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其實,韓丁的心裡並不責怪程瑤,程瑤給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韓丁眼裡,程瑤是個熱情潑辣的姐姐的形象。說起話來雖然心直口快,卻能善解人意;做起事來儘管風風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聲既大,雨點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幫忙疏通關係的第二天,鑒定書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結果。公安學院那邊傳過話來,讓他們再到研究所去一趟,還是找那位姓汪的,看來已經有人和姓汪的打過招呼。
當天下午羅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個人去的,因為前一天韓丁突然半夜三更發起了高燒,第二天早上羅晶晶叫他起床吃飯時才發現他臉色蒼白、兩眼無神、額頭滾燙。她把韓丁拽起來去了醫院,查了一上午也沒查出所以然來,打了退燒針吃了消炎藥——醫生說肯定哪裡有炎症了——然後回到家裡捂著被子繼續睡覺。羅晶晶等韓丁睡了,就一個人到研究所來了。
這次她在這家研究所的經歷格外簡單,直接到老汪的辦公室找老汪,見著老汪就汪老師汪老師地一叫,「材料」就順順噹噹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跡鑒定書的複印件。那位汪老師臉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羅晶晶道謝要走的時候竟出乎意料地給羅晶晶留了他家裡的電話號碼,老汪說你們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還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兒,反正家裡總有人的。
羅晶晶把這份鑒定報告的複印件拿回家來,自己先看,看了半天不得要領。到晚上吃飯的時候韓丁燒退了,喝了羅晶晶熬的粥以後,有了些精神。就披衣坐在床頭的燈下看這份鑒定書。畢竟他也沒有專門學過這門知識,報告里符號連篇、術語成片,無論怎樣穿鑿附會,也是似懂非懂。韓丁把這份不算太長的鑒定報告反覆看了四五遍,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羅晶晶都勸他趕快躺下別再看了,他才放下材料,用羅晶晶帶回的那個電話號碼給老汪打電話。
老汪在家,正吃飯呢。他讓韓丁第二天上午去所里找他。第二天韓丁就去了。雖然高燒剛退,腳下發軟,但還是讓羅晶晶扶著他去了。他在研究所的痕迹檢驗室里見到了這位「血跡專家」,他們在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試管的包圍中,交談了大約十分鐘。韓丁首先問了這份血跡鑒定的結論,他說他在這份鑒定書的結尾沒有找到任何明確的意見。「從血跡分析上看,被害人究竟是不是被告人所殺呢?或者說,被告人有沒有可能殺她呢?鑒定分析說得模稜兩可,還是說清楚了我沒看懂?」老汪說:「這說明你確實看懂了。這份鑒定報告只是客觀地記錄了血跡化驗和分析的情況而已,首先,我們對被告人外套上的血跡進行了DNA檢驗,證明確實是被害人的血液無疑;其次,我們對外套上的血跡分佈特點做了一些分析。至於這些血跡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怎麼形成的,是不是能認定被告人就是兇手,則沒做結論。因為從目前我們分析的情況看不好絕對認定,當然也不能徹底排除。這需要辦案單位根據現場的其他痕迹和證據,根據各方面偵查調查的結果,綜合判斷,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老汪的這番話讓韓丁心中暗喜,看來這份血跡鑒定也頂多算個旁證,只有參考分析的作用,沒有認定的價值。他又問了些別的問題,大都屬於血跡鑒定基本知識方面的問題,如:為什麼形容衣服上的血點用了「擦拭」這樣一個詞,「擦拭」是個什麼概念呢?老汪就一通解釋:「擦拭」就是沾染的意思,是指被告人的衣服沾上了血跡,這血跡可能是沾上的,可能是擦上的,可能是蹭上的,幾種可能性都有……韓丁頻頻點頭。這時檢驗室進來人了,韓丁的求教遂告結束。
拿到了這份血跡鑒定書並且知道了它的含義之後,韓丁急於要找到的是另一份鑒定書,就是由市公安局技偵處所做的第二份鑒定書,也是那份最終被列入到證據目錄中去的鑒定書。那份鑒定書是否提出了什麼結論性的意見或者傾向性的觀點,依據又是什麼,成了韓丁最想知道的事情。檢察院原來給他的材料中,唯獨缺了這份最關鍵的文件。他再次找了檢察院,提出需要看一下這份鑒定書。檢察院答覆說可以,答應去找。隔了一天他再打電話到檢察院,檢察院說那份材料在目錄里有,但可能在主訴檢察官那裡,主訴檢察官去北京出差了,你過兩天再打電話來問問吧。韓丁無奈,他只有等。他甚至無法預測在開庭前他能否拿到這份他必須拿到的鑒定書。
在尋找這兩份鑒定書的同時,韓丁還有一項至關重要的工作,就是尋找目擊者。目擊龍小羽尾隨祝四萍進入製藥廠工地的那兩個人也都是紹興人,一個名叫錢德來,在製藥廠工地上當電工,另一個名叫洪衛國,是個架子工。兩個人的證詞大同小異,韓丁都看過,總的感覺比較籠統,對很多細節諸如發現龍小羽進入工地的時間和位置以及具體過程交代模糊,對那天晚上四周環境的描述也太過簡單,韓丁從直覺上感到其中必有破綻可尋。
證詞記錄中分別記錄了兩個目擊證人的聯繫地址和聯繫電話,但韓丁按號碼打過去,竟然是個空號。按地址找過去,才發現原來就是製藥廠的擴建工地。現在這塊地皮早已換主易幟,被另一家企業收購了,並且早就蓋起了高高的圍牆,早不知裡面變成了何等風景。那成了空號的電話想必就是當年工地辦公室的電話,自然早已隨著工地的消失而撤銷了。韓丁又去找了當時承擔擴建工程的那家建築公司,向他們查問這兩位工人的下落。建築公司答覆說他們都是臨時招募的民工,工程一停便到其他地方攬活去了,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是否還在平嶺都很難說。韓丁知道他們都是跟著大雄乾的人,就向那家建築公司打聽大雄。他還到其他工地上打聽過大雄——大雄在平嶺的建築行里不是很出名嘛——遺憾的是還真沒幾個人知道大雄這個人的,偶爾聽說過的,也只知道他是個很厲害的工頭,但說不清他現在去了哪裡。
這其實只是一個完全不知有無價值的線索,韓丁卻帶著羅晶晶,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地幾乎走遍了平嶺的每個建築工地和每個建築公司,找得極其辛苦。開庭日期日漸臨近,可供耕耘的地方也不多了。找不到這兩個證人,檢察院對載人證據目錄中的那份血跡鑒定書的下落又遲遲未見答覆,韓丁和羅晶晶每天早上起來,吃完了早飯便茫然相顧,誰也不知道今天該到哪裡去,再干點什麼。
彷徨了三天,韓丁突然想起了平嶺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那位姚大維,於是他就找了姚大維,像過去一樣,打著老林的旗號給他打電話,約他出來吃飯。電話里的姚大維還是以往那樣爽快的口吻:「我最近太忙,飯不吃了,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韓丁就說了想看看血跡鑒定報告的事。當然,他只說想看看血跡鑒定報告,沒說想看哪一份報告,更沒說他知道有前後兩份血跡報告的事。
姚大維說:「就這事啊,沒問題,你找檢察院要就行,他們都有。」
韓丁說他已經要了,檢察院到現在還沒找到呢。姚大維想了一下,說:「那好吧,我回去查一下,我幫你複印一份。」
韓丁大喜過望,沒想到姚大維這麼幫忙,不由連聲道謝。他放了電話就把這個情況向站在邊上聽著的羅晶晶說了。羅晶晶愣了半天,不相信地問:「咱們要給他買點東西嗎?」
韓丁愣了一下,馬上搖頭。他搖頭是為了表示他和姚大維的關係有多麼好,他說:「姚大維和老林是老同學,和我現在也沒得說了。不用!」
但韓丁和姚大維通完電話以後便再也聯繫不上他了。時間一天天過去,急得韓丁每天晨昏坐卧不寧。他隔兩個小時就給姚大維的手機打電話,夜裡都打,但每一次都是「你撥叫的電話已關機」。他給姚大維單位打電話,電話轉來轉去終於轉到姚大維的辦公室,姚大維的一個同事在電話里把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地問了個底兒掉。韓丁一通自我介紹:我叫韓丁,是北京來的,是姚大維的朋友云云……韓丁的京腔京調很標準,一聽就肯定是北京來的,假冒不了。於是對方便告訴他,老姚生病回家去了,有好幾天沒來上班了。韓丁蒙了:「哎喲,他怎麼病了?」對方說:「他也是人,怎麼不能病啊?」韓丁說:「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知道他家在哪兒嗎,我去看看他。」對方畢竟不明韓丁的底細,多有不便地搪塞過去:「啊,他家呀,不知道。我們也沒去過。」如此這般,韓丁也無奈。
掛了電話,韓丁心情壞透了,在一邊旁聽的羅晶晶看他臉色不好,便叨咕:「還是得送點東西吧……」羅晶晶這麼單純的小姑娘現在居然變得這麼世故,動不動就想著「送東西」!送東西是什麼?是行賄!韓丁憤怒地說:「不用!」
韓丁賭氣地想,到了開庭的那一天,逼急了,他就當庭要求把第一份血跡鑒定書也作為呈堂證據。但想想又覺得沒用,因為第一份鑒定書也並未否定龍小羽殺人,所以,即便第二份鑒定書認定殺人,和第一份也不矛盾。他之所以想搞到第二份鑒定書,無非是想提前研究,請教專家,找出矛盾,找出漏洞,而這個目的在庭審過程中匆匆聽讀一遍是絕對難以達到的。
在得知姚大維生病回家的第二天,他們等待已久並且為之緊張已久忐忑已久的那個日子終於來了:韓丁接到了法院的通知,通知他三天後正式開庭。韓丁知道,這案子是到了最後的關頭了,他不能再傻乎乎地苦等這份血跡報告,在最後的三天中,他必須全力以赴抓緊時間進一步熟悉那些原來早已爛熟於胸的辯護材料,為開庭做最後的衝刺。那些材料他本來已能倒背如流,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原因以及整套的邏輯推理和法理分析,隨便從哪裡進入都能前連后貫、綱舉目張,但從接到開庭通知的這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把它們都忘了,他的大腦就像遭遇了病毒的電腦,所有儲存剎那間一片空白,他不得不從早到晚把那些原始記錄一一重啃一遍,重新輸入大腦。他全神貫注於這樣的複習,並沒有注意到羅晶晶仍然在不厭其煩地撥打著姚大維的手機。她並不知道韓丁找姚大維要幹什麼,也不知道姚大維請病假回家了,她主觀地認定韓丁執意尋找姚大維肯定是為了一件很關鍵的事情。在開庭的前一天他們吃午飯的時候韓丁忍不住問她:「你這兩天總撥電話到底給誰打?」羅晶晶不答話,繼續撥。突然,她把電話飛快地遞給韓丁,說:「通了!」
韓丁疑惑地接過電話,問她:「誰呀?」他在對方接聽之前聽到羅晶晶說出了「姚大維」三個字時,幾乎嚇了一跳。
「姚大維?」
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果然是姚大維的:「喂,哪位?」韓丁一聽到姚大維的聲音竟措手不及地結巴起來:「姚,姚,您是老姚嗎?」
姚大維的聲音有氣無力:「你是哪位?」
韓丁嘴裡還塞著米飯,口齒囫圇地說:「我,我,我是韓丁呀。」
姚大維居然想不起來似的:「韓丁?」但出乎韓丁意料的是,他接下來突然說到了那份血跡鑒定書:「啊,對了,你是問那份鑒定書吧,不好意思這兩天我生病了,一直沒上班。那份鑒定書我查了一下,已經送到檢察院去了,我讓檢察院的人給複印了一份,還沒來得及讓你來取呢,真是不好意思。這案子什麼時候開庭?」
韓丁說:「明天,明天就該開庭了。」
姚大維說:「是嗎,你要急的話,可以直接到我們隊里去取,我給他們打個電話,你去了就找一個姓廖的……」
姚大維的態度讓韓丁很感動,再三道謝,記下了那位姓廖的姓名和地址。他吃完了飯就和羅晶晶一起冒雨到姚大維的單位去。路上,羅晶晶因為這個電話是她的堅持不懈持之以恆才打通的,所以格外興奮,她情緒高漲地問韓丁:「韓丁,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對勝訴有多大把握?」其實,這類問題他們不知已經討論過多少次了,每找到一個新線索,每得到一個新證據,他們都會把整個案件的結果重新展望一次,越展望越有信心,越覺得前途光明。至少韓丁認為,由於他們成功地獲取了龍小羽與祝四萍確實有過戀愛關係的確鑿證據,強姦之說已顯得極其勉強。他們雖然沒有找到大雄手下那兩個在本案充當證人的民工,但已有足夠理由對他們關於龍小羽與祝四萍沒有戀愛關係的偽證提出反訴。法庭追究與否暫且不說,但他們所作的其他證言,特別是關於看到龍小羽尾隨祝四萍走進工地的證言,都將連帶著因人而廢。而在這種情況下,公安機關在案發現場找到的一切和龍小羽有關的痕迹就只能證明龍小羽那天晚上去過現場,只能證明他和四萍確實發生過性關係,不能證明這個關係就是強姦,更不能證明在這個關係之後就是殺人。在這個案件中,強姦是皮,殺人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更何況,四萍身中三刀,刀又在哪兒?還有外套上的血,龍小羽那天返回現場發現四萍被害后曾抱過四萍,他想救她,結果染血上身,所以,血跡也不能認定龍小羽就是殺人者。總之,警方提出的幾乎每一個證據,都不能絕對排除其他可能。從證據學的角度說:一千個可能不等於一個必然。只有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的證據,才稱得上證據。
羅晶晶不懂法律,甚至她也說不清證據這個詞的定義,但她從韓丁的言談話語中,從韓丁在紹興與他找的那些證人你來我往的交談中,從這些天韓丁漸漸晴朗的臉色中,已經明確地察覺到,事情正向好的方向扭轉。
從工人新村到姚大維的單位——平嶺市公安局刑偵大隊要穿過大半個平嶺城區,他們乘了一輛計程車,一路無阻,很順利地在姚大維那位姓廖的同事那裡取到了他們要取的東西,然後原路返回。這一天天上下著小雨,雨水使城市顯得比平時乾淨,空氣也比平時清新。羅晶晶和韓丁擠在同一張傘下,彼此依靠了對方的體溫,這種天氣和他們彼此相依的樣子讓韓丁突然被自己感動,他在剎那間回顧了他為龍小羽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情敵夜以繼日風雨兼程的每一個點滴積累的努力,他看到身邊的羅晶晶一掃初來平嶺時的陰愁,顯得精神振奮充滿信心,他幾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功。
明天本案就要開庭,開庭前韓丁的心情與羅晶晶並不相同。雖然他也有信心,也預見到了已經可以預見的成功,但他不能預見,或者不願預見的,是這個成功於他究竟是禍是福,他一直刻意迴避展望這個成功的背景和它將要導致的結局,儘管這個結局他早就心知肚明。是的,他是為了愛才這樣努力的,他是被羅晶晶感動了才這樣玩命的。但無論如何,他在辯護上的勝利,說不定反而葬送了他這份努力維持的愛情。
韓丁想,羅晶晶會預見到這個結局嗎?還是和他一樣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層窗戶紙說厚也厚,說薄也薄,反正羅晶晶至今從未和韓丁談到過他們的未來,她對未來的態度和原則非常曖昧,難以揣摩。如果龍小羽無罪出獄,她將怎麼選擇?她是真的像個沒有遠慮的孩子那樣,只顧龍小羽眼前的死活,還是早把一切都想好了,故意隱而不說?
明天就要開庭了。現在,他們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皮包里揣著剛剛取回的那份最後的文件。羅晶晶的話題依然執著在這個將見分曉的案件上,仍然執著在韓丁到底有多大勝算上,而她的音容笑貌,卻早已擅自帶了勝券在握的振奮。
韓丁沒有呼應她的振奮。他們站在路邊等出租,雨天的出租不好打。他們親熱地擠在那張小小的雨傘下,雨水的包圍使他們之間看不出任何間隔。
韓丁說:「我們說好的,只要我們儘力了,案子無論勝負,互相都不埋怨,你還記得嗎?」
羅晶晶說:「誰說埋怨你了,我只是想問問,你對明天出庭辯護,有多大把握。」
韓丁說:「從我現在拿到的證據看,法院再判他殺人肯定是太勉強了。我想,至少說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應該是有希望的。」
羅晶晶說:「不定死罪,就說明他沒殺人。他沒殺人,就說明他無罪。他無罪,就應該放了他。難道法官會既不殺他,又不放他嗎?」韓丁說:「審判的進程可能很複雜,很多情況是難以預料的,並不是認定不了死罪就馬上能放他出來,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終於有一輛計程車在他們面前停下來,韓丁打著傘往車前走,走了兩步發現羅晶晶沒有跟過來。她還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濕雙肩,韓丁驚異地叫她:
「喂,怎麼啦?上車啊!」
羅晶晶依然沒動,雨流在臉上,像淚水一樣。她怔怔地問:「你是說,他就是沒罪,也出不來?」
韓丁走回去,把傘遮在她的頭上。羅晶晶的樣子讓他心中不快。他不滿地沉默了一下,開口道:「你當初不是說,只要他能活下來,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嗎?」
羅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從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羅晶晶說:「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讓他出來,還是你不想讓他出來。」
是的,也許在韓丁的潛意識裡,他真的不想讓龍小羽出來,但他從沒真的這樣想過。他作為龍小羽的律師,要真這樣想,就等於沒人性了。所以,羅晶晶的這句話就不免說得太狠,太過分。而且隱隱地戳到了韓丁的痛處,令他惱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讓自己的憤怒從聲音中發泄出來:
「什麼意思呀你?我這一個月什麼都沒幹行了吧!我幾次到平嶺來到紹興去,花這麼多錢我是玩兒呢,旅遊呢,行了吧!」
羅晶晶見他生氣,馬上退縮了,開口想說緩和的話,但她的緩和無形中卻變成了爭辯和提醒。
「我沒說你什麼都沒幹,我是怕你討厭他……」
「對,我是討厭他,要是法院判他無期,我就給他辯成死緩,要是判死緩,我就讓法院槍斃他,行了吧!」韓丁越說越氣,「既然你把我想得這麼壞,當初幹嗎找我辯?既然這樣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這個事你該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給他辯,材料我給你準備好,你看著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沒用或者還能害了他你就給撕了,到時候法院是殺是放都不關我的事,都和我沒關係,行了吧!」
韓丁說到一半羅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淚並沒有讓韓丁稍稍息怒,反而讓他越說越來勁了。那輛等他們的計程車早被另一對男女捷足先登,晃動著車前的雨刷開走了。韓丁把雨傘往羅晶晶懷裡一塞,怒火上頭地扭臉就走,他大步過了馬路,聽著羅晶晶在身後的哭聲也沒有回頭。
他沒想到在開庭的前一天他們會因為龍小羽而翻臉。在過去的一個多月中,他們為了龍小羽而同心協力,四方奔走,連夜裡做夢都夢的是這件事,可沒想到勝利在望時居然鬧翻。
韓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臉上只有雨水,沒有眼淚。他快步走,走到渾身濕透了,才發覺自己不僅心冷,身上也不勝其寒。寒冷使他冷靜下來,氣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進一家路邊的桑拿店,他在一個水清見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兩個小時把身子泡暖,等服務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乾了他才出來。從桑拿出來時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攔住一輛計程車又揮揮手放掉了,然後沿著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進一家小餐廳,坐下來點了兩個菜,還要了一瓶冰啤酒,對著嘴大口喝,嘴裡和心中俱是苦不堪言。他從未這麼喝過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沒怎麼動,臉和眼睛都紅起來。
借著心裡的酒勁,他真想大聲問自己:你還愛她嗎,還愛這個其實並不愛你的女孩嗎?你為了得到她的愛,才去救她愛的那個人。等把她愛的那個人救出來,她也就徹底不愛你了。你做這件事的動機,與這件事必然會達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這矛盾你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沒預見,只是你一直苟且偷安地騙自己,騙自己罷了!
他騙自己是因為他一直幻想羅晶晶還是愛他的,她對龍小羽只是舊情未了,只是仁義之心,只是不忍看著他死去而已。但現在,當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羅晶晶和龍小羽的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了解了那段愛情由滋生而發展而熾烈的每一個進程,他的信心也開始一步步地崩潰,他的自我感覺也一步一步地離位。那樣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他甚至不知道當龍小羽以無罪之身走出監獄的那一天,當龍小羽和羅晶晶像戀人那樣重新擁抱在一起的那一時刻,他會不會像個失敗的「第三者」那樣,自己轉過臉,訕訕地離開。
他搖搖頭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覺到酒精在腦袋裡晃來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開皮包,從裡邊拿出手機,他想打電話到程瑤家,他想在電話里告訴羅晶晶:他明天會準時出庭為龍小羽辯護的,他會盡全力救他出來的,他會讓龍小羽和羅晶晶在燦爛的陽光下幸福團聚!
在拿出手機的同時,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跡鑒定書。這也是一份複印件,上面血紅的指頭和下面暗紅的印鑒,都變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這份複印件,打開來看一遍。他拿到它還沒看過呢。這份由市公安局技偵處出具的鑒定書,與公安學院刑偵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鑒定書相比,格式大同小異,詞語基本雷同。韓丁把手機放在餐桌上,把這份鑒定書反覆看了好幾遍,把當中的每一個技術表述和原來那份早已熟記在心的鑒定書互相比對,以便發現彼此的不同。這兩份報告肯定是有重要差異的,否則,從情理上說,辦案人員就沒必要在已經有了一個權威機構的鑒定之後,還要再搞出另一個版本。
看完這份鑒定書,韓丁結賬離座,走出這家冷清的餐館。半個小時后,他趕到了平嶺公安學院的教職工宿舍區,敲開了刑偵研究所血跡專家老汪的家門。
此時已是不宜登門造訪的時間,老汪的妻子已經身著短衣,散發卸妝,一副睡前的打扮,見這麼晚了還有客到,有些不悅地躲進卧房去了。韓丁就在客廳僅燃的一盞檯燈下,請教於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為了不讓老汪厭煩,為了表示他的來訪確實事出緊急,韓丁一上來就從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跡鑒定書。這份鑒定書想必老汪也沒看過,想必他也有興趣與自己的鑒定做個比較。
韓丁說:「兩份報告文字上大同小異,但還是有點不太一樣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過來請您過目,看有沒有原則差別。這個案子,明天就要正式開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著那份報告,反覆看,眉頭很快皺起來,他先是點了一下頭,說:「唔,是不同。」繼而反問韓丁:「你說文字上大同小異,大同不必說,你看小異在哪裡?」
韓丁說:「比如衣服上的血跡,您那份鑒定上用的詞是擦拭,可到他這份鑒定里,講到胸前血跡,還是沿用了上次用過的擦拭,後面又增加了一條,講了左袖上還有一個很小的血點,就改用了另外兩個字:噴濺!」
老汪眉頭緊鎖,說:「當時我們接了這個檢驗任務以後,是我們下面一個年輕人做的,我複查的。我們沒有注意到袖口上還有血跡。當然了,辦案單位找其他人另做鑒定,鑒定結果與我們不同,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確實發現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檢的血跡,那對這個另作的鑒定我們就更不能多說什麼了。」
韓丁茫然地看著老汪,問道:「這兩個詞不一樣嗎?」
老汪停頓了一下,慢慢地開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跡可能是由多種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噴濺,只能是殺人時產生的血跡狀態。所以,如果不是兇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噴濺狀的血跡。」
韓丁的腦袋嗡的一聲,耳朵似乎也有幾秒鐘竟是失聰的狀態,似乎完全聽不清老汪又說了什麼。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衝進了大腦,還是大腦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裡,他不知道自己的臉是白了還是紅了,他的思維幾乎僵止,他用近於失語的木訥,喃喃地掙扎道:
「兇手?龍小羽肯定不是兇手,我已經找到了證據……」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鑒定書還給了韓丁,依然用沒有任何錶情的聲音,重複了他剛剛說過的結論:「如果這份血跡鑒定報告被法庭採用,龍小羽毫無疑問就是兇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韓丁,語氣習慣性地再次停頓,停頓之後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長的重複:「這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