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上仙山
老烏龜雖然奸詐又啰嗦,但好在腳程很快。我才在他背上睡了一覺,醒來就已經在堂庭山上了。面前正是他口裡那顆紅果樹,結滿了果子,紅彤彤的,十分喜人。樹旁邊,雲團薄薄的,有點兒像爹討好娘時常做的那道拔絲蘋果里的絲,或者,被扯得薄薄的棉花糖,還會動,慢慢地從眼前飄過。
黑子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竟然還伸手去抓,他當然什麼也抓不到,抓不到時,又轉頭看我,像要跟我分享什麼似的。可是真看著我了,又不說話,板著臉,恢復了他黑黢黢的冰冷麵孔,十分討厭。
老烏龜眨巴著他那雙老眼睛,得意地說:「泱泱,我沒騙你吧?當年你姑姑就是在這裡求的姻緣,你找一找,說不定上面還有她系的紅繩呢。」
我不想搭理他,又有點震撼於眼前的雲海,便只回了他一個「哦」,席地坐下來,倚著那棵紅果樹看雲。雲海遠端,一隻大鵬鳥駕著龍車,車上坐著太陽公公,還沒睡醒,頭一點一點的,不停地打瞌睡。
我看著他們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不禁想起我姑姑來。
那個時候,妖界跟仙界大戰,眾妖們死的死、藏的藏,身為妖界之主的爺爺也戰死了。奶奶一個人孤零零地被抓到九重天,她對正襟危坐的玉帝老兒很不服氣,說了很多罵他的話。結果那老頭一生氣,就下令把奶奶丟到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還讓他用三昧真火熬煉七七四十九日。
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奶奶灰飛煙滅,什麼都不剩下了。可是,煉丹爐里卻多了一隻鶴蛋,被熬煉得黑乎乎,石頭一樣硬,誰都打不破。太上老君沒辦法,又怕玉帝責怪他,只好添柴加火,又熬煉了七七四十九日。就這樣,那顆蛋越熬越凶,越凶越熬,竟然變得十分厲害。只是,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他的厲害,因為他還沒有孵出來,還只是一個小嬰兒。
那顆蛋是我爹,不是姑姑。
姑姑那時在無界山,那老烏龜的窩裡。她一落地,就沒了爹媽,而且是眼睜睜看著老爹被打死,親娘被帶走,可以說,是含著仇恨出生的。所以啊,她剛一破殼,就衝到九重天去報仇。他們姐弟連心,姑姑知道爹在太上老君的府上,就揮著翅膀硬闖進去,自然沒有討到什麼便宜,還被打成了禿毛鶴,倉皇向東邊逃。路上不知是湊巧還是陰謀,反正就碰到了我那老仙兒姑父。老仙兒把她變成個小仙女,不僅騙過了追她的人,還把她帶回了堂庭山——
也就是,此刻我屁股底下這座仙山了。
我回過神來,身邊已經聚了大團的雲氣,又潮濕、又清爽,真是奇怪的感覺。老烏龜已經走了,黑子撿了一堆紅果,嘟嘟囔囔說這是仙山上的仙果,吃了一定能起死回生,還說他的姑娘有救了,高興得不得了。我起身時,裙子上骨碌碌滾下來一堆山楂果——這死黑子,竟敢拿我的裙子當布兜用!
我追著打他,撞上了一個長得極好看的仙人,衣袂飄飄,簡直符合了咱們對仙人的所有幻想。黑子當時就跪下磕頭,求人家救他姑娘,還要救他。我不耐煩踢他一腳,替仙人回答:「人家忙得很,哪有空管你那點破事?」
可這仙人真是閑,指著我頭上的六合簪說:「你是泱泱吧?」
我真是煩死這些仙人了,動不動就擺出一副知天知地的混蛋樣兒。之前我也碰上幾個,一看我頭上戴著六合簪,不等我開口就上來打聽:「您跟堂庭山那位交情不淺吧?是後輩嗎?認識九里姑娘嗎?嘖嘖嘖,這中間好一段故事呢!都聽過了?」——簡直煩死了!比那些上了年紀動不動就給人說媒拉皮條的老妖婦還要八卦,徒長個仙里仙氣的樣兒,全是八卦湯里泡大的!
但是上來就問我是不是泱泱的,這還是第一個。
我看著他好看的皮囊,拋出個旗鼓相當的開場:「你是我老仙兒姑父吧?」
姑父到底是老仙兒,比我之前見過的那些八卦小仙兒穩多了,聽了我這話,竟然連眉毛也不挑一下,立刻就承認了,不僅承認了,還問我旁邊那凡人黑子是誰。我沒好氣地說是我心上人。黑子嚇得直擺手,爭辯說是被我抓來的,一同抓來的還有他那被封在六合簪里的寶貝情妹妹。
我在旁邊咬后槽牙:這死黑子,到哪都不忘他那情妹妹,太可恨了!
姑父便邀我們去他府上坐坐,帶路同時,還回頭指那山楂樹說,你姑姑以前最喜歡這裡,一不開心了就跑上來喝酒,她的酒量……呵呵……
他的呵呵里有很多情緒,我到底還是年輕,聽不大出來,但是也不想當著他這麼個家族仇人的面兒示弱,當即反駁說,你呵呵什麼呀,人家年輕小姑娘酒量差點怎麼了?酒量這東西,還不是喝著喝著就上去了?誰生下來就是酒囊飯袋啊?
說完我就開始反思,這親情到底是親情,姑姑她再是為情所困搭進了自己性命的、立場不堅定應該被馬上開除妖籍的爛人呢,那也是我姑姑,我說得,旁人說不得!尤其是這老仙兒,要不是他,我姑姑下場能那麼慘嗎?害人精!
老仙兒聽見我罵他,回頭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你這脾氣秉性,真跟她如出一轍。
我又不高興了,你認識我統共還沒一口酒的功夫呢,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我的脾氣秉性,怎麼就跟她如出一轍了?你們這夥人,就是仗著自己活的時間長,欺負我沒見過那老妖婆!我多溫柔善良啊,憑什麼說我跟她脾氣秉性如出一轍?真是欺負人!氣死我了!
姑父可能是見開口一回得罪我一回,那句說完,就不再跟我說話了。他安安靜靜地往山下走,安靜又美好,還有點兒小可憐。
他不跟我說話,黑子又從來不會主動開口,時間一長,我就有點兒悶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姑父的印象太先入為主了,不該他說一句懟一句。萬一人家本來還對害死了九里老妖婆心有悔意,見了我這大侄女,想好好彌補一下呢!我這再給人懟狠了,懟急了,回頭到了府上,好酒沒有,好飯沒有,關門放狗咬我怎麼辦?
我爹從小就教我,好漢不吃眼前虧。當年他在太上老君那爐子里窩了那麼久,好好的鶴蛋都快給煉成煤了!九里姑姑被老仙兒封印,化成個小仙女兒,在堂庭山窩窩囊囊學藝那麼多年,都快學成傻子了!當年,他們倆多沉得住氣啊!那時候萬一誰扛不住了,大吼一聲老子(老娘)不幹了,那哪還有如今妖界的繁榮昌盛啊!
我覺得我爹說得對,我得順著這老仙兒,討了酒,討了飯,再討了姑姑的舊日記本兒才行!
可回頭又一想,我娘還跟我說做妖就得瀟瀟洒灑、絕不委屈呢!她說整日這麼憋憋屈屈的,還做什麼妖啊?去凡間當個受氣包,或者,乾脆回天上做神仙去得了!
哦,您各位可能不知道,我娘在遇著我爹之前,是天上正兒八經的小仙女、王母娘娘宮裡的青鳥,走哪都眾星拱月、人人愛戴的那種!我爹說我娘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從小過得優渥,根本不知道他姐弟倆復仇創業的艱難!剛嫁給我爹那會兒,每天早上,我爹不給人把洗臉毛巾打濕了遞臉前頭來,人根本連眼都不帶睜的!
就這樣的人物,我爹說,你指望人家理解你當年卧薪嘗膽的心路歷程,指望她明白那不叫慫,叫蟄伏,不是比登天還難嗎?
我弟是個大豬蹄子,書又沒念好,不懂比喻這種修辭用法,當時就說,你們一個仙一個妖,本來登天就不難啊!家裡人都翻他白眼,沒人願意跟他解釋。也不知這孩子後來怎麼還能騙著媳婦,真是千古奇案。
書歸正傳,反正我當時問過老爹,娘叫你給遞毛巾,你就遞毛巾了?我爹嘿嘿一笑,說這就是好漢不吃眼前虧!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爹娘用言傳和身教相結合的方式,向我展示了「打不過就忍,打得過就浪」的人生哲理,我決定用在此刻。
所以我問我老仙兒姑父,酒是什麼酒。姑父說,是你姑姑以前最愛喝的東山釀,號稱「悶倒驢」那種。我一聽就覺得不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瀟洒什麼時候都能瀟洒,驢可不是天天都能被悶倒的。於是我裝乖,恨不能左手牽姑父,右手拉黑子,一路小跑下山。
姑父的仙府在半山腰,旁邊帶瀑布那種,自帶環繞聲的小別野,氣派!
怎麼看怎麼好,我立刻就淪為跟黑子一樣沒見過世面的凡人,嘖嘖稱奇,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從天上那朵閑雲,到崖邊這塊黑石頭;從牆頭上金瓦片,到腳底下漢白玉,能誇的全誇了個遍,恨不能摳一塊帶走。可一進門就傻了,脫口而出——
「你這院兒,貨不對版啊!」
姐姐們,真不賴我沒禮貌,那院里也忒簡樸,我一看就明白為啥姑姑當年覺得在堂庭山學藝苦了。要我我也喊苦!茅草屋、石磙子、露天獸棚連個擋頭都沒有,都什麼跟什麼呀!就這地兒還悶倒驢,也是,不悶倒了,驢都不願意進來!
我當時就扒著門框不願意往裡進,砍柴的虯髯大漢哈哈大笑,口水都噴了出來!晾衣服的僕婦非常奇怪地看我,非常奇怪,彷彿我才是那個滿臉麻子的丑婆娘!我抱著門框哭嚎:「姑姑啊,您受苦了!侄女不孝啊,現在才知道您當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什麼堂庭山,分明就是土匪窩啊!」
黑子也奇怪地看我。
想一想,這還是他第一次正經瞧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鼻涕擦了。我知道沒骨氣,但誰讓我喜歡他呢,天底下哪個姑娘願意在心上人面前流鼻涕?
我反正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