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天氣越來越冷了。從立秋起,雨就下個不停。
張憲薇看著窗外的秋雨,對良緣說:「最近夜裡小心窗戶,不能讓冷雨刮進貞兒的屋子。」
「嗯,我一會兒再去交待她們一下。」良緣給她倒了一杯紅棗茶,「太太喝這個暖一暖。」
她把杯子拿在手裡暖著,想著昨天晚上李顯跟她說的話。
貞兒已經大了。雖然是去年才定親,但是家裡人對她的態度都不一樣了。李顯現在每天都會問好幾遍貞兒的事,自從天氣變冷后,他對她說起過不能讓貞兒生病。
「貞兒屋裡才一個大丫頭?我記得。」他昨天晚上說。
「對,一個也夠她用了。老太太當年才用兩個丫頭呢。」她道。
「貞兒是姑娘家,屋裡只用一個也太少了。」他好像剛剛想起來,「你身邊這麼多年也只有一個柳家的。咱們家現在比老太太那時好多了,你這邊再添兩個,貞兒那邊添一個。」
「我可用不了三個。」她笑了,三個丫頭,屋裡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家裡現在的事幾乎都交給趙氏了,除了大賬她會看一眼外,別的什麼都不管,三個丫頭弄來白吃飯嗎?
李顯好像想方設法也要給貞兒添丫頭,過了一會兒他又想了個理由:「貞兒沒用奶娘,從小就是你帶著的。這已經委屈她了,多添一個也不算什麼,算下來還是不夠用的。」
她把貞兒屋裡的丫頭輪過來排了一下,柔萍是她給的,柔箏是貞兒用的最習慣的,柔綃不算數。「乾脆把貞兒屋裡的柔箏提上來,再給她挑兩個合適的小丫頭。」
到貞兒出閣應該還有五年左右,現在挑兩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先教著,五年左右也夠給她配上一些人了。有不好的也能儘早看出來。
「就照你說的辦,貞兒日後出門用得著的人多,不能拘束了她。」他道。
他的話也有道理。貞兒日後嫁到曹家,身邊肯定不能只有一個大丫頭頂用。倒不如先把幾個小丫頭的人頭都添滿,等到時候直接提上來也行。
「你身邊也要再多放一個。柳家的年紀大了,她侍候你是盡心,但還是不如年輕的頂用。」他道。
「都聽你的。」她說。以為話就說到這裡算完了,結果他停了一會兒,突然說:「最近天冷,小心別讓家裡人生病了。貞兒最近如何?夜裡雨大,她那邊的屋子漏不漏雨?我記得她住的那個廂房還是李單兄弟搬過來那年的前一年修的。」
今天晚上他怎麼總想著這些瑣事?
她不解道:「是啊,不過這個院子是新蓋的。剛剛十年,又修過一次,都是好好的。」
「嗯。」他似乎在斟酌著話要怎麼說,「……朱氏還病著?」
話題怎麼又繞到那邊去了?
「嗯,好幾年了,天一冷就犯,等雨停了興許就好了。」她道,等著他下面說什麼。是想再給朱錦兒換個大夫?
「她這病也有些年頭了。」他喝了口茶,道:「馬上就要過年,我想著先把她挪出去。免得臨到要過年了,家裡人再生病了就不好了。」
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他昨天晚上的話是認真的?張憲薇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滋味,高興?興災樂禍?都沒有,反而有些……難過。
當年,就是在過了年後,朱錦兒病重,大夫說只是在熬日子了,讓他們家準備後事。
離現在還有四個月。
雖然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也有五、六年李顯沒理過她了,就像忘了家裡還有這麼一個人。
張憲薇沒有讓人糟蹋她,請醫問葯從無懈怠,也沒有可惜銀子。良緣以前挺恨她的,連稱呼她也只是『那邊的』。可上次她去送葯,回來也嘆道:「可憐啊。」
是挺可憐的。
一直病著,都沒了人形。身邊只有丫頭侍候。李顯不管她,李克也不去看她,趙氏更是早就把她忘到腦後了。
「上次……她說想看看小少爺呢。」良緣試探道。
朱錦兒想見見趙氏生的兒子,可是現在早不是以前了。李顯和李克她都見不著,結果只能來求她。
「……問你們大奶奶去。」張憲薇雖然可憐她,但也記得那是趙氏的兒子。趙氏現在只把李真看成眼珠子,如果她想見李克,趙氏倒是能替她傳這個話,就是張憲薇說了也不會有事。但她想見李真,趙氏卻未必願意。
良緣去見趙氏后,果然趙氏當面是答應了,回頭就讓李真『生病』了。這一病當然就不能見外人去,在屋裡養。
朱錦兒只是姨娘,雖然她生了李克,但這個兒子卻不能算做她的,趙氏生的李真也不是她的『孫子』。讓她見是情份,不讓她見了應該的。
可她現在跟誰都說不上情份了。
趙氏厭惡她,張憲薇也厭惡她,李克大概是把她忘了,李顯……把她拋到腦後了。
現在這個家裡已經沒有人管她了。
張憲薇放下茶杯,良緣一直在小心翼翼看著她,問:「太太,是不是有什麼事?」
「老爺說……」她道,「說……想把朱氏挪出去。」
良緣手上還拿著針線,一針插到手指上:「現在?她病成這個樣子,挪出去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嗎?」
她的心裡也不安。明知道她這樣出去是死路一條,她怎麼忍心……?
雖然幾個月後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但現在挪出去的話,她不可能在外面熬上十天。
良緣也不綉了,她把針線收起來后就去給朱錦兒收拾東西。首先是炭和被褥這些保暖的東西,然後是她能用得著的各種藥材。
晚上,李顯回來吃晚飯時問起給貞兒找丫頭的事,張憲薇道:「正好是年前,張婆子那裡收了不少小丫頭,都是他們的爹娘賣過來的。先挑一挑后再送到咱們家來選。」
「寧缺毋濫。」他叮囑道,「咱們時間夠,不必急在一時。好丫頭不是那麼快就能找到的。你告訴張婆子,有好的就給咱們留下來。」
「知道了,畢竟是要先盡著咱們自己家人用。」她道。
「對了,」他給她挾了一筷子菜,說:「我今天下午讓人去西山的靜心庵看了看,那裡的主持素來有慈悲心。我在那裡給朱氏租了個院子,庵堂里不聞雜聲,讓她去那裡養著,聽一聽佛音,吃一吃素齋,說不定佛祖保佑,她的病能有點起色。」
「……」她停下筷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李顯看了她一眼,嘆道:「我也是為了咱們家裡人好。你我倒是都沒關係,可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呢。朱氏這病一直不見好,最近又越來越重了,讓她在家裡,萬一兩個孩子染上了病,到那時後悔都來不及了。再說,過兩天南兒就該回來了,家裡三個孩子,不能不考慮他們啊。」
「……那我讓人給她收拾。再多給庵里點銀子,讓她在那裡能過得舒服些。」張憲薇木然的說。
「我讓柳大多給庵十兩銀子,再送些糧食過去,主持會好好照顧她的。」他放下筷子,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你就別多想了。」
第二天一大早,車就套好了。柳大站在驢車旁邊給驢順毛,良緣帶著小丫頭把被褥和衣服抱出來放到車裡。
趙氏也帶著人過來幫忙,提著兩個大籃子,裡面都是吃的東西。因為是去庵堂里,準備的都是素點心。
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東西準備的不夠多。炭也只能從家裡用的暫時分出來了五十斤。這些東西送上去當然不可能都讓朱錦兒一個人用了,庵里的尼姑會分走一大半。要先把她們餵飽了才有她的好日子過。
朱錦兒是被兩個婆子扶出來了,她自己已經完全不能走了。她只是簡單的在頭上挽了一個髻,身上裹著一件看著嶄新,其實過大的大棉袍。婆子們把她扶進車裡,其中一個接過小丫頭手裡的包袱跟著也坐了進去。
本來侍候她的大丫頭甜歌不肯去庵堂,她還沒嫁人呢。早幾天特地求她娘家的人來贖她出去,今天前腳送走朱錦兒,後腳她就回家嫁人去了。因為她侍候朱錦兒多年,趙氏還特地免了她的身價銀,又送了她二兩銀子的妝裹。
前頭一輛車是送人,後面跟著一輛車是給庵堂里送的東西,除了炭還有幾袋糧食和一口袋鹽。
張憲薇也出來送她。
婆子掀開車簾,朱錦兒裹著厚棉袍,歪靠在車廂壁上。她使勁睜開發黃的眼睛,顫抖著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太太……」只叫了這一聲,她的眼淚就下來了,然後慢慢的搖頭。
張憲薇的眼睛也發潮,物傷其類。她和朱錦兒何其相似?生與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她掏出懷裡的荷包塞到她手裡,裡面有十幾兩的碎銀子。
「帶在身上,好歹有個傍身的東西。」她道。
朱錦兒握住荷包淚如雨下,哆嗦的嘴唇想說什麼,最後只化為一串哽咽。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小的會好好侍候姨太太的。天冷,您快進去,留神一會兒雨大濕了鞋,該著涼了。」
柳大駕車向西山走,吱吱啞啞的漸漸遠去。
她站在門前看著走遠的車,良久才轉身向回走。
晚上,李顯回來時只問了一句人走了沒?她說:「走了,柳大早上給送過去的。我讓他們帶了五十斤炭,這點只怕不夠用,還是要再買點送過去。」
「她一個人能用多少斤炭?」他皺眉道。
以前都是這樣。她說要給朱錦兒東西的時候,不管是吃的、喝的還是用的,他都要說上一兩句。她以前覺得他那就像父母在別人誇孩子時總要謙虛一下,是客套話,是為了讓她能安心給她更多才說的。
可現在再聽到,卻讓她心涼。
她低頭吃飯,沒有接腔。
「你看著辦。」他最後道,然後轉頭提起了貞兒買丫頭的事,「什麼時候張婆子來?挑好的人別直接往貞兒身邊放,先擱到你身邊看看。」
「我知道。」她道。接下來他說的都是家中瑣事,再也沒有提起朱錦兒。
一個月後,靜心庵送過來話,朱錦兒病逝。
話送到的時候他正好在,聽了只一頓,然後道:「給庵里再送十兩銀子,讓他們發送了。咱們家要過年,沒時間再去折騰這個。」
她把李克叫來,讓他替家裡去送銀子,也好送一送他娘。
可下午良緣過來說,「大爺讓大奶奶去了,他要去鋪里,沒空。」
良緣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她嘀咕道:「沒良心的東西!」
她看著窗外已經掉光葉子的樹,說:「咱們再送十兩過去,給她多念幾卷經,多點幾盞燈。」
良緣立刻去拿銀子,讓柳二去追已經走了的趙氏。
窗外孤零零幾根樹枝在風雨中搖動。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