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在老林半夜三更把電話打到韓丁父母家的第二天上午,韓丁就乘坐飛機匆匆趕到了平嶺。他是和父母吵了一架之後丟下那堆讓他焦頭爛額的書本和筆記離開北京的。他很少見父親發那麼大的脾氣,很少見父母在對待他的態度上那麼空前一致。母親一向是護著他的,這次也真的生了氣:「你爸把學校都給你聯繫好了,把監考人也幫你找好了,我也是向單位請了假在家給你做飯照顧你的,你太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了。你要是就這麼走的話,以後我們就再也不管你了,我們可是說到做到的。」

父母真的發火了,但韓丁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到達平嶺的這天下午在老林下榻的賓館和老林見了面。老林說:「我之所以讓你馬上來,是因為姚大維今天下午已經帶著人上北京抓龍小羽去了。龍小羽過去是你的當事人,你幫他辯護這個案子現在在咱們這圈兒里也出了名,這個剛剛翻過來的案子一旦再翻過去,對你肯定是有些負面影響的。所以,有關情況你應該早點知道。」

韓丁這時還處於震驚和迷惑的階段,他還是不敢相信那場已成定局、已成歷史的案件這麼快又發生了逆轉。他茫然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張雄死到臨頭又翻了供?」

老林搖頭,說:「張雄沒有翻供,這事還是姚大維先發現的,他對龍小羽這案子始終有懷疑。他仔細研究了張雄和那幾個同案犯的口供,他們對那天晚上行兇過程的供述基本是一致的。張雄只是用鐵鍬把兒打了一下祝四萍的腰部,這一下沒有對祝四萍構成大的傷害,祝四萍被打倒后還踢了張雄的下部,踢得力量還很大呢,張雄是被踢急了才動刀捅她的嘛。法醫鑒定我也仔細看了,那三刀都不是致命傷,只傷皮肉,未及器官,傷口的出血量也不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法醫鑒定寫得很清楚,祝四萍的致命傷在頭部,是頭部遭受重擊后導致顱骨破裂而死亡的。我在和張雄談話和向其他兩個同案犯調查時也著重問了當時他們行兇的過程,他們都否認擊打過四萍的頭部。現在公安機關根據審訊中發現的這個情況,重新做了現場分析,已經明確認定刀傷在前,棒殺在後。從刀口的情況看,絕不是在祝四萍已經死亡之後才刺的。前兩天省公安廳的專家也都來了,再次做了現場實驗,認定龍小羽袖口上的那個噴濺血點,完全可以在他用鐵鍬把兒擊打被害人頭部時產生。再把龍小羽留在鐵鍬把兒上的掌紋的位置與張雄留在鐵鍬把兒上的掌紋位置進行比對分析和力量計算,結果也是肯定的。也就是說,祝四萍頭部遭受的致命一擊,肯定是龍小羽所為。根據老姚他們分析,龍小羽第二次返回工地辦公室時看到祝四萍受傷,他先是想救她,因為從血跡鑒定看,他確實曾經想把她抱起來。祝四萍那時候應該是清醒了,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龍小羽放棄了救助,而且,用鐵鍬把兒擊打了她的頭部,把她置於死地了。」

韓丁聽著,愣著,他腦子混亂,但還是抱著僥倖心理想從老林的話中找出破綻,找出矛盾,找出解釋不通的地方,但似乎沒有抓到任何機會,他只有啞口無言地聽著。

老林說:「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既然是這麼個情況,我也只能這麼給張雄辯了。如果我的辯護依據成立的話,張雄被判的罪名只能有兩個:或者判故意傷害,或者判故意殺人未遂。這兩個罪名都可能免掉死罪。如果是這樣的話,替祝四萍抵命的,只能還是你的那位龍小羽。」

韓丁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林。

老林喘了一口氣,停歇了片刻,不知是想安慰韓丁還是替自己解釋,他接下去說:「我這也算成全你了,原來你事業得利,丟了愛情。現在事業上可能算個挫折,但羅晶晶那邊你說不定又有機會了。什麼事都一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是的,老林的話沒錯,羅晶晶對他來說,當然要比事業上的一個偶得不知重要多少倍呢。羅晶晶是他的愛情,是他的生活,是他曾經品嘗過的幸福。但此刻,不知為什麼,韓丁所想的居然並不是羅晶晶,他這時的思緒都集中在龍小羽的身上。龍小羽!他為什麼要殺掉祝四萍?

他不是先奸而後殺;他殺她不是為了滅口;他也不是害怕失去羅晶晶,羅晶晶早已知曉他的這段舊愛,他不殺四萍也不會失去羅晶晶。那他又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非要殺掉祝四萍不可?

這是他和老林最初經常研討的話題,他剛接手這個案子時一直把犯罪的動機作為一個突破口,企圖作為對殺人指控的一個最有力的悖論。關於龍小羽的動機,老林至今也說不清楚,但他提到了一個情節,這個情節也是姚大維的一個新發現。姚大維告訴老林,他最近再次訪問了保春口服液的特聘專家梁教授,因為四萍被殺以前,就是從梁教授家去的擴建工地。據梁教授夫婦回憶,四萍被殺的那天傍晚他們夫婦二人吵了一架,起因就是為了保春口服液。梁教授在幾次實驗中發現,保春口服液中有一種名叫蓮硝鹼的配料可能會造成長期服用者腦部神經的損傷,她後來又在一份國外的資料中看到了一個因服用含有蓮硝鹼的藥物而致腦癱的病例。於是她緊急約見了羅保春,向他提出了這個隱患。據梁教授說,那次約見她和羅保春談了兩個多小時,她用大量實驗數據和國外病例的事實試圖說服羅保春停止保春口服液的生產和銷售,迅速調整配方,研製替代產品。而羅保春則以這是關公司的生死存亡為由,聲淚俱下地說服她暫不對外透露這個實驗結果。很明顯,梁教授一旦對外公布保春口服液存在的問題,那價值五千多萬元的庫存產品勢必成了一錢不值的廢品,在當時保春製藥公司內外交困的窘境下,無異於宣布了羅保春的末日。梁教授也深知事關重大,答應回家考慮考慮。當天傍晚,羅保春讓司機給梁家送去一個厚厚的信封,梁教授又讓司機原封不動帶了回去。她不用拆也清楚那裡頭是錢。司機走後丈夫和她發生了爭吵,丈夫主張羅保春的錢可以不收,但為了這廠,為了這麼多工人,當然,也為了他們自己,暫不公布這個藥品的缺陷是可以的。但梁教授認為工廠的存亡固然重要,工人的生計固然重要,但千百萬消費者的健康和安全更加重要,她作為一個科學家的道德和良知也同樣重要。兩人的爭吵愈演愈烈,從客廳吵到卧室,雖然他們後來把卧室的門關上了,但不能保證在廚房裡幹活的祝四萍沒有聽到。他們以為祝四萍不過是個請來的保姆,一個文化不高的小女孩,也不是製藥廠的人,所以,爭吵時全都掉以輕心。梁教授夫婦的爭執自然沒有結果,因為在這場爭吵發生兩天之後羅保春死於非命,數月之後保春公司宣布破產,半年之後那幾千萬積壓口服液大多過期作廢,余者悉數銷毀,倉庫里和市場上再也見不到它的影子了,再也不會流毒社會了。梁教授顧及自己的聲譽,對蓮硝鹼的危害終於隱而未提。

姚大維之所以向老林通報了他調查到的關於保春公司滅亡前的這段秘密,其目的也許正是提供了一種猜測,一個暗示,任何人都可以據此推斷:祝四萍聽到了梁教授夫婦爭吵的內容,當天晚上拿去威脅龍小羽,龍小羽感恩於羅保春,獲愛於羅晶晶,受惠於保春製藥,他未來的生活和事業也許會因祝四萍上下嘴唇的隨意開合而毀於一旦。如果這個推斷不幸成立,滅口之說還需要更多理由嗎?

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然而現在,也許一切分析和推測都是不必要的,真相將很快大白,老姚終於堅持到勝利,笑到了最後。他已經帶了他的弟兄、帶了檢察院簽出的逮捕令,飛往北京去了。也許龍小羽不日落網便會供出一切,一切內容、一切緣由。這時韓丁想到了羅晶晶,他不知道羅晶晶和龍小羽一直住在北京的哪一個角落,但他知道老姚那幫人神通廣大,龍小羽此番插翅難逃。他頭腦中立即出現了羅晶晶震驚和哭泣的面容,他難以預測當龍小羽在羅晶晶的溫柔鄉中被從天而降的警察突然銬走的時候,羅晶晶的精神會不會在同一時刻崩潰掉。

儘管,他完全相信老林對情況的介紹,他也相信姚大維的細心和經驗,也相信那些擁有專門技術的專家所做出的法醫鑒定和現場試驗,但作為龍小羽的律師,他還是負責任地看了老林提供給他的一應材料。那些材料的邏輯是嚴密的,依據是確鑿的。很明顯,整個案件的轉折就出在大雄和那兩個同案人的口供上,原來以為刀刺和棒擊都是大雄一人所為,抓到了大雄才知道他們並沒有棒擊死者的頭部,於是,四萍頭部所受的致命一擊才成了全案的中心,成了逆轉的由頭。

看完這些材料,韓丁束手無策,他甚至也不再想自己該有什麼舉措。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設法在警察到達之前找到羅晶晶,把她從龍小羽身邊領走,他不想讓她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再次看到龍小羽鐐銬加身。羅晶晶這兩年所受的刺激已超過了她這麼大的女孩子能承受的界限,韓丁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再次平安度過這道心理上的險隘。

對大雄的審判用不了幾天就要開庭了,老林行色匆匆地和韓丁談完,乘計程車離開了賓館,到看守所與他的委託人進行最後的會面去了。韓丁就在老林的房間里,用手機撥了羅晶晶留給他的那個最新的號碼。

很快,電話通了,傳來的聲音果然是羅晶晶的,而且,她一接電話就熱情地叫出了韓丁的名字。

「喂,韓丁嗎,你找我有事嗎?你在哪裡呢?」

韓丁問:「你在哪裡?你說話方便嗎?」

「方便呀,怎麼了?」

韓丁說:「你能出來一下嗎?你到我爸爸媽媽那裡去,你在那兒等我。我在外地呢,我馬上回去。我想見你一面,必須今天見你一面。你別跟龍小羽說我要見你,你就說你要去外地演出,然後去我爸媽那兒,今天多晚我都會趕回去的,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你說。」

韓丁不停氣地把這一大段話說完了,羅晶晶才有機會出了聲:「到底什麼事啊?我不在北京,我在紹興呢。」

韓丁砰的一下啞住了,喉嚨里啞了半晌才發出了疑問:「什麼,你在紹興?」

「對呀,我陪小羽一起來的,他來看望四萍的爸爸媽媽。」

「你們……你們什麼時候去的?」

「我們剛到。剛去了一趟四萍家,她爸爸去廣州打工了,她媽媽出去看病了,都不在家。」

韓丁想了一下,說:「晶晶,你聽著,我現在馬上趕過去,你把手機一定開著,我到了紹興就給你打電話。另外,你別告訴龍小羽我來了,到時候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好嗎?」

羅晶晶有些疑惑:「到底什麼事啊?」但在韓丁一再懇切地要求下,她終於答應了:「好吧。」她說:「我不告訴他。」

掛了電話,韓丁立即跑到賓館的服務台去查詢飛機的航班。去杭州的最早一班飛機也要等到後天。韓丁只好急急忙忙趕往火車站。在離開賓館之前他給老林留了個條子,告訴老林他走了,到紹興找羅晶晶去了。別的什麼都沒說。

從平嶺到紹興的火車夕發朝至。紹興陰著天,韓丁從紹興火車站走出來的時候,不知是身上一夜未止的虛汗還是紹興空氣中的潮氣,他全身內外似乎都被一種難耐的濕悶包裹著。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思維和步伐一樣疲憊不堪,好在紹興的街市他還記憶猶新,還可以熟門熟路地找到那個簡易的埠頭,比上次還要順利地搭到了一隻小船。那隻小船載著他,搖曳著向通往四萍家那條霧氣蒙蒙的河道劃去。

在上船之後,他撥通了羅晶晶的手機,他問羅晶晶現在何處,是不是正在四萍家。羅晶晶說:「我們剛出來,正在船上呢。」韓丁嚇一跳,在船上?他下意識地瞻前顧後,前後河道上,目光能及之處,既無先行人,也無後來者。韓丁問:「你從哪兒出來的?」羅晶晶說:「我們昨天到石橋鎮去了,小羽想看看他小時候的地方,那鎮上有箇舊戲檯子,小羽他爸在那裡演過戲的。韓丁你真應該也來看一看,我還在那個戲檯子上走了一圈貓步呢。石橋鎮是很古老很古老的那種小鎮子,你在北京看不到的,人也都純樸極了,這地方要是開發旅遊,老外肯定就住下不走了。」

韓丁聽她說完,把聲音放小,彷彿怕電話里的聲音被周圍人聽去似的,他問:「晶晶,龍小羽在你旁邊嗎?」

羅晶晶的聲音則無所顧忌,大聲答:「在呀,他在划船呢,他說他好久沒划船了,想試試。你要叫他過來說話嗎?」

韓丁連忙制止:「不要不要!」他問:「你們現在到哪兒去?」

羅晶晶說:「我們去四萍家。你在哪裡呢?」

韓丁猶豫了一下,說:「好,那我也去四萍家。」

他的船正是向四萍家劃去的。依然是那條曲折的河道,依然沒走到曲折的盡頭,在那個洗衣洗菜的臨河小埠,韓丁棄舟登岸。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短巷,又沿著河邊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他看到路邊的住家個個炊煙裊裊,看到緊臨河汊那個袖珍的集市,早市剛散,午市未開張,橫卧河汊的短橋上,擠了些扛著菜簍的小販,不知是剛來還是離去。他在菜簍竹筐中擠過古橋拱起的脊背,走到對岸,在那家理髮鋪子的邊上,拐進那條僻靜的小巷,接下來,他就走到了那個天井般的院落。這個院落留給他的印象充滿驚惶、混亂和喧嚷,可能與他在這裡和四萍的父親打過一架有關。但此時,在他臨近它的這一刻,他聽到院內靜無一聲。這種寂靜令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他一步一步走進那個又深又暗的門洞,天井裡的陽光隨著他的腳步在視野中一點一點地擴大,他看到那塊方格大小的陽光下,擺著一隻矮矮的竹椅,上面坐著一位病弱的婦人,韓丁認出那正是四萍的媽媽。他看到她的膝前跪著一個人,她拉著那個人的手正在喃喃細語,她像愛撫闊別而歸的兒子那樣,用另一隻枯細的手輕輕地梳理著他的頭髮,蒼白的臉上呈現出母愛的慈祥。韓丁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但從他頎長的身軀和寬闊的肩背上,可以認出那就是龍小羽。

韓丁走進院子,他還看到了上次扶四萍母親到河邊旅館去找他們的那個小姑娘,還看到了站在那小姑娘身旁的羅晶晶。一見到羅晶晶也在場他心中的焦急立刻釋放,心懸的石頭落在了地上。羅晶晶也看見他了,沖他點頭微笑,他也還以微笑。院子里還有一個老奶奶和一個小孫子,他們站在牆根下都不出聲,彷彿生怕打攪了這場感人的「母子重逢」。

韓丁走到羅晶晶的身邊,他想開口時卻看到四萍的母親從竹椅上艱難地站起來,伏在了龍小羽的背上,讓龍小羽把她背起來向樓梯口走去。羅晶晶和那小姑娘都上去幫忙,但龍小羽搖搖頭不讓。那個女人太瘦小了,她在他寬闊的背上很舒適地匍匐著,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韓丁跟他們上了樓。樓梯很窄,只容一人通過。樓上的房間也很窄,看上去破舊不堪,但破舊中還是透露出一點窮苦的溫情。龍小羽把四萍的母親安置在床上,他的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嫻熟到位。韓丁聽到他管她叫姆媽,那是紹興人對母親的稱呼。他在問她想吃什麼,他去買。那婦人用虛弱的聲音,說了一句很清晰的話,連站在門口的韓丁都能聽得清晰無誤。

「我想吃你做的飯,吃你做的霉乾菜燒肉。」

龍小羽笑了一下,韓丁看見的,那是一種很純樸的很孝順的笑,笑得非常動人,笑過以後他說:「好。」

龍小羽轉過身,在羅晶晶的耳邊說了句什麼,羅晶晶點頭向門口走過來,那個小姑娘也跟過來,說:「姐姐,我陪你去買,我知道哪裡的肉好。」

在門**臂而過的瞬間,韓丁終於有機會和羅晶晶說了第一句話,他說:「晶晶,我要跟你談一下。」

羅晶晶沒有停下來,她說:「我去買肉,等一會兒吧。」

她下樓去了,讓那小姑娘領著,去為四萍的母親買肉。龍小羽為四萍的母親蓋好被子,從床邊直起身來,這時他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韓丁。

他並不驚奇,顯然他已從羅晶晶的嘴裡,知道他也來了紹興。他友善地沖他走過來,像主人那樣熱情地打著招呼:

「韓丁,你什麼時候來的?」

韓丁說:「剛到。」龍小羽靦腆地笑笑,有些拘謹似的。他在平嶺看守所以階下之囚的身份和韓丁談話時,就是這樣拘謹的,如今一點沒變。他說:「聽晶晶說你們上次為我的事來過這裡,我聽了很感動。我以前就住在這個樓上,想看看我住的屋子嗎?來,在這邊。」

他主動走出四萍母親的屋子,領著韓丁推開樓道盡頭的一扇小門。韓丁知道,那就是祝四萍的屋子,龍小羽和祝四萍相愛時,就住在這裡。

這是一間更小的屋子,地面、四牆、屋頂,都是木板釘的。屋裡沒有窗,借著門外樓梯上的陽光,可以看到屋裡擁擠著床、櫃、小桌和許多雜物。木牆已經糟朽,上面掛了很多從畫報上剪下的照片,俊男美女都有,更多的卻是豪宅和跑車。靠床的那面牆最整潔,只掛了一個鏡框,鏡框里鑲著一張照片,顯然是小照片放大的,因而顆粒粗糙,但祝四萍和龍小羽相依而笑的情景,卻那樣真實動人。

「我就睡在這裡。」龍小羽把一張床指給韓丁看。那是個普通的單人床,可能比普通單人床還要小些呢。「太小了吧?」他笑著問韓丁。「那時候我都習慣了,兩個人擠著睡,一點不覺得小。」

韓丁注視著他的眼睛,屋裡很暗,但龍小羽眼中的光芒足以勾勒出他的全部表情。韓丁問:「你還懷念過去的生活?」

龍小羽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注意到韓丁的語氣,那語氣似乎把這句看似普通的話問得含有深意。

「當然。」龍小羽點了頭:「過去的生活,無論怎麼貧窮,怎麼難過,我都會懷念的。我昨天帶晶晶去了石橋鎮,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還帶她去看了那鎮上的戲檯子,我爸爸就在那台上唱過戲。他就是在那個戲台的後面,第一次教我要懂得報答別人。他對我說:『如果人家幫過你,你就一定要記在心裡,一定要回報人家。』四萍的媽媽待我好,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兒子,所以我要回來看望她,我要一輩子感激她。韓丁,你也是我要一輩子感激的人,等我有了能力,我一定會報答你!」

韓丁沒動聲色,既沒有表示拒絕也沒有表示接受。他冷冷地問:「那四萍呢,四萍幫過你嗎,她對你好過嗎,你需要報答她嗎?」

龍小羽嚴肅下來,他顯然聽出韓丁咄咄逼人的話語並非無心的議論,那幾乎是一串嚴厲的追問,他或許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什麼了,所以,他愣了片刻,「四萍?」他說,「四萍也幫過我,可我也幫過她,我已經報答過她了。我以後要報答的,是她的母親。」

韓丁毫不客氣地把話迎上去:「對她的母親你不僅僅是報答,你應該做的是懺悔。你今天到這裡來,你跪在那個失去女兒的母親面前,你懺悔了嗎?」

龍小羽看著韓丁,韓丁也看著他。這張面孔韓丁真的太熟悉了,可直到現在,直到此刻,韓丁仍然會被它的感覺迷惑。這是一張多麼端正、英俊、正派、純樸、善良的臉啊!這張臉會讓每個男人信賴,會讓每個女人喜歡,它自然流露的氣質,是那些姦猾的人、邪佞的人、委瑣的人裝都裝不出來的。

龍小羽開口了,他應對的方式與他的氣質一樣,多了些直來直去的厚道,少了些繞來繞去的矯情。他開口反問道:「聽晶晶說,你剛從平嶺來,是我那個案子又有什麼情況了嗎?」

韓丁點了頭:「對,又有了新的情況。」

龍小羽也點了點頭,心照不宣似的停了一下,他又問:「需要我做什麼嗎?」

韓丁說:「當然需要。」他也有意停了一下,然後說:「不過你到這裡來,已經在開始做了。」

龍小羽目不轉睛地問:「我做了什麼?」

韓丁不動聲色地答:「懺悔。」

龍小羽肯定明白了,不然他的臉色何以會如此蒼白?他的聲音何以會突然顫抖?那顫抖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是遮掩不住的。

「我……還需要做什麼?」

韓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你還需要……請一個律師。」

龍小羽沉默。

沉默之後他說:「如果我還請你……做我的律師,你接受嗎?」

韓丁也沉默,之後答道:「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我接受。」

「什麼條件?」

「第一,你要去自首。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六十七條的規定,自首,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第二呢?」

「第二,你要如實告訴我,你對四萍有那麼大的仇恨嗎?你那天為什麼不救她,你為什麼看到她奄奄一息了還要一棒子打死她?為什麼?」

「就是你們所說的犯罪的動機嗎?」

「對了!」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動機呢,是動機能減輕罪名嗎?」

「不,我只想知道,被一個那麼單純的女孩愛上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冷血殺手;我還想知道,一個看上去那麼善良正派的年輕人,怎麼就成了這樣的冷血殺手!」

龍小羽一動不動。在這間不足十米見方的小閣樓里,在散發著霉味的空氣中,在經過反覆折射早已失去了本色的陽光下,他的臉和他的身軀依舊是那麼完美;他的聲音有些啞,啞得也那麼完美,他的五官和輪廓,幾乎像是一個被自然之手琢成的雕塑。

「你嘗過飢餓的味道嗎,你嘗過貧窮的味道嗎?」龍小羽平靜地說,「飢餓和貧窮對我來說,是一種心理的壓迫,是一種精神的屈辱。飢餓和貧窮讓我沒有任何快樂,讓我一天到晚只是想找吃的,只是想找地方睡,只是想掙錢,只是想怎麼活著,只是想……想著第二天上哪兒去,能幹上什麼活。」

龍小羽停頓下來,韓丁忍不住替他說出了後來的結果:「是羅晶晶讓你不再挨餓了,是羅晶晶給了你體面的工作,是羅晶晶讓你有了錢,讓你像個上流社會的白領那樣生活。所以,你要殺死祝四萍,因為她想妨礙你,她要破壞你得到的快樂。」

「不!」龍小羽斷然地搖頭,他否認了韓丁的推測,「她不是要破壞我的快樂,她是要毀掉整個保春製藥公司,毀掉羅保春的事業,毀掉羅晶晶未來的生活!她在梁教授家聽到了一個能毀掉這一切的消息,她告訴我她決定把這個消息公布出去,找報紙找記者公布出去。她要讓記者去找梁教授,逼梁教授說出保春口服液的問題。她這個人是說到做到的,她說除非我同意離開羅晶晶和她繼續好下去,除非我同意……」

是的,這就是動機,這就是結論。韓丁沒有感到驚詫,但他的靈魂不知為什麼被意外地震動了一下。震動他的不是龍小羽喃喃的自語式的坦白,而是被這個坦白帶出的想象。他想象出當祝四萍在看到龍小羽穿好衣服無視她的哀求挽留,執意要離開工地辦公室時有多麼的氣急敗壞;他想象出當祝四萍發出那個致命威脅後龍小羽的面色多麼慘白;他想象出龍小羽第二次返回工地辦公室尋找手機時,面對血泊中祝四萍的**求救那一臉猶豫不決的神情;他想象出龍小羽想把她抱起來但抱起來又放下了;他想象出龍小羽放下祝四萍后靈魂的搏鬥和抉擇;他想象出他終於下決心把那根鐵鍬把舉過頭頂時那窒息的心跳和顫抖的面龐……也許他是為了報恩,報羅保春的知遇之恩;也許他是為了還情,還羅晶晶的愛戀之情;也許他是為了利己,他不想回到飢餓、無業和低人一等的生活中去……所以,那根木棍在半空停了兩秒鐘以後,終於狠狠地劈下去……

隔壁傳來四萍母親的呼叫,那一聲呼叫讓韓丁和龍小羽都全身一驚。龍小羽轉身跑進了四萍母親的房間,房間里傳來那婦人嘶啞的咳嗽和龍小羽關切的詢問。韓丁默默緩步走出這間狹小陰暗的蝸室,往樓梯下面的陽光走去,一步一步地,他讓自己漸漸走出那些不堪想象的畫面,走出龍小羽那些充滿烏雲的生活,那生活的烏雲也給韓丁的心裡投下一片陰影,讓他對眼前明媚的陽光倍感渴望。

他獨自走下窄窄的樓梯,走進陽光直射的天井。他閉上了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眼睛,眼皮在他的視覺中由黑變紅,頭腦也隨著視覺的恢復而漸漸清醒,他想:「真是一場噩夢!」

他睜開眼,眼睛依然有些酸楚,視線依然有些模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個男人從暗暗的門洞里走進來,為首的一個煞是面熟。

他看那人,那人也看他。

他怔怔地、喃喃地叫了一聲:「老姚?」

他看清了,這魁梧的漢子正是姚大維。他身後的人顯然都是他手下的弟兄。

老姚臉上露出淡淡的一笑,他就是這樣老練地表現出勝利者的自豪和矜持。他看著對他的突然出現而目瞪口呆的韓丁,沒有說話。然後回身向他的手下擺了一下頭,那幾位精幹的便衣立即快步越過韓丁向那個樓梯口走去。

「你們等一下!」

韓丁突然張開雙臂攔住他們,有兩位便衣同時也反應迅速地一把扭住韓丁。韓丁沖姚大維喊道:

「他已經同意自首了,你們讓他自首吧。」

姚大維冷淡地搖了一下頭,輕輕地說了句:「晚了。」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命令,便衣警察們身手矯健地甩開韓丁,迅捷地登上樓梯。姚大維從呆若木雞的韓丁身邊走過,也上去了。那腐朽單薄的木製樓梯也不知能否承載住那麼急促密集的腳步聲,那轟然作響的腳步聲讓韓丁驚醒,讓他轉身跟著他們跑上了樓梯。

韓丁跑上樓梯,雜亂的腳步聲彷彿突然消失,樓上竟是一片出奇的安靜,反常至極。

韓丁看到,四萍母親的房裡沒有人,幾個便衣都堵在四萍那間小屋的門口。韓丁擠過去,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姚大維向下彎曲的脊背,那寬闊的脊背在這間狹小的屋裡幾乎堵住了一切視角,直到他直起腰轉回身的剎那,韓丁才看到了那張窄窄的床板上,坐著四萍的母親。這位病入膏肓的婦人直直地坐著,龍小羽背靠她的雙膝坐在地上,頭部仰面朝天枕在她的手中,雙目緊閉,像睡著了一樣,任憑那位婦人用細弱的手指輕輕梳理著他的黑髮。韓丁擠進了屋子,他心驚肉跳地看到了滿地的鮮血,鮮血在光線晦暗的屋裡呈現著濃厚的黑色。他的目光終於找到了那血流的源頭,他的意識儘管混亂不堪,但還能清楚地告訴他,他的當事人龍小羽已經割腕自盡。

韓丁最害怕最擔憂的情形就在接下來的一刻發生了,當他移開滿目鮮血的視線回身反顧的時候,他無法阻止地看到了剛剛從外面回來的羅晶晶出現在這間小屋的門口,他無法阻止她那驚恐萬狀的眼睛,浸染進那片溫情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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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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