置偏低。
在座子制和還棋頭的規則下,外勢的重要性更大一些,所以白棋被壓至低位后,黑棋有了率先向中腹擴張的權利,而白棋乾脆就在左下點了一手三三,加上第一手白棋三路掛角,此刻白棋暫且放棄被壓制在低位的右下戰場,對左下黑棋的星位座子來勢洶洶。
這兩顆白子雖然也是身處低位,但因左下尚未布局,留給這兩個白子的發揮空間很大。
雙方又因此在左下爭鬥了起來,白棋飛后,白在下邊黑空中活了一塊棋,實際利益很大,黑棋冷靜地虎補,之後攻擊右邊白棋或是打入左邊白陣,兩者必得其一,黑棋不僅撈回了等同於白子活棋的利益,還使黑棋取得了主動權,是左是右,全看局勢。
下到這裡,人們似乎終於想起當年那個棋聖戰中面對鮑一中的巨大壓力仍不屈不餒的那個清秀探花就是如今雪芽茶亭中對弈的蒼髮老人。
這幾番利益交換下來,局勢盡在老家公的掌控之間,黑棋付出多少,就能得到更多的回報,既有優勢,又有先手,形勢一片大好。
這應該是今天程汝亮對弈五盤以來第一次被壓制的這麼狠吧?之前或有小劣的時候,但都在程汝亮的計算之下,不一會兒就得還回去,不同的是,現在的局勢看起來可全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啊。
「家公真是老當益壯,棋力不減當年啊!」
茶樓內外不少諸如此類的感嘆聲發出來,對於這個老人,他們是打心裡的敬佩和敬重,沒有老家公,就沒有現在的梁園茶樓,也沒有人心合於一處的嘉州棋壇。
不僅德望廣盛,便是棋藝在如今的嘉州城仍是獨一份的。
但是程白水真的就這樣束手無策嗎?經過之前的幾盤棋局過後,沒有一個人敢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程白水和他們對圍棋的思考早已不在一個層面,燕雀怎麼能看到鴻鵠才能看得到的風景呢?
當下一步棋傳出來的時候,人們終於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而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程汝亮似乎永遠都不會束手無策。
白棋第四十一手,平四一!
接!
這是一步極隱秘的妙手,卻偏偏被程汝亮察覺了。
這著棋大概是很出乎老家公的預想,之後的第四十二手頗為難下,黑棋不免的陷入了長考。
這一著棋接如何破,整個梁園茶樓所有的棋手都陷入了這樣的長考中。
三樓的眾人也出言討論了起來。
盧孝直眼眸中難掩著急的神色,擔憂地分析道:「黑棋如果直接關起,將來白有先挖后夾的手段,角上的黑棋會頓時陷入被全數吃掉的困境,所以關起不是值得考慮的應對,應該另尋他法。」
一旁的梅紀新搖了搖頭,似乎難以為黑棋找到較好的應對,劍眉微蹙道:「可是黑棋壓住,白棋爬后,再接連托退,然後再飛,白棋已是活形,而黑棋還有欠缺要補,這般黑棋同樣很難受。」
「黑棋在此處並,可是仍得顧慮白棋尖的先手,黑棋整體不活。」許韶台竹青扇輕攏,指著棋枰上的某個位置,面無表情地說道。
「黑棋橫頂后再跳出也未必見得就好,這樣不僅幫白走厚了,且仍留有後患。」陳少堂也不甘落於人后,將自己想法說了出來。
……
可是眾人說了這麼多可能,卻沒有一種是能令黑棋勉強接受的應對。
馬諸陵終於忍不住問道:「難道這棋不能破?」
許韶台淡淡地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個局面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眼角微顫,毫不猶豫地道:「不能破,因為這是程白水煞費苦心才擺出來的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