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晨光刺眼,張憲薇從床上爬起來,掀開紗簾,眼前是她住了十五年的李家南院正房。窗上新蒙的厚窗紗,梳妝台上的小妝鏡都是她用熟的。

「太太?」聽見裡屋的聲音,睡在外屋的大丫頭良緣披上衣服進來了。「太太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天還沒亮呢。」

「天沒亮?」張憲薇還迷糊著,朦朧間反問了一句。窗紗明明透了晨光,怎麼天還沒亮?

「昨天半夜下大雪,外面雪積了二尺厚。是雪映到窗紗上了。」良緣把窗戶支開一條小縫,張憲薇看到外面的天還是黑沉沉的,遠處的東院和北院不見一點燈火。各處院子都還沒點燈,果然天還是黑的。

她長呼一口氣,倚在床頭。良緣過來幫她在背後墊上幾個高枕頭,再從屋裡的小火爐上提下熱水壺,給她沖了一杯鴛鴦飲。「太太喝下潤潤。」

張憲薇的腦袋現在還是木的,什麼都是空白一片。她也不困了,見良緣只披了件棉襖站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就說:「你也上來,我現在走了困勁,睡不著了。陪我說說話。」

良緣點上一盞小燈,加上厚罩子,這樣外面就看不清屋裡點了燈。她脫了鞋從床腳上來,躺在床外圍,從張憲薇手裡接過喝得剩下一半的杯子,倒在床腳邊的銅盂里,再倒了一杯白水給張憲薇漱口。等做完了這些事,她才跟張憲薇並頭躺下,兩人張著眼睛望著帳子頂。

良緣輕輕嘆了聲,勸道:「太太也該寬寬心,這孩子不是急來的。您放寬了心,就是沒孩子,大老爺也不能把您給休出去。那些狐媚妖道的東西到底上不了正檯面。」

就像木龍讓點了晴,良緣的這句話讓張憲薇本來木僵的腦袋像點了活水一樣流動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那邊怎麼樣了?」

說起那邊,就是良緣剛才還勸張憲薇,現在也免不了要生氣。

「聽說已經都準備好了,前幾天太太說頭痛著了風,請了大夫又用了葯,那邊的就跟大老爺說不讓太太再勞神了,馬上就要過年,要是病得更重了也不吉利——下聘的事她來就好。」最後半句,良緣說得又快,聲音又小。

張憲薇全想起來,原來是到了李克娶妻下聘的前夜。

過了半天不見張憲薇說話,良緣小心翼翼的扭頭看了一眼,見她閉上眼睛好像又睡著了,連忙也不敢再出聲。太太好不容易睡著了,就讓她好好的睡一覺。

其實張憲薇閉上眼睛,人卻沒睡著,只是一肚子的心事猶如亂麻。

她是張家的大姑娘,下面除了她們自己家的幾個弟妹以外,還有叔伯兄弟家的表弟妹。從小就被長輩們教導,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張憲薇心氣高,人也要強。她是嫡出,母親娘家姓梁,性格懦弱。父親在家排行第四,人雖然沒什麼大毛病,就是對母親不夠親愛,夫妻兩個相敬如賓。

梁氏在妯娌中間不出挑,在張家后宅也從不管事,就連她自己屋裡的事都有點攏不清楚。張憲薇還沒有柜子高的時候就幫著母親管理下人、丫頭,家裡除了跟她一母所出的四姑娘和六少爺以外,連小妾、丫頭生的三個孩子也是被她教大的。

男孩子跟著她學的描紅、三字經,直到滿六歲了到外院去讓先生教。妹妹們就跟著她學針線、女紅,讀《孝經》、《女誡》。

所以,張憲薇的脾氣養得就有些大。雖然奶奶告訴過她,讓她多學學母親梁氏的溫柔、賢淑。可她是親眼見到母親的軟弱讓屋裡的下人都欺負到了頭上,更是管不住父親,讓屋裡的小妾、丫頭一個個冒出來。

十五歲的時候,李家來提親。因為早就聽說張家大姑娘能夠管家,孝順長輩,友愛弟妹,就想聘回去,給李家的大兒子李顯當正室嫡妻,也好教養下面的幾個弟弟、妹妹。

張憲薇十七歲進了李家,又拖了兩年是因為她要先把母親的屋裡安排好,不管是下人們,還是庶出的弟弟和妹妹,還有父親的那些妾侍。

她教梁氏攥緊了下人的身契,收好了家裡的房契和地契。屋裡的下人們不能管金銀,外院的採買不會單交給一家人。

她跟張家的老太太商量好了庶出的弟弟和妹妹的親事,能訂的都訂了,不能訂的也交換了信物。

親弟弟小六和親妹妹小四年紀還小,等她到了張家再好好給他們挑。

父親貪新不戀舊,屋裡的丫頭和妾總是來來去去。張憲薇看得很清楚,父親沒有野心,安於富足,他排行第四,又是張老太太親生的小兒子,就算日後二老去世,上面的幾個哥哥也不會虧待他。

他對她的母親梁氏,雖然不是心愛的,卻始終存著一份敬意。

張憲薇把愛挑火的幾個妾都賣了,只留下了生了孩子的三個妾,除了她們之外,倒是那些美貌的丫頭一個沒動,還好好的留在屋裡。

日後這些想往上爬的丫頭和想站穩腳跟的妾斗個你死我活,她的母親梁氏就能安安全全的留在屋子裡了。

等她放心了,才坐著花轎來到李家。

卻不想,這一拖兩年,拖出事來了。事後張憲薇也想過,是不是當年她沒有拖下這兩年,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但是讓她就那麼放下軟弱的母親和幼小的弟妹不管,她是絕對做不到的。

何況,就是真的沒有拖過兩年,那個人該來還是會來。李顯該納還是該納,有沒有這兩年都一樣。

她進門時,李顯已經十九歲,早就接過李家半數的家業,在外奔波了。他的屋裡也早就有了侍候的丫頭,只等她進門抬舉。

丫頭、小妾,張憲薇見得多了,也不見怪。所以開頭的半年過得很好,她跟李顯也是夫妻和睦,舉案齊眉。

她收斂了脾氣,畢竟這裡不是張家,她在這裡也沒有需要保護的母親和弟妹,除了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她又管得著誰?

李家沒有老太太,她上面就一個婆婆。

李顯下面還有兩個兄弟,一個是嫡出的李演,排行第三。一個是庶出的李智,排行第五。排行第二和第四的都是李家叔伯的孩子,不住在燕城。

小姑子也有兩個,兩個都不是李顯的親妹妹。張憲薇待她們也不過面子情,偶爾坐在一起綉個花什麼的。

李顯的爹是李慕,李家家業不算大,因為他們這一支也不是嫡支。上一輩的老太爺去世后,李家分了家。李慕帶著妻兒搬到燕城,之後三十年沒有回老家了。

張憲薇進了李家的門半年才見到一撥李家的親戚,聽說就住在燕城的城郊,因為離得近,所以常來走動。上一回來的時候她還沒嫁進來。李家院子里早就準備著他們的屋子,就是因為常常來住,連丫頭都是現成的。

這是張憲薇進門后的第一件大事,當然事事親歷親為。

親戚們很快來了,這裡頭姓李的就一個,是李顯的爹,李慕的姐姐李艷。李艷是庶出,在娘家時跟弟弟李慕並不熟悉,她嫁得早,出門時李慕才十歲大。之後她跟著夫家輾轉搬到了燕城城郊,打聽到李慕也在這裡,兩家這才親近起來。

李艷沒有孩子,她的夫婿對她也不是特別好,家裡庶出的孩子一大堆。李艷挺想得開,把孩子全都抱到身邊當親生的養,倒讓丈夫對她非常信任。

張憲薇頭一回見這個便宜姑母就覺得她是個機靈人,雖然礙於出身不好深交,但言談舉止上就透出了一份親近。

既然李艷是個聰明的,當然立刻順著杆子跟張憲薇親熱起來。透過李艷,張憲薇知道了不少李家的家務事,這都是她這個新媳婦不好打聽,卻必須要瞭然於胸的。投桃報李,她也對李艷寄下了不少情份。

李艷與她交好,圖的不是一時半刻,而是在李慕死後,李家還有人能記得她這門親戚。

二人的關係越來越好,李艷就稍稍提點了她一下,讓她不要只看著屋裡的這幾個丫頭,她的婆婆那裡,還有一個呢。

張憲薇非常驚訝,她進門已經有半年了,屋裡的幾個丫頭已經有兩個抬了妾,她也從來不管著她們跟李顯親熱。如果婆婆那裡還有一個,為什麼不送過來?

這話是李艷跟她說的,她不敢全信,也不敢一點都不信。張憲薇在張家也是歷練過的,把自從她進門來的事細細在心裡過了一遍,突然發現了一個不對頭的地方。

她進門已經有半年了,婆婆卻從來沒問過她的肚子。

如果說只是婆婆不想給她壓力,那為什麼屋裡的丫頭和妾也沒有?一屋裡四、五個女人,半年來沒有一個有孕?

要麼,是李顯有毛病。要麼,就是有人故意的。

張憲薇是新媳婦,上面的婆婆壽元還長,她不可能現在就伸手要管家。所以從進門起,對於李家的事,她從來沒有主動伸過一隻手。這次迎接親戚李艷,也是看在跟李家家業關係不深的份上。

所以,她對婆婆那裡的事可以說是一點也不知道。

之前她並不著急,時候還早,時間還長,她可以先用二到三年讓李家的人放心,等她生了孩子后再真正加入李家。而且,她本來打定主意,只要婆婆不給,她絕不會主動去要李家后宅的權力。

她要在李家過上一輩子,何苦為了爭前面的幾年,倒把後面的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給耽誤了呢?

李艷跟她說了之後,她也沒一下子就慌了神,而是定下心來慢慢看。只要這個人在,那就不愁她不露面。何況如果是婆婆要把她給李顯,就不可能不讓她出來,要是她真能在婆婆的屋裡躲一輩子,倒省了她的事。

結果又過了一個月,婆婆果然忍不住跟她說了。

張憲薇當然『大度』的把這個跟李顯有情的丫頭接回了屋,特地放在靠近主屋的地方,讓李顯能夠多跟她親近。

再過了一個月,這個丫頭有喜了。

張憲薇一聽到這個消息就覺得心頭狂跳。然後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這個丫頭先是在抬妾前揭出她其實沒有奴籍,家裡祖上還出過秀才。然後她生了李顯的長子,李克。

李克出生后,張憲薇想把孩子抱過來養。她是擔心了,也想壓一壓這個丫頭的運勢。但婆婆說她沒有生過孩子,沒有經驗,怕照顧不好,就把李克抱到她那裡去了。

張憲薇想,這個孩子不在親娘身旁也好。她教養過張家的庶齣子女,知道的很清楚,就算是親生的,長大后還是跟養大他的人親。

但是再往後,庶出的孩子一個個出生,就她一點消息都沒有。不是她不想生,而是這孩子又怎麼是一個人能生得出來的?李顯到她這裡來只是純睡覺,一進門就累得不得了。她不是妾,要靠男人的寵愛過日子,見了丈夫的樣子當然是只有心疼的,趕忙讓他休息,孩子的事就先放在一邊了。

又過了幾年,李克漸漸長大了。他雖然在婆婆身旁長大,跟他的親娘也很親近。倒是她這個嫡母,總是跟他親熱不上去。張憲薇自問對孩子也很好,可是這個孩子就是跟她不親。她知道,這是有人在孩子旁邊教他,讓他別跟她親近。

庶出的孩子死了生,生了死,李顯屋裡的妾也是來了去,去了來。張憲薇總是閑不下來,等到李克十五歲時,她已經歇了要生自己的孩子的心了。

可能她就是命中無子。

張憲薇死心了,專心教導庶出的子女,反正都是管她叫娘的。

她跟李顯,就像她的母親梁氏跟父親,互相敬重。

直到那個人死前,李克帶著妻子和孩子去磕頭,她怕那個剛出生的小孫子受不住冷風,特地讓身邊的良緣去把孩子先抱到她的屋裡來,等李克和妻子要走了再過來接。

結果良緣聽到了李顯在那個女人的床前,當著李克的面表白的一番心跡,踉蹌的回來,臉色比外面的雪還白。

大約那個女人還是不放心孩子,也不相信李顯會一直疼愛他,病終前糾纏著這件事。李顯為了安慰她,當著兒子的面把自從張憲薇嫁進來后的事都說了一遍。

原來,李顯早就認識這個女人,想方設法讓婆婆把她接進來。因為早就定了張家的親事,不能娶她當正室,但是他心裡最愛的是她。

婆婆壓著不許李顯寵妾滅妻,但是也沒有阻止她的兒子喜歡這個女人。跟兒子相比,張憲薇當然是不值一提的。

李顯想讓這個女人生下長子,是為了讓她能在後院保有一席之地。婆婆同意了,但要求張憲薇一定要有嫡子。他不能因為喜歡這個女人,就讓張憲薇守空房。

所以李顯才一直到她的屋裡來,但是比起婆婆的命令,他更擔心這個女人。他怕張憲薇生下孩子后對李克不好,所以一直拚命向後拖延張憲薇生下孩子的時間,同時庶出的孩子不停出生,好堵住婆婆的嘴。

婆婆年紀漸大,越來越管不住李顯。

而張憲薇對庶出的子女非常好,讓李顯覺得張憲薇是個坦蕩、磊落的人。他想起了李艷,覺得如果張憲薇一直生不出孩子,家裡會更安穩。李克是他心愛的兒子,日後李家可以交給他,庶出的子女他雖然不在乎,但看得出來,張憲薇會好好照顧他們。

所以,李顯一輩子都沒讓張憲薇生下孩子。他雖然在主屋歇得最多,但是他碰張憲薇的次數卻是最少的。

張憲薇,懵了。她嫁進張家已經快三十年了,對上孝順,對下慈愛。對李顯,她自問做到了問心無愧。她把他當丈夫敬愛,就算他寵愛那個女人,也從來沒有起心思要害她。不是她做不到,是她不屑做。

她乾淨、清白的雙手,不會染上這種污穢。

如果她要對付那個女人,就算那個女人是出身好的良妾,她一根指頭就能掐死她。

張憲薇如果說是有什麼沒有想到的,就是李顯對她竟然沒有一點愛意,連身為妻子的尊嚴都不給她存下半點。

這是張憲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也是她窮盡腦汁也想不透的。

父親那麼喜歡小妾、丫頭,對母親,對她也是尊重的,也是偏向的。不然,她在張家怎麼可能替母親管小妾,替庶出的弟妹說親事?

李顯為什麼一點也不在乎她這個妻子?

她理解不了,不明白。就像鳥無法理解魚。

已經是柳嫂子的良緣哭倒在她的腳邊,面色煞白,淚如雨下。連個丫頭都心疼她,李顯為什麼會這麼對她?

再一晃眼,張憲薇回到了十年前。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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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銅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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