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炮灰
陳凌不愧是大家少爺,即便在外流浪坎坷了兩年,也依然沒有磨滅掉他的驕傲與勇敢,雖然他無法與趙噠噠獲得聯絡,但從進入地球學院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一直在等著某個時刻,不舍晝夜。
所以,當他發現地球學院的周圍燃起熊熊火光后,陳凌立刻從床榻上一躍而起,迅速穿好衣服,貓著腰,從自己早已探查確認過無數次的安全路徑移出窗外,沿著屋檐邊慢騰騰地踮著腳走。
他的宿舍在七樓,每層樓大約三米高,陳凌的目光往下望時,總有種自己在鋼絲上行走的錯覺。他晃了晃腦袋,將害怕藏在心底,咬著牙頂著冷風,看著遠處的火光,彷彿要把這多年的不堪,都交給這場火,將那些記憶,焚燒個乾乾淨淨。
向來寧靜的下八區被驚醒了,那場火詭異而綿延不絕,竟是將地球學院的四周都包裹了起來,不斷地往校內攻城略地。
趙噠噠在火舌之間快速掠過,與她同行的,還有眾多接到雇傭單便火急火燎趕來搶人頭的雇傭軍們。
校外,趙叔安排的接應車輛已經就位,就等著趙噠噠他們把學生們一個個的都救出來。
趙噠噠並不是沖在第一個的,明明在此之前對外的表現都是一副恨不得把錢全都搶光的架勢,然而真臨了現場,她不僅毫無積極幹活的意向,看也不看在她身邊奔走的地球學院學生,反而第一時間就通過定位器,折了好一番功夫,找到掛在屋檐上的陳凌。
陳凌沉默地看著這套喜鵲裝束,半扒著牆壁,以一種毫無形象的烏龜爬姿勢與趙噠噠對上了眼,他身體僵硬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勉強鎮定道:「你這奇怪的衣服,和上次不一樣了。」
趙噠噠咬著變音器的嘴角抽了抽,聲線更加粗獷著說道:「你這勇敢的姿勢,倒是和上次挺像的。」
陳凌臉一紅,肩膀一松,趙噠噠默契地伸出手,將對方一撈過來,順勢把他的雙手纏在脖子上背起他,沿著窗沿往上迅速攀爬。
「為什麼……要上去?」陳凌看著趙噠噠黑色特殊皮質手套上陰冷的刀尖,在地球學院宿舍樓的牆壁上輕輕巧巧地敲下一道道凹痕,看著他們兩人離地面越來越遠,忍不住開了口。
饒是見多識廣的少爺,也不知道趙噠噠到底葫蘆里買了什麼葯。
這人真的能救他出去?
兩分鐘后,趙噠噠將陳凌放下,站在用水泥粗劣砌成的樓頂平台上,沉默地將現場的狀況指給陳凌看。
土裡土氣毫無審美的地球學院,因火光而鮮活起來,陳凌眼睜睜看著大量湧進來搶孩子的雇傭軍們,氣勢洶洶地衝進宿舍樓,一會兒,那些黑影們手裡抓著三個、臂腕夾著兩個、脖子上騎著一個、前胸后胸都掛著幾個,快步往校外奔走,看著跟逃荒似的。
有的人想中途劫孩子,發生了不小的衝突,話不投機邊跑邊打的;有幾個地球學院的護校老師趕了過來,還沒開口阻止呢,就被也不知道從哪個方向的暗腳給踢飛了,簡直毫無尊嚴。
陳凌莫名其妙地看了幾分鐘,道:「這把火是你放的?」
趙噠噠同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
陳凌:「……」所以你讓我看什麼?看你們傻兮兮的救人姿勢嗎,為什麼覺得那麼不靠譜?
而事實也如陳凌所想。
地球學院會這麼容易就被突破嗎?
顯然不可能。
就在火光的狂歡中,地球學院的土地,突然顫動了起來。這種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怒吼聲,讓趙噠噠一瞬間產生諸如「終於來了」的感慨。
在校外準備重新闖入的雇傭軍們猶豫了,校內還在搶人頭爭傭金的雇傭軍們驚愕了,唯有趙噠噠和陳凌,在視野更好的高處,看著地面逐漸塌陷下去。
「這是……」陳凌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腳下突變的情勢,身體微微地抖了抖。
學院翻湧起來的泥土,在暴動中將那些還在奔跑中的人們吞噬,像是藏在深海的巨魚,捲動著它貪婪的口舌。
趙噠噠嗤笑道:「盡忠職守的炮灰。」
底下的哀嚎謾罵,衝天而上,那直刺人心的銳利悲鳴聲,昭示著被吞掉的那些人,是活不了了。
陳凌這些年也算是見過血的了,也沒見過這麼大批的屠戮,心跳得很快速,血卻冷得很透徹。他聽出她藏在話語深處的寒意,細細琢磨了片刻,心下一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顫抖,問:「你知道有這樣的埋伏?」
趙噠噠背對著陳凌,站在樓頂平台的邊緣,那是一個只要背後有人心生歹意上前一推就要跌落的位置,她卻站得分外從容,居高臨下看著底下的悲劇,似嘲笑般地說:「地球學院的圍牆那麼矮,平日怎麼不見裡面有人逃出來?怎麼就不見有人過來搶女人了?」
她轉過頭,漆黑的瞳孔透過沉重的喜鵲頭盔,在虛偽的夜燈下,同時折射出冰與火的溫度,「你不就很聰明,沒有與他們一樣跑路嗎?」
陳凌呼吸一滯,意識到這人毫無負罪感不說,居然還想把他剛升起的道德心也給毀於一旦,心裡有些慌亂的同時,哀嘆起自己將賭注壓在這人身上,到底是對還是錯。
他縱然更希望與誠實善良之人合作,這樣自己歸家的可能也大了幾分,再不濟也要是個有點良知有點道德底線的,雖然他並不期待那些寫作「雇傭軍」讀作「地痞流氓」們的基本素養,而喜鵲的這一番冷血無情的嘴臉,將他所有的期待都打落。
他一面感慨於對方的謹慎聰慧,讓他躲過與底下人一樣悲慘的命運,一面感慨對方的殘忍冷漠,讓他對自己的未來並不抱有比今日更多的希望。
陳凌澀聲道:「沒有誰成功跑出過『學院』……」
他還想再說!
說他曾經組織過幾次小規模的逃跑,他在沒有等來援兵訊號前,就已經將地球學院的周圍都摸了一遍。
沒錯,地球學院的管理,比之前關押他的第十四區要鬆懈很多,然而這些看似漏洞的逃亡路,卻讓陳凌憑著直覺沒有輕易接觸。
而後,他就看見那些與他一樣不能忍受被星堆人侮辱的人動了。
有的死在了奔跑的路上,有的人死在看似低矮的圍牆中,有的人成功跑出去了——這讓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有的三天,有的五六日,又被人送回來了。
將這些落跑的姑娘們送回來的,幾乎都是學院外頭的人,地球人,來這裡討點錢,兩方默契而又光明正大地進行著這吃人般的交易。
而那些在外面晃過一圈的姑娘們,大抵都是已經被那些許久沒見過腥的狼吞了又吞,送回來的時候,皮膚沒一處是好的,精神也都不正常,最終的下場也可想而知。
這下子,裡面那些被陳凌有意無意挑撥過的人,都安分了。
當他們被關入這所學院起,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牢籠。
趙噠噠看穿陳凌那莫名其妙而又天真可笑的道德負擔,嘴唇動了動,最終憋出來兩個字。
「有的。」
陷入自我糾結中的陳凌被這兩個字猛地驚醒。什麼「有的」?
——沒有誰成功跑出過學院。
——有的。
陳凌驚悚地盯著這人的背,那熾熱的目光彷彿要將神秘的喜鵲燒出兩個洞來。他一時之間也忘了心頭的苦澀與刻意的賣慘,竟是打量起喜鵲的身形來。
聽說也有星堆人好少年這一口的,沒想到喜鵲居然也是這種出身么……
他倒是沒把喜鵲往女人這方面想,實在是因為之前在陳凌面前展露的那些手段,讓他根本就沒想過喜鵲是女性的可能,甚至,他還暗暗猜測對方或許是個星堆未成年人,才會即使身高那麼矮,手段又這麼好,殺起人來也乾脆利落漂亮極了。
趙噠噠從袖子里抖了點料下去,宿舍樓「砰砰」幾聲連環炸,居然搖晃了起來,陪著翻滾的地面,竟有傾頹之色,將原本躲在宿舍樓里不出來的大部分學子嚇得慌不擇路,紛紛跑到還算安全的外面。
然而那些還算安全的地面,在他們的人數到達一定數量時,也如那些翻動的土地一般動了起來,將那些反應不及的人卷了進去。
趙噠噠等的就是這一刻。
此刻陳凌早已經手腳並用從背後纏住趙噠噠,被披風攏著,就見趙噠噠在搖晃的四方平台上穩穩地走向其中的一個角落,帶著手套的五指慢慢收攏著擦著利刃上的水氣。
如果他的視角更好一點,就會看到這個角落與其他三個角都不一樣,有一個小小的凹槽,而對面那棟樓,有一個凸起的金屬制嵌套。
這和趙噠噠在星堆人的世界里看到的建築很相似,在之前搜集地球學院資料的時候,趙噠噠就隱隱有所察覺,所以她下了一盤很大的棋。
現在,是收網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