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庭樹不知人去盡
梁園茶樓雖然氣派,但三樓畢竟只有這麼大,程汝亮的一舉一動自然都被眾人看進眼裡,當然也包括他所說的話。
歙縣雙傑,棋力很強嗎?
三樓上除了程汝亮一行和突然冒出來的陸奕和等人外,大多數的人都是來自嘉州本地或州城,或縣鄉的棋手,徽州府隸屬於南直隸,與四川西境的嘉定州相距甚遠,當中還橫跨著一個偌大的湖廣省,或許徽州歙縣的名頭他們聽說過,畢竟文房四寶中的徽墨與歙硯均產自此地,想不知道也難。
但所謂的歙縣雙傑實在不能在他們心裡立馬形成直觀的印象,因為來自徽州府的程白水對整個嘉州棋壇五戰全勝,而之前他也在棋枰上勝了新安弈派的開代宗師,也是新安弈派最強者,汪曙。
都下不過程汝亮,便沒有什麼簡單直接的方法去比較三大弈派之一的新安派與嘉州棋壇的差別到底有多大了,這時候突然冒出來兩個被程白水稱作「歙縣雙傑」的青年,其實力如何,真的很難估計。
但身為老壯派棋手的馬諸陵和馮德倫與其餘人不同,他二人前些年還曾有幸與會首盧孝直一同遠赴江南,觀戰那一年的青年戰和棋社戰。歸川途中,恰路過徽州府城,見識過這新安弈派的這一與眾不同的棋會。
不同於三年一屆同時舉辦的全國青年戰與三百三十三家棋社戰,得益於老宗師汪曙先生的勵精圖治,徽州青年棋會辦得比之勤許多,一年兩屆,一為開春,一為夏末。開春的青年棋會於元宵佳節之後,而夏末的青年棋會在七月下旬,熱暑消去,天氣漸涼之時。
恰好青年戰與棋社戰在六月盛夏之際,馬諸陵與馮德倫都是親眼瞧過徽州青年棋會的與眾不同的,其規模及棋手水平或許不如全國青年戰那般頂尖,畢竟地域大小有所差距,青年戰是海內諸郡青年棋手俊彥相互角藝,一分優劣之時,所參會的也都是各地各府縣首屈一指的青年棋手,乃是強強較量,其中若是有弱手那便是一地之恥,畢竟青年戰是為了檢驗各地後輩棋手的水平高低而存在,有很強烈的競勝性質。
而徽州府的青年棋會不同,它乃是由新安弈派的開代宗師汪曙所帶頭籌辦,其後不知有多少徽州商人樂於資助錢財,對於他們來說名聲遠比一時的盈利重要,其中出資最多者,便數徽州富商李嘉言,李嘉言本身也極其熱衷於紋枰手談,實力不弱,數年間靠承辦青年棋會而為徽州百姓熟知,所帶來的名聲與利益遠比付出的多不知幾許。
既然是青年棋會,自然有角藝的成分在,但與全國青年戰不同的是,徽州青年棋會的切磋性質遠大於其競勝性質,最直觀的體現是在於徽州青年棋會的所受邀的青年棋手從來未過六十之數,大多都是五十餘人,以此保證棋會的競技水平不會因此下降。
而這五十幾人便是棋會的全部參戰棋手了,不像青年戰動輒數百人,以逐步淘汰而分取優劣者,棋會的形式為積籌制,也會是說這五十幾名青年棋手分別要和其他人各自對弈一局,而一人便是要下五十餘局棋,短則十數日,長則一月,每勝一局便得一籌,到棋會結束之時,所得竹籌多者便是棋力更強者。
然後以竹籌算名次,分為一甲三人,其中第一名便是拔得頭籌者,二甲十三人,余者皆入三甲。
而在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每一個青年棋手都有機會和其餘各縣的優秀棋手同台角藝,可謂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也是快速提高自己棋藝的好時機,不僅如此,若是在青年棋會上表現突出,也會使得自己名聲大振,所以每一屆青年棋會之前,這五十幾個名額的歸屬可謂是備受關注,能進入這名額之中,便是表明棋會對自己天賦及實力的認同。
而這樣的棋會,一年便有兩次,新安弈派能從無到有,從默默無聞到與京師、永嘉兩派並立於世,不是沒有理由,其中自然要歸功於坐隱先生汪曙的勵精圖治。
想當初汪坐隱年輕時已是徽州府諸多棋手的領袖,在徽州名聲之巨便如同鮑景遠之於江浙,范元博之於天下,之中或許有徽州棋手與外者交流較少的原因,但能與鮑景遠、范元博相比已是足顯其威望和實力。
於是汪曙登高一呼,新安弈派就此而成,而這看似簡簡單單的自成一派,卻是汪曙帶著徽州棋手數年來的勵精圖治,逐步發展壯大,而就在那時,新安弈派一舉成名被天下棋手認同為大弈派的機會來臨了。
鮑景遠被少師楊一清提攜造勢,前往京師挑戰范元博未果,在京師待了數年,並且一舉成就棋聖之名,還無立馬回到江浙的跡象,而此時新安弈派已是聲勢漸大,雖然其中可以獨挑大樑的棋手並不多,但汪曙之棋藝已不是永嘉派中的其他人所能匹敵。
嘉靖六年,歲值而立之年的汪曙率領著新安大軍趁永嘉派群龍無首之時浩浩蕩蕩地南下江浙,與之一較高下,新安派與永嘉派的大戰一觸即發。
但不得不說的是,永嘉派不愧為當世之巨,江浙之地又盛產國弈,盛稱江淮之間,在汪曙的帶領下新安派仍是沒有完全擊敗底蘊雄厚的永嘉派殘餘勢力,而永嘉又有李沖、周源、徐希聖等人坐鎮,當時汪曙能夠力壓這幾人已是費盡心思,兩派互有勝敗,一時間誰也不能徹底擊敗對方,兩大弈派在長江以南展開了長達數年的拉鋸戰。
嘉靖九年,范洪之後新一代獨擅國手之名的鮑一中回返江南,與汪曙展開了一場大戰,不過在鮑一中棋聖戰上與鬼手易叔言的決勝之後,鮑一中棋力已臻至巔峰,汪曙雖強,卻無法與達到與鮑一中爭先的水平,鮑一中的批亢搗虛,以少擊眾之法使得汪曙的堅如鐵壁的防守時常失去作用,但汪曙也不愧其一派領袖之威名,他硬實雄厚的棋風也使得鮑一中暗自心驚,此後一連幾日,連連上門搦戰,這一場曠世持久的兩派棋戰為大明棋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特別是兩大弈派領袖之間的較量為人稱嘆。
最後,人們得出一個結論,汪曙棋力不及鮑一中一子,汪執先手勝負兩分,汪執後手必敗無疑,如三品具體之於一品入神,尚有差距。
自此新安弈派徹底揚名,而鮑一中之後京師又出了個顏倫顏子明,一統被鮑一中攪得稀爛的京師棋壇,自成一派,號京師弈派,三派之名始並立於世。
而汪曙回到了徽州,繼續勵精圖治二三十年,才有了如今新安弈派不同一般的氣象,雖然不及京師、永嘉兩派數十乃至上百年的國弈底蘊積累,但一府六縣之中已是青年棋手無數,如雨後春筍,而程汝亮的嶄露頭角更是向天下諸多棋手傳遞一個信息。
新安弈派正在崛起。
……
馬諸陵、馮德倫等二人自那以後深刻的明白,新安弈派這個龐然大物仍有無窮的底蘊與潛力,甚至有可能在程汝亮的帶領下打破如今三派鼎立的格局。
新安棋士的平均實力遠遠不是嘉州弈壇的眾人能夠想象,說得不妙一點,困居一地的嘉州棋壇便如同當年汪曙橫空出世之前的徽州棋壇一般,不常與其他地方的棋手較量,也便不知道如今天下的諸多棋士究竟是如何的強悍無匹,如果真是這樣,他們也就不會為了一個程白水戰勝整個嘉州棋壇而感到驚訝了。
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而梅紀新、陳少堂二人被程汝亮稱為歙縣雙傑,且在四屆徽州青年棋會中霸佔一甲三席其二,馬諸陵與馮德倫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程汝亮這隨意一言中所蘊含的信息究竟代表著什麼。
也許沒有程汝亮存在的話,他們二人就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雙占鰲頭之人罷。
馬諸陵有些發乾的嘴唇微微蠕動,說不出話來,不過因家公去世而沉重的心頭倒是稍微地鬆了一些。
這兩個後生,真是沒句實話。
先前馮德倫曾問過梅、陳二人在徽州青年棋手中像他們這般實力的究竟有多少個,梅紀新笑稱是隨便就能數的過來,只有五十幾個而已,把盧孝直三人嚇了一番,然後陳少堂稱他們二人能在排進二甲十數位,即是二甲末位,這才讓他們長舒一口氣,不至於被嚇成殘疾。
如今看來,不僅這個梅紀新沒個正形,故意出言恐嚇他們,就連這個看起來正經許多的陳少堂也偷摸使壞,不是成心要看自己這些人的笑話嗎?什麼二甲十數,什麼五十多個,分明是新安弈派青年棋手中的中流砥柱,就說,新安弈派的青年棋手要是都能恐怖成這樣,那更為強悍的京師、永嘉兩派究竟會有著怎樣一群棋中猛鬼?
馬諸陵作為嘉州棋手中少數幾個覺得程汝亮並不應該為老家公的死負責的人,還是老壯派棋手中地位較高,性格較烈且思想較為通明的一位,對此時樓上的微妙氣氛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若不是他,程汝亮此時應該已經被許多人圍在這裡興師問罪了,哪裡還能如此輕巧地靠在窗邊望茶園內的雨景。
他心中有過愧疚嗎?
望著靠著茶園方向的西窗旁從容不迫的程汝亮,馬諸陵不禁想到。不論如何,程汝亮的出現與家公的死有著直接關聯,暫且不說家公是否是下得一盤好棋后安然辭世,便算是如此,程汝亮也應該表現出一些悲傷的情緒來,才好讓自己在眾人面前為他開口解釋一下。
只可惜,自始至終程汝亮乾淨的面容上都沒有露出一絲愧疚和傷痛之色來,顯得那樣的古井無波,那樣的從容,彷彿一切都和他沒什麼關係,家公的死甚至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什麼波瀾。
或許,他只是不善於表達吧。
馬諸陵如此安慰自己。
……
陸奕和走上前來,遊俠兒了兒郎當地跟在身後,像是要看陸奕和的笑話。
「兄台就是新安程白水?」陸奕和上前作了一揖明知故問道。
看著眼前的這個身著袍衫的青年士子,程汝亮如漆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詫色,旋即恢復如初,淡然地道:「何事?」
陸奕和呵呵一笑,「在下京師陸奕和,有緣得見白水先生尊容,幸甚幸甚。」
此言一出,西窗邊站在程白水附近的許韶台等人都倏地望向他,眼眸中儘是驚奇之色,許韶台率先開口問道:「你就是陸奕和?」
「正是在下,許公子聽過?」
果然是他,許韶台眸光一定,裝傻充楞道:「沒聽過,對了,你說你哪來的?」
「許公子說笑了,若是許公子沒聽過在下的名字,又為何會驚奇問我是不是陸奕和?」陸奕和笑著反問道。
許韶台上前一步,手中竹青扇輕張,裝模作樣地放在腰身前微微地扇動幾下,嘿嘿打趣道:「那我就是說錯了,以前確實沒聽過,直到昨晚才略有所聞,兄台你還真是聲名不顯啊。」
陸奕和知道是自己昨天專為讚歎程汝亮棋藝所作的那首《圍棋歌贈程白水》被他知曉了,旋即又想到傳聞說程汝亮與許韶台是幼時故交,那程汝亮必然也是聽到那首詩了,難怪。
陸奕和心內發笑,看來昨天的當著眾人面的做派起到效果了,而這位許公子之所以打趣自己當然也只是打趣,「奕和乃是京師人氏,許公子定然是沒聽過,不過許公子與白水先生的一局棋,奕和卻是仰慕已久啊。」
「昨天才下完的棋哪來的仰慕已久?」程汝亮身後的老二楊文敬出聲揶揄道,
楊文敬為人耿直腹黑,盡挑這些時候說大實話,一時間倒是讓陸奕和有些尷尬不已,引得他身後慫恿他的遊俠兒忍不住連連訕笑。
呵呵,吃癟了吧。
遊俠兒細長的雙眼微微眯起,望向程白水身後的這兩個青年刀客。
柳葉長刀。
楊門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