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梁園日暮亂飛鴨
席少游的花言巧語終於還是讓涉世未深且對席少游還抱有一絲懵懂感情的辛蕊有了一瞬間的失神,手中握著的刻有重山斜月劍紋的細劍也驀然松垮了半分。
而就是在這瞬息之間,席少游如泥鰍般借著自己獨步江湖的詭異身法躍上了房頂,滑不溜秋的,連身後的山月劍派的青衣師兄也反應不及,原本還抵在席少游後頸的劍鋒如同虛設,在師兄妹二人的夾擊之中,得意地翻上屋頭,輕巧地踩著瓦片,很快就以墨色衣衫融入了一片黑茫茫的雨夜之中。
師兄妹二人都是劍堂弟子,但在席少游這詭異身法面前竟然毫無反應的機會,不禁令人唏噓,是山月劍派徒有虛名,還是蜀中盜聖詭異莫測?
望著席少游遠遁而走的方向,青衣師兄唉的嘆了口氣,狹長而憊懶的眼眸微微眯起,鏘的一聲將寬劍收入鞘中。
劍鞘比劍更寬,且鞘身扁平,稜角分明凌厲,以厚鐵固合,如此稱為劍匣恐怕更為合適。
青衣師兄姓詹,而名字也很是簡單,就叫青衣,不若那些尋常武俠小說中見爛了的套路,詹青衣並不是劍堂的大師兄,更不是關門小師弟,本身平淡隨性,而且資質一般,在思君劍堂算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江湖上也沒有什麼過人的名聲,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在前年盛夏六月的武林大會上被一個扛刀的十幾歲的少女追著砍,一時淪為笑談,於是人們對於劍爐弟子強於劍堂弟子的說法更是深信不疑。
而見爛了的套路就是女俠辛蕊確實是思君劍堂的小師妹,更為見爛了的套路就是詹青衣很怕自己這個小師妹。
所以當席少游逃走的那一刻,詹青衣害怕小師妹怪罪自己幫襯不利,於是很是賣力地扯開嘴角,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還是師妹你足智多謀,我怎麼就想不到席少游會往州學這邊來呢,你看,果然如你所料,半道上就碰著了。」
轉移話題的動機顯而易見,可謂是十分的生硬。
小師妹辛蕊將自己的佩劍收入鞘中,冷冷地直視了他一眼,嗔怒道:「碰著了又能怎樣,還不是被他給溜走了?」
「難道這也在師妹的預料之中?」
當詹青衣鬼使神差的說出這句后,便立馬知道自己失言說錯了話,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失言難回。
詹青衣只好低頭,刻意不去注視小師妹的眼睛里是不是怒濤洶湧,生怕她一眼把自己給剮了。
而辛蕊自知席少游逃走的主要原因是在自己那一瞬間的心神不守,是自己定力不夠被那「淫賊」鑽了空子,怪不得師兄詹青衣,但他此時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得好像是自己故意放他走似的,這哪裡是阿諛奉承,分明是在揶揄諷刺。
於是詹青衣當年被少女拿刀追著砍的情景再次重現,只不過少女換成了自己師妹,而刀也變成了劍。
……
這一場景盡數被遠處屋頭上一個網巾束髮,打著油黃紙傘的遊俠兒瞧在眼中,看著街巷中的那一番慘不忍睹的畫面,嘴角跟隨著此起彼伏的痛叫聲抽動,眼睛也像嚼了酸梅一般不由得閉了起來,不忍直視。
這爺們,真慘。
等下面的詹青衣被小師妹追得跑了整條街,從巷尾到街頭,消失在視野中時,遊俠兒才一臉同情地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幽幽地自語道:「罪孽啊,罪孽,非是在下不救你,實在是你我素昧平生,而那女俠又實在太猛,在下打心裡為你抱不平,願你在陰司里尋個好差事,不要再來人間受罪了……」
遊俠兒又想起剛才從這兩人的腹背夾擊中「逃出生天」的那個墨色衣衫的青年,嘴唇蠕動,不知道該感嘆些什麼,隔了半晌才終於笑道:「蜀中盜聖原來真是個泥鰍。」
遊俠兒一手撐著雨傘,另一隻手將刀雙手抱在懷中,閑庭信步地從街巷邊連綿一片而濕漉漉的房屋頂上離開,彷彿剛才只是恰巧路過此地一樣,還悠悠然吹著口哨,嘴裡重複地哼著只有幾句詞的小曲:
一聲,畫角樵門。
半庭新月,黃昏。
雪裡,山前,水濱。
竹籬茅舍。
淡煙衰草,孤村。
……
……
這一場嘉州夜雨,一直下到了清早,還未斷絕。
一道驚天噩耗悄無聲息的傳進城中。
老家公,於昨晚辭世了。
雨還沒有停歇時,消息已經傳滿州城各處,許多人應聲趕來,不僅是嘉州本地的棋手,還有昨日來觀棋因雨勢漸大而沒有離開州城的看客,一時間梁園茶樓內已是擦肩接踵,早就沒有任何立錐之地,且還有更多的人不斷地往梁園湧來。
茶樓三樓,除去驚聞噩耗后馬不停蹄地趕往城外茅廬的盧孝直外,馬諸陵、馮德倫等幾個嘉州各地老壯派棋手,昨日表現可嘉的拾花館東家許韶台、州學廩生洛安陽,棋局結束后突然冒出來的京城第一才子陸奕和和他的「隨從」,這一次棋戰的罪魁禍首新安程白水和楊門七子中的老大楊文恭老二楊文敬,還有同樣來自徽州府的青年棋手梅紀新、陳少堂。
盡數聚在此處。
樓上沉重的氣氛透露出一股十分微妙的意味。
其中自然以嘉州眾棋手對於程汝亮的淡淡恨意佔據大多數,若不是程汝亮挑起這次棋戰,家公也就不用出面應戰,更不會突然仙逝而去,畢竟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便是當中有認為家公的死不應當歸罪到程汝亮頭上的,也不敢在此時犯眾怒,為他解釋什麼。
因為不論如何,程汝亮多少和老家公的死有些干係,這一點毋庸置疑,就憑這個,讓他挨些冷眼一點也不過分。
與嘉州大多數棋手不同,老家公的離去對於洛安陽來說是失去了一個從未見過面但在他心裡十分敬重的老人,他不仇恨程汝亮,只是有些遺憾,因為他還從未代替過父親去拜見這位老人。
而許韶台與洛安陽更不相同,應該說是與所有人都不同,他的面容上沒有絲毫的悲傷湧現,只有欽佩和神往,也許這才是棋手最好的歸宿,與之相比,一生不敗只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