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擔任龍小羽辯護人的最初時期,韓丁一直試圖找到某些依據,推斷出龍小羽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對祝四萍起了殺心。
他為此向龍小羽詳細詢問了祝四萍被殺當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萊塢的驚悚電影中,那也稱得上是一個絕對經典的殺人之夜。那天從傍晚開始整個城市突然平地起風,這場沒有預兆的北風咆哮了一夜。被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沙塵暴遮星蔽月,連平嶺街頭的路燈都變成一個個影影綽綽的燭火,昏暈地掛在視線不清的半空。這樣晦暗古怪的天氣據說幾十年前曾經降臨過一次,只有少數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記憶猶新。
根據龍小羽的說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來的一個電話,那時這陣沙塵暴的前鋒剛剛從窗外的屋檐下尖聲掠過。電話是打到保春製藥公司董事長辦公室的,那時龍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問祝四萍是怎麼搞到這個電話號碼的,四萍笑著說你管得著嗎。龍小羽也就住了口,懶得深入追問,一言不發地等著四萍說話。
四萍說:「你啞巴啦?」
龍小羽冷冷地問:「你有什麼事啊?」
四萍又笑了一下,說:「沒事,沒事就不能給你打個電話嗎?你從來也沒想過主動給我打電話,我死三個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
龍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說:「沒事別給我打電話,我還上著班呢。」
四萍不再嬉笑,變得嚴肅起來,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來找我一趟行嗎?我剛從梁教授家出來,你下了班沒事的話,到製藥廠工地辦公室來找我吧,晚上那裡沒別人。」
龍小羽說:「我不去。」
龍小羽當然知道工地辦公室下班之後沒有人,整個擴建工程因為資金不到位已經停了工。但四萍曖昧的語氣讓他不得不用這樣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場堅定不假猶豫。
但四萍沒有放棄,她的脾氣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好,她說:「來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這些天一直睡不著覺,就想你,騙你不得好死。」
龍小羽腔調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們不是已經講好的,我們現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僅僅是同鄉而已。」
四萍不急不慍地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啊,鄉里鄉親的,至於連面都不想見嗎?何況咱們以前……」
龍小羽打斷她:「不要再講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四萍沉默了一下,聲音忽然深情起來:「可我沒忘,我這幾天睡不著覺,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紅酒廠的倉庫里去看你,那麼大的廠子到晚上一個人都沒有,老靜老靜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倉庫里等著我,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你那時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著我來?」
龍小羽也沉默了一會兒,這一會兒代表了他對歷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認,在每天酒廠關門之後,當天黑下來,四周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倉庫角落裡的那張木板床上,等待著四萍。他等她過來找他,給他帶來吃的東西,天冷時還帶來暖和的鋪蓋,還帶來趕走寂寞的笑聲和嘮叨。他不能否認,這是他的一段難以忘掉、無法抹去的生活經歷和情感經歷,他不否認!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並不想轉變態度,他對四萍說:「對,過去盼著你來,現在盼你別來。」
他說這話也許和聽這話的人同樣難受,他是狠了心有意這樣說的。他對四萍已經一再忍耐,她要什麼給她什麼,他給她的東西,包括錢、衣服、哀求,還包括出賣自己的良心,這樣的代價足以贖回自己的感情。更何況,感情本身就無須贖回。
他說:「感情是勉強不來的,咱們之間不是早就畫了句號嗎?」
電話那邊,四萍哭了。龍小羽聽得出來,那是真的傷心。但他一言不發,連一句勸慰都沒有,他想勸,但忍住了。他忍受著自己的殘酷,這份殘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現在必須強迫自己這樣沉默,強迫自己忘記,強迫自己無情。他愛上了羅晶晶,所以,和四萍總得有個了結。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龍小羽幾次想把電話掛了,但沒有掛,因為那樣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終於抽噎著恢復了言語:「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畫個句號。你來吧,你別怕我再纏著你,我們最後再談一次,談清楚了,我們從今以後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界。我晚上在工地辦公室等你。」
四萍說完,把電話掛了,掛得很果斷,果斷得有幾分兇狠。龍小羽半天沒有緩過氣來。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先給羅晶晶打了一個電話,說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話也會很晚,讓她別等他,自己吃飯,太晚了就先睡。羅晶晶說正好她同學今天過生日,晚上約她去呢——你說我是路上買個生日蛋糕呢還是送點別的?龍小羽說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羅晶晶的電話,他慢慢地走出辦公室,鎖了門。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樓里很靜。他慢慢地走到樓下,走出樓門,發現門外風很大。他又回樓上穿了他那件范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樓門來到街上時腳步變得快捷起來。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條街的保春製藥廠。他從製藥廠的門前走過去,他看到廠門口還有人員進出,但沒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風的衣領豎起來往製藥廠的後門走,他從自擴建工程開始后就被拆毀的後門走進工地。工地上黑著燈,大型的施工機械包括長頸鹿似的大吊車都陰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里。龍小羽往裡走,轉過一排排尚未加頂的毛坯廠房,他看到了那幾間用木板臨時搭建的工地辦公室,其中一間亮著燈光,風中起舞的沙土在燈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麼猖狂。龍小羽走近那間亮著燈光的屋子,他的腳步在門前磚石上的聲音被風聲遮掩掉了,他推門進入時看到四萍背朝里躺在牆角的木板床上一動不動。
確如四萍所說的那樣,這裡沒有人,只有她一個。
開門聲讓四萍坐起來,龍小羽看得出,四萍的眼睛還紅腫著,見到龍小羽推門進來,先是愣一下,繼而又哭起來。她的每一聲抽泣和呼吸的窒息,都盡情地表達著女人的脆弱和委屈。龍小羽這時候心真的軟了,真的覺得自己傷害四萍了,真的想起和四萍戀愛時的那些往事了,那些往事在龍小羽的頭腦中變得異常溫情起來。他想抱一抱四萍,但沒抱,他意識他現在早已成了羅晶晶的人,他不能再碰其他女人,包括他以前碰過的女人,他都沒資格再碰。他很想用什麼方式安慰四萍,這方式就是語氣,他用非常溫和的語氣說:「你別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啊。」他剛說完了這句,四萍就一把抱住了他,把頭埋進他的懷裡,一點也不吝惜地把臉上的眼淚全部蹭在了他的前襟。
「不,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
四萍把龍小羽抱得很緊,緊得他全身僵硬,四肢無措,就這麼僵僵地讓四萍抱了半天。終於,他把兩隻手抬起來,環抱了四萍有些瘦削的脊背,他輕輕地把她抱了一下,然後用手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說:「四萍,和我分手不值你這麼傷心,其實有很多男人都喜歡你,我知道咱們紹興老鄉當中,就有好多人想跟你好呢……」
四萍使勁地抱住他,她用擠壓式的擁抱阻止他說下去:「我誰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龍小羽鬆開了四萍,那動作甚至是推開了四萍。他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嚴肅:「四萍,我今天是來畫句號的,你答應我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至少是最後一次約會,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了不算?」
四萍讓他推開了,但一隻手還拉著龍小羽的衣服。她說:「小羽,我知道你搭上羅老闆的女兒了,我可以讓你跟她好。我願意做你的小,在外面不公開也可以,我都願意。你懂我的意思了嗎?這樣總行了吧?」
龍小羽有點蒙了:「你胡說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幹什麼要做人家的小?」
四萍說:「做你的小,我願意!」
龍小羽說:「你願意我不願意,我就是願意也不行,讓人做小老婆是違法的。」
「你可以不跟我結婚,我就做你的情人。只要你心裡還有我,我就願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輩子我都心甘情願。」
龍小羽沒想到,今天他是來結束的,而四萍顯然要重新開始。他心裡亂得沒了方寸,知道四萍的辦法是萬萬不行的,但不知為什麼四萍的態度竟令他隱隱有了些感動。特別是四萍最後的一句話,讓他對她的厭惡和畏懼頃刻瓦解——四萍流著淚說:「你願意嗎?你要是真的不願意,我不逼你。」
龍小羽也是個脆弱的人,他的脆弱在於經不住別人對他好。他把四萍抱回懷裡,他親了四萍。他說:「原諒我,四萍,我對不起你,我今天……我今天來,是來和你說再見的。你別恨我,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今天只能和你說再見。再見,四萍!」
他親吻了四萍,四萍也親吻他,當龍小羽說完再見時四萍的手已經伸進了他的衣服。他想掙脫,但四萍緊緊抱住他,她抱著他跪了下來,她仰著被淚水弄髒的臉,看他:「再要我一次好嗎?最後一次,就算你以後真不要我了,也別從今天開始……你今天再要我一次吧,真心再要我一次,然後讓我死我都願意。」
事隔一年之後,龍小羽無可迴避地向韓丁敘述了他和四萍發生的這次關係,正是因為這次關係,構成了龍小羽犯有殺人罪行的重要證據。工地辦公室的這間屋裡有一張木板搭出的小床,那天晚上龍小羽和祝四萍就在這張凌亂的木板床上,在散發著一股霉味的床單上進行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也是四萍一生中最後一次**。龍小羽對四萍的身體是再熟悉不過了,但那天他在進入她的身體前有很長時間不能興奮,後來是怎麼興奮起來的他也忘了。關於這一點韓丁有過超出職責以外的追問:「和一個你不愛的女孩**你舒服嗎?」他想從龍小羽身上判斷男人是否都這德行,對女人可以靈肉分開,和愛的女人不一定**,和不愛的女人**不一定不痛快。龍小羽的回答有些含混,難以得出明確的結論。他說他和四萍做的時候很難受,沒有快感,只想早點做完,所以,那次**延續的時間很長,始終難以達到**。最後他還是閉著眼睛想羅晶晶,想他和羅晶晶干這事的感覺,才勉強成事。龍小羽對韓丁說:「這是他和女人幹這種事最艱難的一次,說不清什麼滋味,感覺很被動,很麻木,六神無主……**過後他想放聲大哭!」
四萍的**比龍小羽來得要快,在龍小羽結束之前她似乎有兩次抵達了快樂之巔。快樂之後四萍的情緒沒有了**前的委屈和激動,她把龍小羽摟在懷裡,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意。見龍小羽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她也就坐起來,慢慢地找自己的衣服穿。兩人誰都找不出一句多餘的語言。
龍小羽飛快地穿好衣服,他這時唯一的心情就是早點離開,他甚至為今晚來此而感到格外後悔。四萍慢慢地穿好褲子,又叫他過去幫她扣胸罩後面的扣子。他幫她扣了。扣的時候四萍突然柔聲問他:
「小羽,你講句實話給我聽,在床上我是不是浪得很?」
龍小羽沒心情說這個,低聲說:「我沒想過。」
四萍說:「人家都說,女人在床上要浪一點男人才喜歡,那個女模特兒是不是很浪?」
龍小羽聽她這樣說羅晶晶,鬱悶了一肚子的怨氣砰的一下發泄出來,他不再幫她扣扣子,起身向門口走,同時惡聲惡氣地說道:「你太無恥了,沒人比你再浪了,你要多浪有多浪,你和她根本不是一種人。」
四萍不急不慍地笑問:「那你和她做,舒服嗎?和她舒服還是和我舒服?」
這種話題以前和大雄那幫人在一起時龍小羽也常能聽到的,大家聊聊開心罷了。可現在不同了,他已聽不得這種污言穢語。特別當這種污言穢語涉及羅晶晶時,他只覺得玷污和噁心。
他站在門口,做出要開門的樣子,他再次神情鄭重地向四萍告別:
「我該走了四萍,從現在開始,咱們兩個人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你也別再找我,找我我也不會見你。」
四萍冷笑了一下,說:「小羽,你承認嗎,你這個人心特別狠,一般人都不會像你這樣狠的。」
這句話刺傷了龍小羽,他後來對韓丁說,祝四萍的這句話讓他徹底厭惡了她的這場曠日持久的貓玩老鼠的遊戲,他決定不再和她說任何話,他拉開房門,外面的風幾乎是砰的一聲,迎面撞進了這間簡易的木板房,讓人頓覺寒冷徹骨。不知是他用力摔上的房門還是風的震撼,整個房子都發出了一聲驚心動魄的巨響。
龍小羽走了。
龍小羽被捕后在公安機關的審訊中供述:他離開工地以後先回了一趟辦公室,他回到辦公室想給羅晶晶打電話,發現手機不見了。手機他一向是放在褲兜里的,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在剛才寬衣解帶時掉在工地的那間辦公室里了。手機是公司給他配的,萬一丟了影響不好,沒法交代。所以,龍小羽儘管非常不願意,但他還是離開公司重新返回了工地。他依然從製藥廠的正門經過,從後門進去,工地上依然漆黑一片。他繞過那排形同廢墟的新廠房,那間工地辦公室的窗口依然亮著燈光。他走近前去,不知四萍是否已經睡下,他還敲了敲門,敲了幾遍無人應答。他轉動門把手,發現門並未反鎖,隨著把手的轉動那門吱扭裂開了一道細縫,緊接著被強勁的風勢轟一下吹開,冷風立刻灌滿了整個房間,桌上擺的和牆上貼的那些圖表類的紙片在風中嘩啦作響地飛將起來。屋裡沒有人,四萍也不在。龍小羽關上門,開始找他的手機。他先翻了那張木板床,包括床下,然後又到辦公桌上找……這時,他看見了辦公桌一側的地上,四萍靠牆歪著,身上血跡斑斑。他嚇壞了,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四萍。四萍一動不動,沒有應聲。龍小羽俯下身子想抱她起來,她的身體還軟著,但很沉,四肢和脖子都像斷了一樣沒有知覺,這時龍小羽才意識到,四萍已經死了。
從龍小羽的供詞中韓丁知道,龍小羽當時看到四萍的頭部和腹部都流了很多血,已經變濃變暗的鮮血大片地半凝在她的臉上和胸前。他叫著四萍的名字,想喚醒她。但她醒不過來。不知是她的身子太沉還是龍小羽的手已經抖得使不上勁,他也抱不動她。這時他聽到門外有響動,像是風吹倒了什麼東西,也像是有人走動碰翻了什麼物件。龍小羽放下四萍,順手抄起地上的一支鐵鍬木柄,小心地打開屋門往外看,外面沒有人,只有風。
龍小羽是在確信四萍已死,確信屋外安全,確信整個工地上一個人也沒有的情況下,離開這間屋子的。他先回到公司他住的那間小屋,換下沾了血跡的范思哲外套,然後,他去了羅家小院。他用羅晶晶給他的那把鑰匙開門進去,進去之後才發現家裡沒人,他想起羅晶晶是到她同學那裡參加生日聚會去了,也許不久就會回來。他進了屋門,在客廳里等她,等了大約五分鐘左右,在這五分鐘內他經過反覆的猶豫,終於在這間客廳里,撥了110報警電話。
關於龍小羽的報警,公安局110報警中心那天晚上的接警記錄有詳細記載。龍小羽報警使用了真實的姓名,他在接警人員的要求下到了製藥廠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訊問,然後又被帶到案發現場向勘查人員指證現場的情況。關於他為什麼沒有及時報案的理由,在他後來的供詞中已有詳細陳述。他在和韓丁的談話中也有涉及。他說他當時嚇蒙了,整個人處於慌不擇路的狀態。他擔心一旦報警自己就會成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因為他身上沾有四萍的血跡,因為他另有新歡剛剛把四萍甩了,說四萍是他殺的很多人都會相信,都會覺得那實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還有一個顧慮龍小羽在口供中沒有說到,但他對韓丁說了,他說他那時最害怕的就是失去羅晶晶。
那天晚上公安人員結束現場勘查后又帶他到刑偵隊問了半天情況,做了筆錄,放他回家時已是深夜三點。他沒有再去羅家小院,羅晶晶肯定睡了,他不想吵醒她。儘管在那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特別渴望見到羅晶晶,特別渴望能夠躺在羅晶晶嬌弱的懷抱里,讓她輕輕地安慰和愛撫。但他沒去羅家小院,天太晚了,他也沒打電話,他想一切都等天亮再說。
那天夜裡他沒有入睡,天亮之前的幾個小時在混亂的思前想後中短得像是愣了一個神。天亮后外面的風停了,龍小羽像往常一樣起床,像往常一樣打掃辦公室的衛生。陸續有人來上班了,人們在他的臉上,沒有察覺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情。直到上午,公司里來了兩位民警,讓龍小羽跟他們「去一趟局裡」繼續取證。公司里的人才從不同的方面,聽說了昨夜狂風大作的時候,工地上發生了一幕兇殺血案。
龍小羽跟著兩位民警——其中一位就是姚大維——到了平嶺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在那裡繼續接受訊問。從警察的問話中他明顯察覺到他們懷疑的矛頭已經指向自己。到了中午他們要求他在幾張白紙上,留下他的指紋和掌印,左右手掌和十個指頭都留了。然後又取了他的耳血說要化驗化驗。再然後,他們讓他等著,讓他坐在屋裡別動,給他打了一點飯,他沒吃。他說要上廁所,警察就帶他去廁所。廁所就在刑偵隊的樓里。他蹲在廁所的茅坑上聽著警察在外面說話,他出來時,看民警就在門口,背朝著他,他悄悄打開廁所的窗戶,從二樓往下一跳,跳到了樓外的一條小巷裡。他也搞不清警察聽到沒聽到,爬起來就飛快地跑向巷口,在巷口拐了一個彎就跑掉了。
龍小羽的跑,在韓丁今天看來是愚蠢的,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複雜了。但龍小羽的這個行為在情理上則可以成立——一個小地方來的、沒見過這種陣勢的、缺乏法律知識的、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被一個血腥場面驚嚇過的年輕人,神經發生紊亂,理智受到困擾,他變得像孩子那樣慌亂和低能,像孩子那樣尋求簡單的解脫,所以,決定先跑了再說,這是一個常見的心理選擇,在邏輯上當然是說得通的。
龍小羽很清楚自己在殺人現場留下了指紋,很清楚公安局驗了四萍的屍再驗了他的血就能知道四萍死前和他干過那種事情。也許這些就足以讓警察認定殺人者非他莫屬。
他在刑偵隊的廁所里蹲著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劫難逃,他全身每一條肌肉都因此而變得麻木。麻木得幾乎讓他無法起身。他最先想到的是:一旦他成為犯罪嫌疑人,一旦公安局抓不到真兇,還有誰能為他洗脫罪嫌嗎?沒有!
龍小羽從刑偵隊跳窗逃走後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羅家小院。羅晶晶不在家。他沒想到羅晶晶不在家。他站在羅晶晶的卧室里發了半天呆,然後寫下了他留給羅晶晶的那一紙別書。後來他對韓丁說,他那時非常想見到羅晶晶,想和她見上最後一面,說最後一句告別的話。可後來又覺得她幸虧不在,在的話他說什麼呢?說什麼可以讓這樣生離死別的話既表達出他的感情又不讓羅晶晶受驚呢?他不想讓羅晶晶知道公安局懷疑他殺人的事,他不想看到羅晶晶驚慌恐懼的表情,他害怕羅晶晶也相信公安局,也懷疑他真的殺了人。一個殺了人的人,有誰還會愛他?
他用發抖的筆畫,給羅晶晶寫下了那份別書。因為發抖,所以每個字都不得不寫得很大。那張寫好字的白紙就放在了羅晶晶的枕頭上,在韓丁同意為龍小羽擔任辯護律師之後,羅晶晶拿出來給他看過,這一紙別書一直被羅晶晶悄悄藏在身邊,藏到了現在。
晶晶:
我走了,讓我再親親你吧!
我家裡出點事,我回去辦一下。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要相信我是愛你的,我求你別忘了我,千萬別忘了!我一定回來的!我一定回來找你的!
小羽
龍小羽說他在寫這張字條時哭來著,他流淚的時候心中有無法承受的疼痛。這一點韓丁是相信的,因為龍小羽在時過境遷之後向他講到這一紙別書時,眼中依然飽含熱淚。羅晶晶也對韓丁說過,她那天是偶然上街買東西去了,只出去了半個多小時,回家后看到這張字條,一時沒法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甚至並沒意識到龍小羽真的就這樣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還是哭了。是字條里的那些話讓她哭了。她給龍小羽打電話,電話是關著的。她打電話到公司龍小羽住的那間陳放複印機的小屋,也沒人接聽。她知道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沒想到這個簡簡單單的字條竟是他們之間的永別。
龍小羽離開羅家小院,他想回公司拿點衣服,但細想想又覺得那無異於自投羅網。他搭了輛計程車出城去了黃鶴湖別墅。別墅里的老保姆告訴他羅保春還沒起床呢,他沒起床一般不讓人叫,電話也不接的。龍小羽說不用叫了,我留個條子。他就在書房給羅保春留了一張條子,內容是家有急事特來請假,以及對不起抱歉之類的話。他把各種鑰匙,BP機等,全部留在寫字檯上,壓在那張請假的字條上面。然後,又讓那輛等著他的計程車,把他帶到了離黃鶴湖很遠的黑牯鎮火車站,在那裡買了一張往南走的火車票,搭乘剛剛進站的一班過境列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平嶺。
龍小羽離開平嶺時兩手空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有兜里剩下的幾張散碎的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