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遠坊墜橋案 第四章 遇刺
《長安縣日報》登出一則死人的消息。
通過一張素描畫像,被一婦人認出,言說是她家表弟,表弟從東都洛陽來投親,卻走錯了路,於是乎想半夜冒夜禁走天橋,結果墜落而死。
而死者的名字叫劉銘。
根據婦人對死者劉銘相貌的描述,和提供的相關證據看來,婦人的話是可信的。但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總要走一個程序。這倒也是長安城中的慣例。
至德十年,五月十二日,辰時。紅日東升,氣溫驟起。
長安縣,豐邑坊,驗屍堂大門口。
官方宣布:關於《崇化懷遠天橋墜橋案》,經當場查驗,金吾衛和縣衙武行一致認為這只是一場意外事件,於是長安縣令決定,讓一名副縣丞主持了結此案。
類似這種不存在疑點的死人案件,向來都是在豐邑坊舉行。這裡是長安108坊中,專門做死人生意的地方,同時縣府的停屍房也設在這裡。這裡除了存有劉銘的屍體,還有幾具未能破案的屍體停放在這裡,用冰塊鎮住。
到場的人,除了一名副縣丞之外,還有左金吾衛副都尉陳彪、縣衙武行副都尉粟凱,兩名仵作,還有兩名證人——魏昶、祁琪。
兩名苦主王彤海、王秦氏等候在外屋,一開始只有聽的份兒,直到喚他們上堂,才可以說話。
三位官爺,遲到了半個時辰,來的時候見到等在門外的眾人,臉上卻毫無愧疚之感,而且還說說笑笑,彷彿在約定辦完了案子一起去哪家酒館喝酒。
通過專用通道進入殿內,大家都坐到位置上,副縣丞的臉突然一沉,讓皂吏把門打開。
大門一開,魏昶大步流星向里走去,首先看到的是當值副縣丞一臉嚴肅地坐在那裡,身旁六個人,兩坐、四立。站著的四位青衣皂吏,是縣衙從百姓中徵召的丁勇,不在兵部之列,吃的是縣衙的半公半私的款項。
其實他們還算不上吏,只是說起來好聽罷了。
由於這裡不用刑,所以連個舉殺威棒的人也沒有。兩邊只有兩名皂衣舉著黑匾,黑匾上紅筆大字——肅靜。
拜見上官,然後有座位,魏昶體格壯碩,兩腿一岔,一坐下來佔據了大半個位置,祁琪瞪了他一眼,他把腿收回半尺,二人並排坐到了一起。
祁琪今日外出,彷彿在身上撒了香料,又或者昨夜連夜熏香了衣服,輕輕一嗅,便知那香料不俗,想必價格不菲。
斜眼看了一眼祁琪的同時,看到門口走進來最後一位,他只能跨過門檻,向前走一丈,踩在紅色官威線之外,再不能走了。
他是一名不招人待見的縣報記者,隸屬於本縣,是衙里的文職臨時工,他們速記文案,回去之後交給縣報主事編撰官,校正印刷發布販賣都在這個小小的報社衙門裡,主事才是九品的小官兒,其手下還有兩名從九品編撰官,各管一攤分擔主事工作。
在這場合,沒部門編製的人,連個座位都沒有。還不如魏昶、祁琪,乃是兵部編製,兩人共坐一條長凳。
別看這名臨時文職工在這裡顯得卑微,可這種官面上的消息,私營報社的記者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第一手資料的。他們多是賄賂這名衙門口的記者,搗騰點兒「邊角余料」的話茬。
「那個人為什麼沒來?」魏昶四下看了看,小聲嘀咕道。
「哪個?」祁琪跟隨魏昶的目光看了看。
「那天晚上的當值金吾衛唐顯。」魏昶說。
祁琪不以為意道:「他只是一個小兵,今日是他的長官來這裡,豈不是比他來顯得更鄭重?」
這名叫陳彪的金吾衛長官,正是那夜祁琪找來的人,祁琪竟然直接跑出去三個坊市,非要去找金吾衛當值首領,也不嫌累。
「哼。」魏昶輕哼一聲,不再言語了。扭回頭一看,舉著牌子的皂吏正盯著他,目光不善,似乎是說:你小子再多說一句話,看我不呵斥你。
魏昶虎目一瞪,那人身子一凜,本能地把視線挪走了。剛一挪走,又覺得丟人,於是又把目光瞪了回來。此時魏昶已經不再看他,而是面色嚴肅地坐在那裡望著副縣丞。
驗屍流程正式開始。
為防止有人串案,規定由兩名仵作,事先不通知的情況下帶到這裡,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先後驗屍。
兩名中年仵作先後出場,檢查的順序完全合乎規矩。
第一個仵作出來,把死者衣服剝乾淨,通體檢查一遍,不到一刻鐘,便下定結論,來到旁邊小公案之上,寫下致死原因,並簽字畫押。
待這一名仵作辦完之後,去退房休息,再由第二名仵作來驗屍。
過程基本一致。
在仵作檢查時,魏昶不禁揉了揉鼻子,目光向身旁掃了掃,這祁琪果然不是普通女子,見這一劇摔斷脊骨的剝光男屍,毫無畏懼,臉上沒留下任何情緒痕迹。
「本官認為檢查流程無誤,請金吾衛證。」副縣丞手持兩份驗屍報告,滿意地點了點頭。
左金吾衛副都尉陳彪接過報告看了看,然後又傳遞給縣衙武行副都尉粟凱,三人傳閱一番,並無異議,便在上面簽了字。
「證人魏昶出立。」字還沒簽完,副縣丞便不抬頭地呼喚魏昶,待魏昶出立,他又拿出一份文書來,看來這已經是第二道程序了。
「兵部,不良人學員魏昶,拜見各位長官。」
「先把當時情況說來聽。」
「喏!」
隨後魏昶把當天晚上的情況說了一遍,唯獨那人醒來時說的那句話他沒提,因為他覺得那是一句廢話——死者最後頭腦不請說的話,說來給三位長官聽,恐怕沒有任何意義,還會讓人覺得自己很蠢。
縣丞讓小吏把文書遞給他看,他展開默讀,上面所描述與當夜發生的事基本吻合,於是點頭稱是。
縣丞再讓祁琪觀看,祁琪看完之後,突然一皺眉道:「當夜,我在天橋上看到過有人故意抹去腳印的痕迹,公文上並未體現。」
這時陳彪開口道:「當時我查驗過那些腳印,乃是坊市署吏清掃的痕迹,而並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迹。」
聞言,副縣丞道:「祁琪,當夜你在場的時候,可提出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
「為何不提?」
「我……」祁琪本有些拘謹,想了想后叉手道:「學生作為晚輩,也並非是金吾衛成員,當時不敢多嘴。」
「那麼,你到底有沒有看清腳印?」
「看清了,確實有故意抹去的痕迹。」
「那麼,能否是署吏清掃所致呢?」
「當時夜已深,沒有署吏出來清掃。」
「那麼能否是之前署吏清掃的痕迹呢?」
「學生不敢確認。」
「你可看到死者腳印?」
「看到了。」
「腳印凌亂否?」
「很清楚,並無凌亂。」
問完這些,副縣丞不再問了。這時,張彪苦笑一聲,把後背靠在椅子上,一副意識到自己勝利的神情。副縣丞與張彪和粟凱分別對視,彷彿徵求意見。
見二人並無異議,他又把目光對準祁琪,看了半天,臉上帶著一抹【小丫頭不要添亂,老夫還要早點下班】的無奈表情,最後道:「你還有別的什麼發現嗎?」
「沒有了。」祁琪略顯慚愧地說。
「既然都沒有問題,那麼第二份文書就可以簽了,下面喚死者家屬上堂。」
不久后,一個女人在丈夫的攙扶下,趔趄著走了進來。還沒等跨過門檻,就嗷嗷放聲嚎啕大哭如喪考妣,哭得彷彿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般,哭喊聲震得屋頂蜘蛛挪動了一下,這些細小變化盡被魏昶收入眼底。
魏昶還在奇怪,自己這幅身軀,照比以前,力氣大了,耐力好了,速度快了,而且視覺和聽覺也明顯優於旁人。
最後他還聽到副縣丞把手摸向驚堂木的細微聲音,看樣子待女子再哭幾聲,他便要拍響了。
這時女子的丈夫拽了女子一下,還在耳邊說了些什麼,女子趕緊抹了抹眼淚,抬頭看了副縣丞一眼,立刻一縮脖,馴服的樣子跪到地上。
見女子不再哭了,副縣丞把手從驚堂木上挪開。
其實他也不想大拍一聲,除了手疼,震得耳朵也不舒服。再說,死了親戚,苦主哭兩聲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也是血肉之軀,怎的還不能等上幾個彈指了。
女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不過看她害怕模樣,大家也就不覺得奇怪。這夫婦雖然穿戴整齊,可畢竟是一介布衣,來到公堂之上,豈能不被官微震懾。
「王秦氏,我來問你。」副縣丞挺胸抬頭,拉著長聲道:「你可看清楚此人必是你的表弟嗎?」
「回稟大人,自然是表弟無疑。」
「聽你言,說他是從洛陽來投親與你,那麼,他身上為何沒有戶籍證明?」
女子口鼻之中突然傳來「咦」的一聲尖利音,彷彿副縣丞的一句話說到了她的痛處,可旁邊丈夫趕緊打斷她的哭聲,讓她振作起來,儘快回答老爺的問話,女子再次抹了抹眼淚,哭腔道:
「小女子比表弟大了一十八歲,打小兒他父母雙亡,其實是我把他從八歲養活到十六歲的。後來,他跑去東都闖蕩,這些年賺了錢,說回來孝敬我。沒曾想……咦~~~」
「別哭了!」張彪有些不耐煩了:「王彤海,你可知道詳情?」
「回老爺,小的知曉。」王彤海立刻恭敬回答道。
「那你來說!」張彪說了一句,不自覺地瞅了副縣丞一眼,很顯然他一時興起,竟然搶了副縣丞的風頭,雖然他們平級,可這裡到底是縣衙的地盤,不免心中有些尷尬。
「是!」王彤海,看起來比媳婦堅強得多,他直接說道:「劉銘來到長安之後,先把行李交給了便民驢車,送到表姐家中,而戶籍正在包裹里。」
「可有帶來證物?」副縣丞揉了揉眼睛,彷彿有些困了。
「帶來了。」王彤海說。
這時粟凱沖著皂吏擺了擺手,一皂吏立刻跑出去,不多時,把一錦緞包裹帶了進來,當著眾人的面打開,取來證物。
「呈上來給副縣丞過目。」粟凱道。
「好了好了,帶都帶來了,還看什麼看。」副縣丞不耐煩地道:「但凡有勾當,豈能在這上面看出不成。既然多項落實,苦主也已經找到,如今再無不妥之處。那麼,就請苦主把親戚屍體快快抬走,製備衣衾棺諄殯殮,讓死者早日入土為安吧。」
這副縣丞彷彿家中有什麼急事,這事草草一辦,大家也就散了。手續齊全,章程一步不差,這樁案看起來彷彿無有破綻。
只是魏昶一個勁兒地嘖舌。
他有滿肚子牢騷,卻不好與祁琪發的,因為他們兩個從第一天起就憋著勁。
不得不說,祁琪這妮子真是夠勁兒,雖然鬧著彆扭,可她卻能做到公事公辦。辦正經事,一句話不差;聊閑天,一句話不說。
不過自從上次自己在門口簽了字,發現這妮子對自己彷彿有些冰釋前嫌之意,而且第二天的時候,她也沒去找禿頭教官承認錯誤。
二人走出坊市大門,向左拐。
「你家到底什麼來路?你身上的香料味挺特殊啊,是長白山料?」魏昶試探地說了一句。
「你到底想說什麼?」祁琪冷著個臉,大步走著。
「咳,」他輕咳了一聲,「你們這些女人啊,虛榮心太強。就比如這王秦氏,看她素描像,那簡直就是個仙女啊,可今日一見本尊,真是讓人大失所望。」
「哼。」祁琪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倒是覺得挺像。」
「像嗎?」魏昶驚奇地說,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又問道:「你看過那張素描像嗎?」
「《長安縣日報》上登了。」
「哦,我把這事兒給忘了。」他苦笑道:「看來是我看走眼了,或許那晚光線昏暗的原因?可是,那也差得太大了些,畫像上那女子,美得簡直不可方物……」
「好了,如果你下面要說的還是這樣的話,就請你免開尊口。事情辦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說著,祁琪站在原地,等著魏昶先走。
「切,不還是順路?」魏昶撇了撇嘴,譏誚地說。
祁琪抱著肩膀不看她。路邊行人一個個把奇怪目光拋向她,她也不理,只是那樣站著。一副你不走,我就不走的架勢。
跟一名剛二十歲的小丫頭較勁,讓魏昶覺得沒意思,心中罵了一句小心眼兒的,便大踏步的走了。
二人一前一後,保持著不到三丈的距離,他快走,她就快走,他放慢速度,她也放慢速度。他突然蹲在路邊抽了口煙,她就坐到路邊不走了。
就在抽煙時,突然聽到空氣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吱吱」聲,聽這聲音太熟悉了,是弩箭上弦的聲音。
這聲音彷彿就在身後的坊牆裡,背後就是剛待過的專做死人生意的豐邑坊……
突然嗅到一抹危險的味道……
「砰!」的一聲,一支二尺長,青津津的弩箭直接釘在剛才魏昶所在的地方,此時的他已經在地上一滾,仰起頭望向來箭之處。
這時祁琪的喊聲才傳來:「小心背後!」
「等你告訴我,我早就死了!」魏昶嘴上說了一句,心中卻對那刺客道,「好快的身法!只是你射箭的功夫練得還不到家!」
憑感覺,剛才看到的半顆腦袋是一蒙面女子,魏昶念叨一句,已經跳上牆頭,可再往下望去,竟然看不到刺客的影子了。
仔細嗅了嗅,彷彿還能嗅到剛才那刺客身上的香味,這時他再一次認定,剛才那人一定是個女人,雖然她用黑布擋住了大半個臉,可她那雙眼睛確實很漂亮,彷彿在哪裡見過。只是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就是一瞬之間,實在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感覺那刺客藏得並不遠……
「魏昶,別追!」祁琪看出魏昶有追擊的想法,突然提醒道:「你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多虧祁琪提醒,否則忘了自己還是個賤民,光天化日跳上坊市牆頭,被金吾衛發現,乃是重罪。
現在的他,只有在不良人學院畢業,才能恢復兵籍。
剛才在公堂上,祁琪沒落井下石讓他到身後站著,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當然祁琪心裡有數,他恢復兵籍是遲早的事,所以她也不會那樣做。
這一屆考試,還全仰仗這個「該死」的傢伙呢,如若這次她不能通過,下一次也是麻煩。而魏昶,只要給他換一個搭檔,倒是極容易通過的。
「切!」魏昶不情願地切了一聲,然後跳下來:「怎麼著,賤民就可以隨便殺嗎?」說著,拔出那支深嵌地下三寸的箭,嗅了嗅劍尖:「走,咱們回去讓教官驗一驗,看看這箭頭有沒有毒。唉,咱們打賭十個錢的,我賭有毒。」
祁琪瞪了他一眼:「你還有心思跟我賭,我看你已經被人盯上了!說,你以前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
「呵,我得罪過的人多了,想殺我的人也很多。」魏昶把箭矢揣進腰間,他已經嗅到箭尖的腥味,憑藉在不良人學院學習到的知識,他斷定這箭喂有劇毒。
再走起路來,祁琪也不躲著他了,而且總想說些什麼,只是他的步子邁得太大,祁琪想跟上他的速度,就要不時小跑幾步。
「你怎麼不求我幫你捉拿刺客?」
「你?算了吧。」魏昶口氣中總是帶了一抹譏諷的意味,這也是祁琪最看不上他的地方,這老小子眼光太毒,說話也總是一針見血,讓女孩子心裡十分難受。
「你就這麼小看我?」
「我可沒這麼說。」
「現在你怎麼想,還有,一開始我就說過,我看到天橋上有人把腳印抹掉的痕迹。」
「當時你怎麼不跟我說。」魏昶突然站住腳,瞪視著祁琪。
魏昶一認真的時候,目光裡帶著一股狠勁兒,彷彿沒熬熟的鷹,看著讓人不寒而慄,祁琪略一遲疑,猛地覺得失面子,又梗著脖子說:「金吾衛的人全在那裡,我跟你說有什麼用?你還能再跳出去看嗎?」
「如果你能告訴我,最起碼我也有個防範。」魏昶繼續走,不再瞪她了。
「什麼意思?」
魏昶還在想剛才的事,不禁提高了警惕,一邊走,一邊四下看著,不時還要回一下頭,「我覺得你今天在公堂上說得那些話完全沒有意義。這件事,三家已經通好氣了,趕緊處理完,大家都省事。你以為就你自己覺得這裡面有問題嗎?縣衙擔心破案率降低,所以才不專心管理這件案子。你有沒有仔細看縣衙武行副都尉粟凱?」
「他怎麼了?」
「我看他還算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不過他一個人也沒辦法。一個是他的頂頭上司,一個是家庭出身好的金吾衛大爺兒!他在上面坐著,也是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啊。」魏昶說著怪話。
「那你想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這件事已經發展到要殺我的地步,我還能不管嗎?」
「可你沒有許可權辦案!」
「你不是有嗎?」魏昶壞笑著說。
「我也沒有啊。」祁琪有些茫然。
「那就去找教官要啊,然後你帶上我,不就成了?」
「我帶著你?」
「不帶著我,你怎麼辦案?就你這小身板?」用一根小手指,頂了祁琪肩膀一下。
「哎,別碰我!」他那手指彷彿鐵條一般,這一下把祁琪頂得生疼,氣鼓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