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蒙蒙亮時龍小羽才昏然睡去,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便猛然驚醒,看看手錶已是早上七點,匆忙起床跑到廚房裡草草地洗臉,洗完臉就急急忙忙為羅保春父女準備早飯,剛剛把一鍋水燒上就聽見羅保春在外面叫他:
「小羽!龍小羽!」
龍小羽扔了手上正在洗著的一隻西紅柿,跑出廚房,看到羅保春剛從女兒的卧室出來,面色焦急地問他:「晶晶上哪裡去了?」
龍小羽說:「不知道,沒在屋裡睡覺嗎?」
羅保春看著龍小羽濕著的兩手,說:「你做飯吧,我出去找找。」羅保春出去了。龍小羽回到廚房,心神不寧。切麵包時切了手,灌開水時燙了腳,一頓早飯也不知是怎麼做出來的。他做了稀飯、切了肉腸和麵包,還炒了雞蛋西紅柿。飯剛剛做好,羅保春回來了,是一個人回來的,一回來先進羅晶晶的屋子,看到羅晶晶的行李還都放著,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嘆了口氣,對跟進來的龍小羽笑笑,掩飾著心裡的不安:「這個晶晶,一大早跑到哪裡去了?不管她,我們先吃飯。」
他們就坐下來吃早飯,看著熱騰騰的稀飯,烤得焦黃焦黃的麵包片,還有色澤鮮艷的西紅柿炒雞蛋,可誰有心情吃呢?枯燥的一頓早飯吃得味同嚼蠟,漫長的一個上午熬得神慮心焦,仍不見羅晶晶回來。中午,龍小羽又開始做飯,做到一半,終於忍不住走出廚房,走到客廳里,向面對著電視機發獃的羅保春說:「董事長,要不要再出去找找,要不要請度假村的人幫忙找找?」
從龍小羽的口氣中,羅保春聽出了其實他也一直擔心但同時又一直心存僥倖的那個暗示: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萬一羅晶晶一個人進去轉悠走不出來了怎麼辦?羅保春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在心裡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孩子說不定在附近什麼地方沒事閑逛呢。可現在,龍小羽的提醒,他提醒時用的那種語氣,還有那一臉焦急的表情,讓羅保春的自信一下子崩潰了,他站起來就往外走,還沒走兩步就扶著門站住了。龍小羽一看他那臉色,知道壞了,羅保春的心臟顯然沒有承受住這份焦急,他上身僵硬,一手扶著門框慢慢往地上溜……龍小羽喊了一聲「董事長」,就撲了過去,他撲過去從羅保春的衣兜里往外翻葯。他給羅保春當秘書知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董事長上衣兜里的硝酸甘油……他把硝酸甘油塞進羅保春嘴裡,扶他靠著門框慢慢地坐正,然後就去打電話。十分鐘后,度假村的醫生來了,還來了一位值班經理,給羅保春做了救治。醫生說需要上城裡的醫院,不然不保險。於是,經理急急忙忙聯繫車。在把羅保春抬上度假村的一輛麵包車之後,龍小羽把那位值班經理拉到一邊,說了羅晶晶的事。經理見他說話時渾身直抖,便安慰他,表示會派人去附近找找。她問了羅晶晶的相貌特徵和衣著樣式,然後讓龍小羽先陪病人去醫院,那個女孩由他們去找,讓他放心。這位女經理的服務態度和處事的幹練對龍小羽是一個有效的安撫,他就隨車陪送羅保春進城去了。從度假村到漳岩市區要走一個多小時,而且是高速路,等把羅保春安置在醫院的輸液床上已經是下午一點四十五分了。輸液瓶里的鎮定葯很快發生了作用,羅保春昏睡過去。龍小羽一刻也不耽擱地跑出去打電話,電話輾轉了好久才接到了剛才那位值班經理的手上,龍小羽一問,才知道羅晶晶並沒有找到。他一路上不斷安慰羅保春說很快會找到的,差不多找到了,說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一聽根本沒找到,他的神經有點受不了。他扔了電話就跑出醫院,乘長途汽車沿來時的高速公路返回了度假村。他到達度假村時太陽都有點偏西了,他很快找到那位女經理,女經理正在服務台那邊準備接待一位來頭很大的領導,她一撥一撥地向屬下布置任務,還兼顧著和**派來迎接領導的官員應酬,忙得不亦樂乎。龍小羽站在一邊幾乎插不上話去,剛一開口就被她禮貌地打斷:「對不起,請你稍等一下。」她那職業化的微笑和客氣把龍小羽壓制了整整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後龍小羽說什麼也不等了,他攔住那女經理大聲喝道:「對不起!」這回是他說對不起!女經理有點生氣了,但還忍著,壓著火對他說:「小夥子,你不就是找和你們一起來的那個人嗎,現在我們很忙,我們今天有重要客人。你先自己去找一找,我們現在沒辦法幫你找,除非你到公安局報警去,你報警公安局幫你找……」
龍小羽愣了一下,隨即說:「好,我報警。」
女經理也愣了,看來她壓根就沒把這事當回事,一個客人早上出去玩兒到下午還沒回來,這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輕人如此焦躁。她說報警原本只是極而言之,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來真的。她愣了片刻,說:「好,真要報警你自己去報,或者你去找一下保安部,我們保安部可以幫你聯繫。不過,這種事公安局是不是接受你報警得由公安局定。」
龍小羽不再多說,轉身去了保安部。顯然女經理已經給保安部打了電話,保安部開頭也是這個腔調:「這人出去遊玩沒有回來,你可以再等一等嘛。公安局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也不能專門為你找人呀。」在龍小羽一再堅持要求下,保安部的人不得不給附近的派出所打了電話,用很客觀的表述說有個客人因為懷疑同伴走失所以要報警。派出所的答覆令龍小羽鬆了口氣,他們表示可以接受報警,但需要讓報警人親自到派出所去一趟。龍小羽向保安部的人問了方向立即去了。派出所民警的態度比他預想的還要好,很認真地記錄了他的敘述,然後,真的派了兩個民警,還派了一輛車子,和他一起回到了度假村。然後,由派出所民警提出要求,度假村的保安部出動了十多個人,連快下班的都留下不讓下班了,挑了一個遊客最常去的方向,往森林裡走。十多個人,加上龍小羽,加上民警,拉開了距離,拉網般地向前推進。龍小羽高聲呼喊:「羅晶晶!羅晶晶!」後來其他人也跟著喊:「羅晶晶!羅晶晶!」此起彼伏的呼喊聲把安靜的森林攪動了,一時間鳥獸無聲,都驚恐地看著這群人披荊斬棘地走過去。
這真的是一片原始森林,枯藤朽木,盤根錯節,越往前走腳下越糾纏不清。氣味也越來越陰濕,鼻腔里充滿了枝葉腐敗的怪味。原來還有路,日久天長被人踩出來的那種小路,走著走著路就不見了,方向感頓然錯亂起來。紅色的夕陽穿透密匝匝的樹冠,傾瀉為無數細細的光線,把他們的前程裝飾得斑斕萬端。但好景不長,光線越來越少,越來越暗,那一聲聲焦急的呼喊也留不住夕陽最後的燦爛,整個森林迅速地陰冷下來、暗淡下來。派出所的兩位民警簡短商量了一下,毅然決定停止前進,收兵往回走。因為天暗得很快,再往前走就有危險了。龍小羽心裡急得幾乎要瘋了,但他不能阻止警察下令往回走。警察能出來,這麼多人能出來,到林子里幫他找人,他已經感激不盡了,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辦法表達這種感激了。他看到警察和保安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森林裡的這個樹那個花,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那些帶刺帶鉤的干枝野藤,哩哩啦啦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他只能絕望地向森林的深處投去最後一瞥,他只能尾隨著搜索的人群,轉身跟他們回去。
他們回到度假村,保安們即時散了,警察也準備回派出所了,臨走時安慰龍小羽:「你也不要太著急,也許她根本就沒進林子,到晚上自己就回來了。再說,這片森林沒有什麼大的猛獸,她進去了也不會有太多危險。要是今天晚上她還沒回來,你明天天一亮趕緊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再組織人幫你找。今天太晚了,沒法找了,而且,也不好認定她就是走失了,她也許是進城玩去了呢。」
警察安慰完了就走了。太陽的余火已經徹底熄滅,夜幕鋪天蓋地籠罩上來。龍小羽回到他們的木屋,木屋裡暗暗的、靜靜的。他打開燈,心存僥倖地走到羅晶晶的卧室,卧室里沒人。他義把這小木屋裡的每個屋子都走了一遍,但沒有奇迹發生。他連廚房都去過了,廚房裡那些做了一半的中午飯,還一動沒動地放在那兒。龍小羽這才想起從早上的兩口稀飯到現在,他還沒吃過一口東西呢,也沒喝過一口水,但他沒有一點飢餓感,身上有些發虛發軟,但沒飢餓感。他從廚房走出來,再次走進羅晶晶的卧室,羅晶晶的小皮箱還依然如故地放在牆角,羅晶晶的那一堆香水搽臉油也十分醒目地擺在那兒,什麼夏奈爾什麼倩碧之類的,都依然如故地擺在桌面上。那些東西讓他鼻子一酸,兩行熱淚竟然脫眶而出,順著臉頰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雲清山的夜晚比平嶺的夜晚還要黑,窗外已是夜色如墨。也許因為這裡是山野,而平嶺是城市,城市的夜晚總是流光溢彩,而暗夜本身則更屬於山野。窗外無邊無際無法看穿的黑暗似乎讓龍小羽執著地相信,他心愛的羅晶晶就在這片夜幕之中,就在這片龐大的黑暗中某一個小小的角落裡哭泣著、等待著。她不會是等別人,她肯定是在等他,她唯一能夠期待去解救她的人,只有他!
龍小羽擦掉眼淚,他背上自己的背包,他在背包里裝了麵包、肉腸、西紅柿和水。他把木屋裡配備的兩隻手電筒都帶上了。為了防寒,他又帶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這件范思哲的外套還是羅晶晶給他買的呢。然後,他寫下了一張字條,是寫給派出所的警察同志的,他告訴他們他去森林了,去找羅晶晶了。他把這張字條留在了客廳的茶几上,上面還壓了一隻煙灰缸。壓好煙灰缸后他又想起了什麼,特意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寫下了此時的時間。此時已是晚上八時四十五分,他在這個時間走出木屋的大門。走出大門時他沒有關掉客廳里和卧室里的那些燈,他想讓這幢木屋遠遠一看就能看到,就像一個夜航的燈標。他離開那些燈光通明的窗口,獨身一人向遠處那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大步走去。他想唱個歌子為自己壯行,讓內心的壯烈發泄出來,但不知唱什麼。而且,也不知是怎麼搞的,他在走出屋門時竟然再一次熱淚雙流。
原始森林,這是他在書本上知道的詞,很遙遠很生僻很不常用的一個詞。他過去不可能想象到他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闖入這片生存禁地,而且是在黑夜。雲清山的白天風光秀麗,景緻壯觀,但到了黑夜,黑夜把林莽帶入了魔鬼般的地獄。夜風在每一片樹冠上發出的聲音,和林中鳥獸的驚叫與奔突,把龍小羽的前途和退路渲染得異常恐怖。他勇敢地揮舞著手電筒細弱的光柱,就像舞動著一個科幻電影中的激光兵器,他大聲地呼喊:「晶晶!晶晶!晶晶!」每一聲呼喊都竭盡全力,他時而感覺他的呼喊傳得很遠很遠,時而感覺這些呼喊與浩瀚的森林相比只不過是幾聲渺小的細語,彷彿遠遠不如頭頂上突然振翅飛過的一群不知形狀的驚鳥來得轟鳴震耳。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遠,喊叫了多久,他好像很快就累了,喊不動了,但他還是喊。他尋找羅晶晶的主要方法就是喊。很快他的嗓子就啞了,每喊一聲都要牽引出一次尖銳的刺痛,他知道他的喉嚨充血了,喊到後來他甚至懷疑喉嚨已經皮開肉綻,疼痛難以忍耐。他臉、手都破了,也不知道怎麼破的,在手電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兩隻手上血跡斑斑。而最可怕的則是絕望。當力氣用光、激情耗盡,前面的路越來越難走、黑暗越來越深不可測的時候,絕望便不可控制地籠罩上來,取代了他走進這片森林時的義無反顧。他的步伐也開始放慢,開始踉蹌,開始跌跌撞撞……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早忘了他已經摔倒多少次了,直到最後他意識到自己已沒有力量再爬起來,絕望也就達到了頂點。他躺在厚厚的腐葉上,不知是身上的汗還是地上的水,他感覺自己從裡到外都是濕的。他癱瘓一樣地在地上躺著,有片刻似乎進入了昏迷的狀態,但嘴裡還在喃喃囈語,他在說羅晶晶,在說他愛羅晶晶,他喃喃地叨咕著羅晶晶的名字,他說讓我們一起死吧,讓我們一起死吧……他反覆說到死這個字眼,因為他很明確地意識到了死。他也迷路了,他早就辨不清方向。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前行的時候,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他這時候一點都不怕死,他唯一渴望的,是能和羅晶晶相遇,是和羅晶晶在一起,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心裡嚮往著那樣的時刻。當他想象到和自己的愛人相擁長眠的情景,他的靈魂不僅超越了恐懼,而且整個身心都激動無比。
龍小羽在向韓丁述說這段與原始森林的死亡之吻時,始終面帶微笑,顯然這段經歷留在他心情上的印象是快樂的,快樂中還有一點興奮和自豪。這不僅是因為他在觸摸死亡時所感受到的是壯烈和纏綿,是犧牲的快感,而且,正是那片險些吞沒他和羅晶晶性命的原始森林,彌合了他們的嫌隙,鞏固了他們的愛情。警察組織的搜索隊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龍小羽,把他送進了漳岩市的醫院,在這家醫院裡,他不僅見到了已經可以下床的羅保春,而且還見到了他以為永遠見不到的羅晶晶。
羅晶晶是那天早上被一群進入森林進行探險旅遊的學生髮現的。她前一天早上獨自離開木屋,原意只是想再次氣氣龍小羽。其實,她早知道龍小羽並不愛那個叫四萍的女孩,那天晚上在電影院內外兩人的行狀她都一一目睹。龍小羽對四萍很冷淡,是四萍死賴著他的。她一個星期不理龍小羽無非賭氣而已,她這次出來的每一次無是生非,全都蓄謀已久,其目的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如果尷尬、難過,或者左右為難的話,她就得逞了,就有了報復的快感。其實,她在前一天晚上就對這樣的遊戲有點膩了,想收場說不玩兒了才發覺居然沒有一個台階可下,想和龍小羽和好算了,卻沒有一個自然的機會。這機會起碼是:龍小羽要先向她低頭道歉,然後做出保證,然後她再「勉強」地表示原諒……但這機會沒有。
夜裡,她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龍小羽,幾次想起來悄悄到他房裡去,但都忍住了。早上起來她獨自出門,開頭只想讓他們起床見不到她再著一回急,但當她信步走近森林時才發現森林的邊緣是那樣的寧靜、親和與平易,樹木並不密匝,路邊繁花似錦,一條小路蜿蜒向前,引人不知不覺步入其中。羅晶晶是生平第一次走進森林,她以前聽說過森林浴什麼的,聽說過呼吸森林的空氣可以延年益壽。雲清山清晨的森林讓她切身體會到了森林浴的享受,清新的陽光穿透樹冠,清新的空氣沁入心肺,鳥語花香,枝葉婆娑……實際上她進入森林僅僅十分鐘便迷路了。她印象中她是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進來的,結果歸途走了一條斜路,走了一個多小時她已經換了兩次方向。她意識到迷路后就開始呼救,但除了自己的回聲沒有任何應答。她在森林裡走走停停轉了一天,腹中空空筋疲力盡,喉嚨嘶啞眼淚流干。黃昏時她決定不再徒勞地尋找出路,她早上出來時帶了龍小羽的那串珍珠鏈,那珠鏈穿好后還沒來得及還給他。她當初在串這隻珠鏈時特地留下了一顆珠,又從自己的那串玉珠鏈上取下一顆玉珠換上去。這隻珠鏈立時就顯得很奇特,瑩白的珍珠環繞著一顆透綠的玉珠,看去怎能不耀眼?她覺得那顆玉珠就代表了她自己,而她取下的那顆珍珠就代表了龍小羽。她從背包里取出那串綴了玉珠的珍珠鏈,像護身符似的戴在手腕上,她躲進一個不深的石洞里,石洞口有小股山泉淋下,可以補充身體的水分。事實證明她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她成功地保持了體力,她決定保持體力是做了長期堅持等待救援的準備。女人在面臨絕境的時候雖不及男人那樣果敢無畏,但常常比男人更有韌性,女人一旦鎮定下來就比男人更熬得住。羅晶晶那一夜也和龍小羽同樣,心中充滿了對愛的思念和渴望,她一直想象著如果再見到龍小羽時肯定會抱著他大哭一場,她想她再也不和他慪氣了,再也不沖他任性發脾氣了……整整一夜她都這樣想,想一會兒哭一會兒,直到天亮。女孩的思念是柔軟的、內斂的,不像龍小羽那樣,一夜泣血呼喊,耗盡了體力,幾乎喪命。
羅晶晶被那群學生髮現時神志還非常清醒。她被送到醫院吊了營養液、吃了東西之後精神體力很快好轉。那天傍晚她讓護士扶著來到龍小羽的病床前,在那裡她和龍小羽抱頭痛哭。當著醫生護士的面他們除了哭沒說一個愛字,但在彼此的心中早已海誓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