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夢境父死之殤
晉城玄武大道最北側是楊承武的家,這棟宅子是當初他父親楊繼軍功最盛之時,由上代君主燕穆公親自賜下的,與之一同賜下的還有與燕晉公府的那段姻親。
近幾年,楊府沒落,加之楊繼殘疾,離開軍伍,名望早已經隨著時間快速流逝,消散不見了。
當年那門庭若市,各路達官貴人爭相上門結交的場面也再沒有出現過。
楊府之中冷冷清清,如今的楊家便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也不為過。能夠便賣的東西也幾乎都便賣了個乾淨。
為了給楊繼治病,楊承武和母親幾乎是花光了家中的所有積蓄。可是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讓他好起來。
早年戰場之上狂勇無敵的悍卒,此刻只能夠躺在床榻之上苟延殘喘。
若是一早知道自己會落得這副田地,以楊繼那剛烈的個性,怕是在自己還有餘力之時,便已經舉刀自盡了。
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刻,楊繼那副殘破的身體再也堅撐不住了。
或許是因為回光反照的緣故,今日的楊繼顯得特別有精神,在他夫人的攙扶下竟然能夠起身靠在床榻上,坐著與楊承武說話。
楊承武跪伏在床前,雖然他的身子崩得緊緊的,可是仍然能夠看出他有輕微的抽搐,他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
做為兒子,他有著太多的遺憾,他痛恨自己的無能,也嘆息為何歲月不再多給他一些時間。
屋門被輕輕推開,如今已經是楊承武媳婦兒的芙蓉緩緩得走了進來,來到楊承武的身邊也跪了下來。
這幾年楊繼能夠撐下來,全靠著芙蓉精妙的醫術,只是醫者非仙,術有盡時。她的臉上也早已經掛滿了淚水,只是她卻不敢哭出聲,她知道楊承武的弦已經綳到了極致,自己不能夠做那個叩斷他心弦的人。
「小武,你過來。」楊繼伸手朝著楊承武的方向招了招。
楊承武的身子抽了抽,芙蓉輕輕拽了拽他的手臂,楊承武這才往前靠了幾步,他依舊不敢抬頭,將手伸到父親的床榻邊上,握住老父親那粗糙蒼老如同朽木的手掌。
這些年老父親不再握刀持槍,早年手上那些堅硬如鐵的繭皮子也都軟化了許多,感受著父親虛軟的手掌,楊承武終於還是忍不住哽咽出了聲。
「父親!是兒子沒有用,這麼多年來一事無成,還常常要給父親惹出麻煩來,兒子不孝啊。」
楊繼昏暗的目光之中透著慈色:「傻小子,說什麼吶,咳~」楊繼咳嗽一聲繼續說道:「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我知道你有執念,你為我感到不忿,你不希望看到我們這些鐵軍老卒被燕國忘記,傻孩子,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楊承武泣不成聲,早些年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得找上燕晉公府去尋趙飛燕,去討那姻親的說法。
他從來不是真的要去攀什麼燕晉公府的高枝,更不是愛趙飛燕愛得生死不故。他就要是讓整個晉城,整個燕國的人都記得,當年是燕穆公許下的這段親,是燕穆公將一個高貴的郡主,許給了他父親這個鐵軍之中的一個戰卒的兒子。
他執拗得認為,只有這樣,大家才不會忘記自己的父親,才不會忘記那個在沙場之上開疆拓土,保家衛國的悍卒楊繼。
楊承武已經不記得自己挨過多少次打,多少次又被芙蓉從重傷之中一點點治癒。不過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初時或許還有人記得楊承武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可是漸漸的,周圍的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最後也就是把他當作一個笑話來看,甚至將他們一家人都當作了笑話。
再後來,沒有人再會去談到過往那個為國斷臂,以五百騎破軍上萬活捉敵將的楊繼。談的都是一個犯了痴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楊承武。
楊承武知道,如果自己再執迷下去,只會讓老父親丟更多的臉面,於是他做出了人生第一次的放棄。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去過燕晉公府。
「小武,我聽說新王要重組鐵軍,你去參加吧。」當說到鐵軍兩個字的時候,楊繼的眼中再次煥發出了灼熱的光芒。
楊承武緊緊得握著拳頭,喉頭一鼓一鼓得哽動著,他沒有說話。
其實早些時候就已經有人上門送過了貼子,曾經鐵軍的老卒都收到了新軍組建的軍貼,但凡還有戰力,或者其下有適齡男子者都可以優先參與到鐵軍的選拔之中。
可是楊承武並沒有告訴父親,而是直接撕掉了戰貼。
「父親,已經夠了!真的~已經夠了!」楊承武聲音低沉得說道。
楊繼的手微微一顫,他似乎猜到了兒子在想什麼。
楊承武繼續道:「父親,你為燕國效死一生,立下過多少功勞,受了多少傷,連手臂都斷了,可最後結果呢。大哥前兩年在沙場戰死,最後卻是連屍骨都沒能夠給咱們送回來,這個國我們難道還要繼續報!」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楊承武的臉上立時多出了一個紅彤彤的手掌印。
楊繼的嘴唇顫抖得厲害,眼睛紅紅的,從小到大他就沒有打過楊承武,可是在這彌留之記,竟然甩出了這麼重的一記耳光。
楊繼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說出這種話,你還是不是我楊家的兒郎!」
「父親!」楊承武抬頭喊道。
楊繼不知道哪兒來的中氣,怒聲喝斥,威嚴好似回到了當年橫刀立馬於百戰沙場的那個時候:「住口~!」
楊承武閉上嘴巴,沒敢再說什麼,一旁的芙蓉緊緊得抱著楊承武的另外一條手臂,女子緊緊泯著嘴唇,目光卻是與楊繼身旁的老婦人,也就是她的婆婆對視在了一處。
兩人的眼中都閃爍著淚光,她倆都各自了解自己的男人,他們心骨之中的那份執拗與傲氣,那可都是一脈相承下來的。
「楊承武,你給我記住,走上疆場,你守的便不單單隻是一個燕國一個趙家,你要守的是你身後,沙場之外的數十上百萬的燕國百姓!這些百姓里,有你的娘,有你的妻子!
做為我們楊家的兒子,你可以憤怒也可以怨恨,但是絕對不能不分大義!」
「大義,哪兒還有什麼大義呀,父親!」楊承武伏地慟哭「走上沙場,敵國要斬殺我們,走下戰場,自國卻要拋棄我們,這算什麼大義,我若身死,母親無人奉送,妻兒無父相伴,這難道就合乎情理嘛。」
楊繼沉默,微微仰起頭望向天花板,好半晌這才重新說道:「兒啊,很多事,現在與你說,你不明白。待你有一天,提了槍握了刀,走上了那片鐵血的土地,你自然就明白了。父親不願逼你,但是這條路,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去走一下,」一邊說著楊繼望向了跪在楊承武一旁的芙蓉:「芙蓉,你別怪我,這是我楊家男兒的脊樑所在啊。」
芙蓉滿臉是淚,不住得點著頭:「父親,兒媳明白,既然做得楊家的兒媳,自然不會折了楊家的脊骨。」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可她抱楊承武的手臂卻是越發的緊了。
楊繼滿意得點著頭,他眼中的神採在快速的渙散著,他的時間確實是不多了:「小……小武,父親……先……」話未及說完,楊繼的手臂已經墜下。
「父親?」楊承武輕輕喚了聲。
「父親!」接著楊家的府上傳出了一聲凄厲悲慟得呼喊,繼而是連綿不絕的哭泣聲。
孟珺桐始終都站在楊家院落外默默得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是柳白聰設下的二重夢境轉化,也是楊承武藏在心底最深處的一段過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