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別離
在那波強勁澎湃的向太空進軍的大潮中,馬柳葉的突然退卻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一灣轉瞬即逝的迴流:但我仍珍重地把它擷取下來,保存在《百年拾貝》中。我覺得它所顯示的矛盾是深刻的,是人類本能和理智的搏鬥。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三年過去了。
即使在一個人短暫的人生中,三年也不是太長的時間。但這三年是智力爆炸的三年,是科技爆炸的三年。以「海邊衝浪」為目的的新飛船以驚人的速度建造成功,經過全世界的投票,最後定名為「諾亞方舟」號。這個名字過於陳舊,但是綜合考慮,只有這個沉澱了歷史和宗教厚重意蘊的名字才勉強夠格。「金魚」號則提前完成了歷史使命,它在三年的繞地球飛行中積累了不少資料數據,現在為了不再佔用寶貴的同步軌道,它的軌道被提升了,成了距地面五萬千米的一顆永恆的衛星。
「諾亞方舟」號的橫截面為圓形,直徑五百米,這是受蟲洞直徑的限制。飛船改為多點同步激發后,蟲洞直徑可達將近六百米,再擴大的話,技術難度過大。船身縱剖面是中間矩形加兩端的半圓,全長一千米。這是為了在蟲洞直徑的限制下,盡量減少粒子加速軌道的曲率。眾多磁力加速器仍露天安裝在飛船外側。為了在這個較小的船體上實現足夠長的加速軌道,軌道繞船體多次,就像是地球儀上的經線,不過經線在「南北極」(即飛船的頭尾部)不是會聚,而是在不同高度上互相跨越。
飛船頭部原打算設置一個收集光能的凸面魚頭,後來設計者意識到它其實是思維慣性的產物,完全沒必要。因為這種飛船同以往的飛船不同,可以很方便地隨行隨停,沒有加減速階段及相應的能量消耗,這樣就可以隨意到某顆行星上補充液氫。人類的氫聚變技術已經非常成熟和小型化,而氫又是宇宙中最豐富的元素,像木星那樣完全由液氫海洋所組成的行星比比皆是。比較而言,空間湮滅所產生的光能是非常微量的,不值得收集。飛船尾部新增了一個直徑五百米的凹拋物面形天線,以便儘可能長久地保持同地球的聯繫。舊式飛船的尾部位置必須留給尾噴口,但新型飛船完全沒有這一項,這使大尺碼的尾部天線有了可能。當然,通信只能在飛船暫停飛行時才能進行。
天線框架的周邊貼伏著八隻「小蜜蜂」,這是船員們的愛稱。它們是小型飛船,設計成員容量為二十人,內裝已經小型化的聚變裝置,動力極為強勁。它們有雙重作用,既可固定在母船上,實現母船的常規動力驅動和姿態調整;又能離開母船,單獨在星球上起降。儘管蟲洞式飛船可以隔絕重力,按說可以更方便地在星球上起降,可惜它有一個大罩門——在非真空環境中無法進行粒子的加速和激發,除非是連續飛行。因為這個罩門,在有大氣的星球上,母船可以降落但無法用蟲洞飛行方式起飛,這樣顯然不行。飛船途中為了補充能源,必然頻繁地到液氫星球上采氫,而這種星球上都有以氫為主要成分的濃密大氣。為此,飛船上特意配備了八隻身手靈活的「小蜜蜂」,它們將離開母船到地上去「采蜜」。
與建造飛船同樣浩繁的工作是船員的遴選。一千名船員經過自願報名加嚴格遴選后產生,馬上投入艱苦的訓練。飛船的建造費用有一半來自聯合國撥款,一半來自民間捐贈。依據「褚氏」號形成的慣例,姬人銳為那些出資最多的人預留了一百張船票。但令人意外的是,這些船票全部作廢了,原因不一:有些捐贈者是因為已經年邁,想在地球上安度晚年,畢竟災變到來是幾百年之後的事;也有很多捐贈者儘管非常希望成為船員,但他們不願特殊化,不願使神聖的船員資格染上銅臭,所以主動放棄到手的船票,而是和普通人一樣參加競選。這讓「樂之友」們,包括姬人銳、魚樂水、楚天樂等非常欣慰。他們不免想起褚貴福,蓋棺論定,那是一個偉人,但他身上帶著比較重的舊時代印跡。而今呢,民眾的精神世界已經大不一樣了。
「諾亞」號的第一任船長,也可以說是這個小部落的第一任酋長,是亞歷克斯,任期四年,不需選舉。其後他就不再擔任船長。他推薦的下一任船長是賀梓舟,但最終將由選舉決定。實際上,賀當選的可能並不大,一個女性佔四分之三絕對多數的社會更可能是一個母系氏族,選舉一位女酋長更為順理成章——除非賀梓舟比別人多付出四倍的努力。
在集中訓練的三年間,根據自由結合併輔以電腦選擇,一千名「諾亞」號船員(不包括黑猩猩阿茲和瑪魯)結合成兩百五十個一夫三妻的家庭。船員婚配中,有一個雖無明文但卻實際執行的做法是:各個人種、各個民族、各個國家的人盡量「均勻混合」,這樣便於提高諾亞社會的同質性,對於基因優化也有好處。比如,賀梓舟的家庭中就是:黃種人丈夫,一個白種**子奧芙拉,一個黑種**子肯姆多拉,一個黃種**子馬柳葉。柳葉經過三年的努力,終於通過了嚴格的甄選。她在通過甄選這一關時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但在成為賀梓舟妻子這一關上則得到了賀的助力。在這三年中,雖然有多位女性提出願同賀結合,但他一直留著一個妻子位置「虛位以待」,一直等到柳葉的考試過了關。在那一刻,賀梓舟非常欣喜,奧芙拉和肯姆多拉也為之高興。
姬繼昌和埃瑪沒能成為「諾亞」號的船員,亞歷克斯和賀梓舟有意留下姬,作為下一艘飛船的船長人選。
飛船的航向也定了,像「褚氏」號一樣,也把大角星作為此行的燈塔,這是為了在途中找到「褚氏」號,為它做一些新的安排。
飛船啟程在即,船員們要舉行集體宣誓。儀式非常隆重,參加者有聯合國秘書長、各國首腦、羅馬教宗代表和「樂之友」代表。這個儀式之所以重要,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圈內人都知道,「楚馬發現」的發現者之一馬士奇先生去世之前,同楚天樂有過一次深談,那時兩人做出了一個約定:在「諾亞」號上天前,楚天樂將公布一項重要的發現。據說這個發現可能蘊含著不祥,因為楚天樂曾為此在人蛋島上自我囚禁了幾個月,但——還是那句話,還有什麼比「塌天」更大的災難呢?世人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且,在飛船上天前的亢奮、歡快、喜慶、開朗的氣氛中,「陰暗」不大容易藏身。
不過,在集體宣誓之前出了一個小小的意外——經過堅韌卓絕的努力才終於成為諾亞船員的馬柳葉,忽然退出了這個團體,當然也放棄了同賀梓舟的婚姻,獨自回山中去了。
2
馬柳葉平靜地回到了深山的家中,先是同媽來了一個「箍碎骨頭」的擁抱,然後是嫂嫂,再把小侄女草兒硬抱到懷中親了一陣兒。兩歲多的草兒不認這個陌生的姑姑,尖叫著掙下地跑開,站在遠處打量她。不過才到午飯後,她就同小姑姑混熟了。可惜柳葉沒見著天樂哥,他又去人蛋島隱居了。這次倒和「心理上的自閉」無關。「諾亞」號起航在即,屆時他將公布那個重要消息,他想趁這幾天同泡利合作,再把那件事過細地理一下,形成書面講稿。
午飯後,柳葉沒在屋裡多停,徑直到火葬台去祭奠爸爸。不久,留在家中的天樂媽和魚樂水就聽到火葬台方向傳來了喊聲,聲音高亢而蒼涼:
「爸——爸——柳葉——回來——了——柳葉——回來——了——」
屋裡婆媳兩人默默地聽著她的喊聲。當媽媽的低聲嘆道:「這孩子,到底為什麼呀?」
柳葉的退出決定太突兀,讓家人摸不透。婆媳兩人都知道,這不會是因為「小夫妻鬧氣」「三個妻子吃醋」這樣的原因,作為「諾亞」號的船員,他們具有遠為超脫的境界。但到底是為什麼呢?女兒能留下不走,當媽的自然高興。但從理智上說,她還是希望女兒能順利地「出嫁」,哪怕是嫁到天涯海角(這句成語現在可是一點兒也不誇張),哪怕終生無緣再見,因為——這就是人生啊。何況,儘管「諾亞」號的征途滿布荊棘,但它的目標是逃出災變區域,只有逃出去才有生路。
晚飯前,賀梓舟的電話打來了,魚樂水接了電話。賀問:
「水姐,柳葉呢?」
「吃完午飯就上山了,去火葬台祭奠爸爸。這會兒應該已經回來了,可能是在你家吧。」
賀老在這兒當「賀國基辦事處」第一任主任時,在馬家附近建了一座簡易的山居。假期里,洋洋常常來這兒度假,爺爺專門為他留了一個房間。而只要洋洋哥在這兒,小柳葉在那兒玩的時間就比在自己家還多。魚樂水斷定柳葉此刻在那兒,在洋洋哥留下的氛圍中悄悄舔心中的傷口。電話那邊賀梓舟嘆息一聲,簡短地說:
「我明天回去。做最後一次努力吧。」
飛船三天後就起航,此刻作為「諾亞」號船長的副手一定是日理萬機,能在這個時候抽時間專程回來一趟,足以說明洋洋對柳葉的看重。魚樂水不由想起當初柳葉主動示愛時,賀梓舟曾嚇得退避三舍,但那並非是他不喜歡柳葉,而是一時不能完成「哥哥」到「戀人」身份的轉換。現在呢,倒是柳葉突然退避而賀梓舟來追趕了,真是三年風水輪流轉啊。不過,由於這件事內在的悲劇性,魚樂水笑不出來,她搖搖頭,小心地問:
「到底是什麼原因,能不能告訴我?」
「當然要告訴你,我還希望你和伯母能解開她的心結呢。她突然退出與世俗原因無關,而是因為——水姐,你是否還記得一件事:大約柳葉五六歲時,有次我和她看電視上的《動物世界》,有關一對非洲獵豹母女的電視片,看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號啕大哭。你還記得嗎?」
「記得,印象非常深。」
「從本質上說,那就是她突然退出的原因。水姐,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魚樂水長嘆一聲,「不必多說了,我理解。我勸勸她吧。」
柳葉從火葬台回來后,直接去了賀家。自從老人離世、洋洋也長大成人忙於工作,賀家的這幢山居便一直空著,不過一向保持著整潔。柳葉出國前常常來這兒打掃,她走後,徐嫂也時常來收拾整理。其中一個房間是專屬洋洋的,裡面多是他少年時期留下的痕迹,牆上貼著太空科幻畫、足球明星和籃球明星彩照,掛著風箏和一個野蜂巨巢等物件。牆上也有不少柳葉留下的塗鴉,有一幅上面畫著太空船,駕駛位上是兩個手拉手的小人,還用稚拙的筆跡註明「這是洋洋哥,這是我」。少年洋洋從心靈上說已經是太空人了,這也影響了小柳葉的愛好。
柳葉在自己的兒時塗鴉前盤腿坐下,往事如潮湧來。
她從小就是個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情感豐富,感覺也格外敏銳。她愛和洋洋哥哥一起看科幻片,看《動物世界》欄目。有一個短片講述了一對獵豹母子的故事。母豹為了兒女,拖著產後虛弱的身體,冒險捕到一隻健壯的成年羚羊。但貪婪的鬣狗來了,它們總是依仗強有力的牙床搶食獵豹的獵物,母豹不敢同它們拚命,因為兩個小兒女在家等著它呢,只有帶著恨意沮喪地離開。疲憊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兒子已經被過路的獅群殺死,母豹悲傷地嗅著那具小屍體,用鼻頭推著,努力喚它醒來,最終只能悲苦地離開。
獅群可能還沒走遠,但母豹顧不得危險,焦急地呼喚著另一隻小母豹——自己的女兒。終於,小傢伙從深草叢中歡快地跑出來,母女倆狂喜地廝摟著在地上打滾。
那時,五六歲的柳葉真切體會到了豹母女的歡樂,高興得拍手:
「洋洋哥哥,你看,豹媽媽找到女兒了!你看它們多高興!」
那時她不知道,獵豹家庭中真正的悲劇還沒開始呢。很快,小母豹長大了,但相依為命的母女倆卻隨之反目。女兒仍對母親很親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兇狠地齜著牙趕它離開。這個「一邊冷一邊熱」的情況持續了不久,最終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離開了。它搖著尾巴黯然離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運,闖過了生死關,也有了自己的領地。這一天,母女倆在各自的領地外偶遇,雙方陰沉地互相怒視著、吼叫著。這時,已經不是豹媽媽單方面的敵意了,已經比母親強壯的女兒顯得更為兇惡,最後豹媽媽在女兒的威嚇下不得不退卻。
一塊兒看節目的洋洋沒有明顯的感情激蕩,但柳葉幼小的心靈卻受到強烈的撞擊,以至於號啕大哭。她一邊大哭著,一邊一遍遍地說:
「為啥是這樣啊,為啥非得這樣啊?」
她的問話中沒有主語。也許她幼小的心靈已經憑直覺意識到,獵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並不在它們本身,而在比它們高的層面上,是在「上帝」或「進化之神」那兒,是冥冥中的天條讓獵豹母女註定變愛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遠分手。洋洋哥哥被這場莫名其妙的大哭弄懵了,完全不理解小柳葉為啥哭——實際柳葉本人也不知道。她只是模糊感覺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註定不能改變的結局,母女之間的骨血之愛、天倫之樂和眷眷深情被冷酷的「生存天條」毒化了,永遠不能復返。
那時,同樣有著敏銳心靈的樂水最理解她大哭的原因,她把柳葉摟在懷裡,耐心勸慰她。事後她曾對家人說:
「咱家小柳葉的心是露珠兒做的。」
那時候「褚氏」號即將上天,像洋洋那樣的半大男孩都提前成了太空種族。假期里,即使身在山中,他也常常通過網路,參加或親自組織對太空航行的討論。柳葉比洋洋小八九歲,還不能完全進入那個未來世界,不過,激情洋溢的洋洋哥當然對她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畢竟這種充滿激情的遠景,與孩子的心靈最容易產生共鳴。等柳葉八歲以後,她已經可以參加這些技術性討論了,他們常常夜以繼日地談著同一個話題,對心目中的遠景規劃、技術方案,甚至太空部落的社會公約,做著一次又一次的設計和完善。可以說,此後的諾亞公約在那個孩子社會中已經有了雛形。
後來,二十一歲的馬柳葉在參加甄選考試時,一位考官問她:
「儘管這次探險有強大的科技做後盾,但你們面對的是陌生的蠻荒之地,什麼極端情況都可能出現。如果某一天,生存與人類道德發生了衝突,你將首先選擇什麼?」
在那一瞬間,洋洋哥常說的一句話浮現在腦海中。她像洋洋那樣聳聳肩,淡然說:
「當然是生存。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
考官們露出微笑,結束了對她的面試。
從理智上說,她認為這個回答確實是正確的。只是,在此後的正式訓練中,當教官們把這個書面上的觀點細化為一個個具體問題時,她才知道其內含的殘酷性。那時,他們常在互動式環境模擬機上進行訓練。當訓練者戴上頭盔,進入到未來的太空環境,電腦會隨機選擇一些可能出現的危難情況,看訓練者能否做出足夠敏銳的反應——而且在很多情況下,首先要看這人有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看他的心夠不夠冷酷。這些問題包括:
飛船因長期幽閉而導致集體性的歇斯底里,連船長也精神失常。作為唯一的清醒者,你只能用雷霆手段擊斃為首者,平息騷亂;
現在飛船降落於一顆高重力的星球,直立行走方式已經不適用,只有用基因改造的辦法把人類變回爬行動物;
飛船發生重大事故,只剩下兄妹二人(受試的柳葉此刻是其中的妹妹),只有在血親間婚配,以維持族群的繁衍;
……
設置這些問題並非是教官變態,而是因為它們確實有可能在太空生活中出現,教官們必須事先淬硬太空人的心靈。馬柳葉在這些訓練中經受了一次又一次心靈的割鋸,總算挺過來了。最後一次訓練,電腦為她選擇了一個相對溫和的問題,這次並非在太空環境,而是在地球,在十萬年前的非洲密林。
……這是在非洲大裂谷旁邊的阿法盆地,因氣候變化,密林已經變為稀樹草原。這兒剛發生一場部落間的血戰,馬塔部落戰敗,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這片叢林間。這會兒他們都疲憊不堪,正在熟睡。但得勝的奧姆部落悄悄跟蹤而來,手執石斧骨刀把這些人包圍了。為首的是一位黑人女酋長,她叫露西,可以把她當成後代所有人種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壯,腰間裹著樹葉裙,裸露著豐滿的**,模樣與現代黑人已經相當接近,只是身上的體毛尚未褪盡。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悄悄向馬塔人逼近,只有一個少年跟在她身後。這個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膚色要淺得多,大概是由於某種基因變異所致。
露西潛行著,逼近熟睡的那群人,從中找到一個馬塔男人。不過她沒有動手,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這男人身材魁偉,相貌威嚴,身上傷痕纍纍,臉上凝著血跡,與眾人不同的是,他的膚色比一般人淺得多,倒是與露西身後的少年接近,兩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又回頭看看塞班——於是虛擬環境中的受試者馬柳葉知道了真相:這個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與他的一次野合催生了這個孩子。母系氏族社會中實行等級群婚制,人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這個父親因為基因的變異,為父子親緣留下了一個明顯的標籤,露西和族人都清楚這一點。
露西哼了一聲,那個馬塔男人(可以把他當成此後棕、白、黃三大人種的男性始祖)被驚醒,狂吼一聲,從地上躥起來。他的族人也被驚醒,紛紛竄起抓住身邊的武器。他們看到了包圍圈,知道凶多吉少,臉上露出絕望的兇狠。但露西沒讓手下進攻,而是對那個男人厲聲說了一番話,她的語言帶著非洲古舌語的痕迹,說話時夾雜著嗒嗒的彈舌音。
訓練進行到這兒,受試者已經真正進入角色,二十二歲的黃種人姑娘馬柳葉變成了四十歲的野人露西,開始按露西的方式來思維——我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這兒就會血肉橫飛。我的部族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少頃我們就會取勝,把這些人全殺死,圍著篝火烤吃人肉(這個設想讓柳葉在訓練椅上痛苦地掙扎了一下)。不過我不願這樣做,畢竟這人做過我的男人,還留下了一個淺膚色的兒子。我只是兇狠地告訴他,立即帶著他的族人滾,滾得遠遠的,不要再被我撞見,否則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
馬塔男人沒有說話,疑慮地瞪著我。我放緩語氣說:「你們離開這兒,可以向北去,老輩人傳說,很早很早的祖先中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沒有回來,你們到那兒應該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話,知道這兒不會再有殺戮,臉色也放緩了。
然後我把身後那個少年推過來,對馬塔男人說:「走吧,帶著你兒子走,他肯定是你兒子,不會錯的。」馬塔男人有些吃驚,少年塞班更是震驚地瞪著我,他沒想到我會把他,自己的兒子,送給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膚色比別人都淺,父親又是外族人,在奧姆族中一向被當成異數。巫師私下常說,這個有著邪惡膚色的孩子是奧姆人的災星,註定會讓奧姆人血流成河。因為這個陰冷的預言,族人都對塞班懷有深深的敵意,只是懾於我的威望才沒人敢殺害他,但我死後呢?他只有一條生路:離開奧姆部落,跟自己的父親走。這正是我今天追尋這個男人的原因。
塞班知道我的決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親走過去,現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樣充滿敵意。
馬塔男人聽從了我的安排,喊齊他的族人,帶著他意外得到的淺膚色兒子,準備離開這兒。我讓族人散開一個口子,沉默地盯著他們。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從大腦深處響起——那是神的聲音。神說:
「露西,我為你開啟了天眼,你能看到十萬年之後的事情,現在你看吧。你看吧。」
於是我忽然被開啟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十萬年之後的事情。我看到,那個馬塔男人,其後是塞班,帶著這一小群人,沿著海邊朝北走,他們先在一個叫中東的地方停下,在那兒繁衍出一個很大的部落。然後又有人往東南走,到了一個叫南亞的地方,在那兒也繁衍出一個很大的部落。之後他們又分開了,一支向海島迸發,最終變成棕色人;另一支在東亞定居,形成蒙古利亞人種,其中一小支經西伯利亞過白令海峽到了美洲,變成愛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另一大支則向西北進發到了歐洲,最後變成白人。他們的相貌都發生了很大變化,但皮膚都比黑人淺得多。
然後就是幾萬年綿延不絕的屠殺。在他們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經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亞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們也是從非洲過去的,不過時間是在兩百萬年前。現在,帶著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語言能力的後來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強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掃而光。這些新來者在各大洲紮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建立了各自的國家,然後又是各個民族各個國家間充滿仇恨的互相殺戮。
直到某一天,奧姆部落那個巫師的可怕預言終於應驗了。塞班後代中的一支,那些有著邪惡膚色的白人,乘著帆船或蒸汽輪船,帶著火槍火炮,殺向自己的祖庭,殺向進化緩慢的不開化的黑人——從進化之樹上說,這些黑人是侵略者的血親,而且他們才是上帝的嫡長子。我看到我的後代扛著長長的木枷,或帶著「文明」的金屬鐐銬,擠在黑暗污穢的底層船艙里,他們紛紛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鯊魚。在北美和中南美洲,奴隸市場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體,人販子向買家誇耀著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誇著「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時代的四百年裡,有一千萬黑人被販賣到美洲,另有一千萬死在劫掠奴隸的戰爭或運輸途中。
我看清了這一切。一個十萬年前的晚期智人,一個未脫蒙昧的黑人女酋長,由於神啟而看懂了這一切。然後神說:
「露西,你放他們走嗎?你放淺皮膚的塞班走嗎?他命定是黑人的災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讓你的後代承受這樣的苦難。但你若殺死他們,可能人類就會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決定吧,你的決定將影響十萬年後人類的走向,你自己得為你的決定負責。」
我所看到的真實歷史,還有我能看懂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匯成一個無比沉重的夢魘,壓得我喘不過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了我的後代,我應該把馬塔部落殺光,但我遲遲下不了決心。這不光牽涉到那個叫塞班的兒子,還因為我其實清楚這個未來是註定的,不應該改變的。人類要想在這顆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擔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衝右突,沒有出路。二十二歲的馬柳葉的意識無法承擔如此之重,終於崩潰了。她扯下頭盔,從劇情中逃離出來,淚流滿面。在那一刻,柳葉在心中苦聲重複少年時說過的一句話:
「為啥是這樣?為啥一定得是這樣?」
後來柳葉才知道,這樣的互動式訓練,即使對賀梓舟這些成熟的領導人來說,也是很痛苦的經歷。面對假設情境中犀利的道德拷問,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但所有的故事參與者在經過極度煎熬后,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放馬塔人和塞班走。後來賀梓舟嘆息著勸慰柳葉:
「柳葉,這是無可避免的,生存就是這樣啊。文明之河的流向從來不取決於哪個智者的選擇,不取決於道德約束,而是緣於群體的衝動。就像在大雁社會裡,其遷徙行為是由群體的遷徙興奮激發的,頭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運的帶頭人。如果某隻有自由意志的頭雁拒絕遷徙,能阻止雁群的衝動嗎?不可能的。雁群肯定會拋棄它,另選一隻頭雁就是了。人類現在其實也正處於逃亡興奮期,誰也攔不住。人類歷史就得按『這個樣子』發展,沒辦法改變。不妨做個假設:如果非洲人十萬年前不向外擴展,一直窩在原地,殺俘虜吃人肉,難道歷史就會更乾淨一些嗎?不是那樣的。你的心靈非常敏銳,富於同情心,但——過於詩化了。」
洋洋哥的話讓柳葉啞口無言。他就像在柳葉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碩大的鏡子,讓她看到另外一個手性相反卻又完全合理的架構。她由衷佩服亞歷克斯、賀梓舟、姬繼昌這些人。這些表面上似乎顯得狂熱和冷酷的太空種族,其實比自己更為深沉、睿智和達觀。
但就在那次訓練之後,馬柳葉異常決絕地決定退出,即使為此不得不放棄愛情。
晚上,魚樂水哄草兒睡著,交給徐嫂和婆婆照看,自己拉著柳葉來到院外。柳葉是在她面前長大的,性格特質上又頗多相似之處,兩人一向非常親近,可以說半是姑嫂半是母女。她們在一棵松樹下坐定,柳葉緊緊地偎在嫂嫂懷裡,安靜地睇視著山凹中升起的月亮,聽著山野中的松濤水聲。魚樂水想,這三年來柳葉真的成熟了,她心中此刻一定宛如刀割吧,但表情上一直保持著平靜。魚樂水知道柳葉的決定恐怕無法勸轉,但依然想儘力一試。她笑著說:
「柳葉,明天洋洋就來了。」
柳葉在她懷中平靜地說:「讓他來吧,我正想見他最後一面。」
「柳葉,嫂嫂不想影響你的決定,只希望你在對他給出最終回話前,盡量慎重地考慮。他能在這樣的時刻專程來見你,可見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別忘了當年是你主動追他的,嚇得他不敢回家,現在這部電影倒過來放了,真逗!」魚樂水有意開著玩笑,以便營造輕鬆的氣氛,「洋洋說你突然退出的真正原因是那對獵豹母女的分別,是嗎?」
「是的。嫂嫂,我捨不得與洋洋哥分手,現在也是,想起將要與他生離死別就心如刀割。我的決定不牽涉到個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為什麼。不過說說吧,說給嫂嫂聽。」
「一言難盡啊。」柳葉語調平緩地講述起了自己的心態歷程。
她說,這些年來,人類社會一直在呼喊「人類大逃亡」,她不久前才發現,這個用詞錯了,應該是「生命逃亡」——但不是「這個」人類。不妨看看人類文明史吧。各個民族內部只有頻繁地交流互動,才能維持文化的同質性,維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則就會異化和互相敵對。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級大帝國,快馬跑個來回大概需三個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國建立了日不落帝國,乘車船走個來回也是大概三個月(想想凡爾納的《80天環遊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發明了現代交通和通信,縮短了人們互相交流的地理間隔,人類才建立了統一的地球村。所以說,能夠維持種**流的地理距離,是維護族群同質性的最重要條件。
但現在呢?「諾亞」號以超光速離開地球,卻沒有超光速的通信手段,他們實際上和地球完全隔絕了,很快會異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異化還只是危險之一,更危險的是生理上的異化。地球上的物種分化,主要就是因為地理隔絕而造成各物種的生殖隔離,使紅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個祖先的獅子去屠殺羚羊。但至少所有動物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有同樣的重力、磁場、光照、氣壓、氧氣比率、淡水、綠色植物。它們綜合起來,為物種的分化設了一個大的約束,使分化不得越過雷池,只是我們身處其中而不知其寶貴罷了。但在太空飛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約束在一夕之間全失去了,造成異常陡峭的斷層。結果會是怎樣?很可能區區幾百年後,從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就已經不是人類了。如果地球還沒毀滅,那些新人類可以乘著超光速飛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訪祖庭,至於飛船上是帶著鮮花還是武器,至少歷史的鏡鑒不支持廉價的樂觀。
「嫂嫂,也許從群體上說那都是無可避免的事,但從個人來講,我想做出自己的選擇。我決定留下來做一個『地球人』,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宿命,不想為了逃命而去做一個異類。」
她的語調平靜,但平靜下埋著深切的悲愴。同樣的心潮也在魚樂水心中涌動——她想起了另外兩個人不久前對「一路毀滅」這種前景的淡然。她沒有再勸柳葉,只是把可憐的柳葉緊緊地摟在懷裡,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3
第二天清晨,賀梓舟乘直升機來了。匆匆向馬家人問了好,魚樂水告訴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葉在那兒等你。」賀梓舟詢問地看看水姐——想探問她的勸解是否有效,魚樂水只是簡單地說,「你去吧。」
賀梓舟馬不停蹄趕到天文台。自從楚天樂和馬老相繼病重,這兒已經久置不用,屋內設備都蒙上了時間的滄桑。不過這會兒天文台倒是處於工作狀態,望遠鏡的鏡筒低垂,對著南天,柳葉在焦點籠中,她是在觀看「諾亞」號。賀梓舟爬上去,兩人在籠中顯得過於擁擠,柳葉沒有說話,側身把觀察位置讓給他。一千米長的「諾亞」號在鏡野中只是一個小點,要努力辨識才能看清它簡潔的外形。它安靜地卧在高天之上,銀白色的船身反射著上午的陽光,顯得金光燦燦。船身之後是寂寥的太空背景,雖然是清晨,鏡筒中仍能隱約看見一兩顆行星,它們安靜地嵌在天幕上。「諾亞」號的光芒在抖動,那是因為它在緩緩自轉著,這是起飛前對人造重力系統的最後一次測試,它在飛行途中將保持這樣的自轉速度,以產生人造重力。
賀梓舟知道,柳葉在這兒等他,是想和他一塊兒撿拾少時的回憶。小時候兩人常在這兒觀測天象,其實主要是賀梓舟觀測,比他小八九歲的小柳葉還坐不住,多半是跟著洋洋哥來湊熱鬧。賀梓舟常常讓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葉總是扭來扭去不安分,弄得他不能專心觀測。不過自己那時就知道遷就這個小妹妹,從來沒有厲聲訓斥過她……賀梓舟長嘆一聲,驅走這些回憶,把柳葉一把摟到懷裡。
「柳葉,跟我去吧。只有失去才覺得珍貴,當你突然決定離開時,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時我才知道你對我是多麼重要。我這一去就將永別地球,永別父母,永別爺爺奶奶的墳墓,如果有你在身邊,對我將是多大的慰藉啊。」
懷中的柳葉抬頭看著他。三十一歲的賀梓舟是個山一樣的男人,肩膀寬闊,面部稜角分明,表情堅毅自信,目光睿智練達。他會是一個好丈夫,也會是一個好酋長。他一定能帶領一千子民逃離災難,找到新的家園,披荊斬棘,胼手胝足,在蠻荒星球上開闢出一個新天地。柳葉知道,只要說出下邊的回絕,這一切都和自己無緣了,這讓她心中發苦。但她最終簡單地說: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絕並非緣於個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為那個該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兩個女人分享你的愛情。但我捨不得地球,捨不得爹媽,尤其是,捨不得『這個』人類,這個人類的種種愛憎、美衣美食、琴棋書畫、俚歌雅舞、道德習俗,等等。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這些東西肯定會很快失去。也許這怪我心靈過於敏感吧,心裡的積澱太多,墜著我不敢大膽朝前走。我羨慕你,你們男人總是能迅速確定一個簡單的目標,然後將所有輜重棄之不顧。」
賀梓舟知道她這句話絕非輕言,目光一下子變得灰暗——懷中的柳葉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過他旋即平復了心情,平靜地說:
「既然你決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決定。」
他說得很平淡,但內心的苦是掩飾不住的。柳葉不想讓兩人的最後一面沉浸在這種氣氛中,而且她還要兌現一個想法,那是昨晚決定的,於是活潑地笑著:
「好啦,今天莫談國事。咱們快點回你那個房間吧。」柳葉直視著有些驚愕的洋洋哥,莞爾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為賀梓舟酋長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脈,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這樣,」她開玩笑地說,「哪怕你真的在異星上變成異類,至少還能對地球多一份牽挂。」
說完后,她意識到最後這句玩笑話不合適,異類——對於致力於太空移民的所有人,這是一個不願揭開的傷疤。賀梓舟理解她的苦心,盡量放鬆心情,高興地說:
「沒想到我還能有這樣的福分。柳葉,謝謝你。有了今天,我一生無憾了。」
兩人匆匆離開天文台,回到賀家,來到那個留著許多少時記憶的房間。關上門后,賀梓舟把柳葉抱起來,放到床上。雲雨之後,兩人靜靜地躺在明亮的陽光中,沒有多說話。在永別前的最後歡愉時刻,什麼話都是多餘的。不過柳葉說了一句:
「不許忘記我!更不許忘記你的兒女。」
賀梓舟笑著說:「我當然不會忘——只要我沒忘掉自己。」
柳葉把他摟緊,趴在他強健的胸膛上,聽著這個男人強勁的心跳。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兩人的心境反倒徹底放鬆了,在這種心境中,柳葉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那個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們仍來到這個房間約會,兩人對面而立,仔細地觀察著對方。他的形貌已經顯著改變,身體變得扁平,腿部短粗,這是為了適應新星球上的強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異常飽滿,近似畸形,這是為了適應新星球上較稀薄的氧氣。這麼說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鱷魚和人類的雜交。異類,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經變成了異類,我在心中說。不過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厭惡感,笑著迎接他:洋洋,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兒還沒生下來呢。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冷冷地說:你不可能有我的後代。我剛才已經悄悄采了你的細胞,做了DNA測試。我們的基因已經分流了,連染色體的數目都不一樣,我們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柳葉,非常對不起,如果不是這樣的生殖隔離,我們還願意和地球人類友好共處,現在只有……
我冷笑道:「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當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厭煩地說:「我很遺憾,但我們已經不是一個族類了,再這樣曉嘵不休的爭論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
他扭頭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無數的飛船把炮口對準地球。
柳葉忽然驚醒,冷汗涔涔。那個男人仍在陽光中酣睡,眉峰緊鎖,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沒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緒。柳葉非常內疚,這個男人深深依戀著自己,自己卻在夢中把他劃為異類了。但即使有內疚,這個夢境仍非常徹底地毀壞了她的心緒。
她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來到陽台上,沐浴在陽光下。想著兩人的友情和愛情,不由心中發苦。
記得哪本書上說過,黑奴時代的黑人還是很幸運的,當他們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數萬年的表兄弟擄為奴隸時,儘管白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待(一位黑奴時代的美國大法官說:上帝面前眾生平等,但黑人顯然不包括在內),但黑人和白人從生理上說尚未發生生殖隔離。數萬年的地理隔絕期還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顯著的變異,所以,白人農場主找黑人女奴洩慾時還能留下混血後代。這一點常被歷史學家們忽視,其實當後來的黑人重新被納入「人」的範疇時,這是最重要的基礎。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長一點呢?如果黑、棕、黃、白色人種形成了不同物種呢?這並非玄談,而是物種進化的必然結果。其實,如果換成某種代際交替比較快速的動物,十萬年的時間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書上最後說:如果那樣,黑人可就慘啦——眼前就有實例的,想想我們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賀梓舟也醒了,在陽台上找到戀人,從後邊把柳葉摟緊。柳葉想,不,他並沒有異化,他仍是我熟悉愛戀的那個男人,但她卻無法消除內心的疏遠。賀梓舟敏感地覺察到懷中身體的僵硬,關心地問:「你怎麼啦?」柳葉回過頭勉強笑笑:
「做了一個噩夢,好心緒全被毀了。我送你回去吧。」
賀梓舟點點頭,沒有多問。他穿好衣服,打電話喚來直升機。兩人沒有吻別,一塊兒到馬家,同天樂媽、魚樂水、草兒和徐嫂告別。
柳葉不知道體內是否已經留下他的種子,但兩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再有歡愉了。
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