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鶯飛草長記
狗屁不通。
小徒弟壓根就不理解,他將手裡的書冊遞交到自己敬重的老師面前:「老師,先皇帝平亂三州,合水陸兩道,更是不計前嫌容忍滿朝深為詬病的謝家王爺,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賢明君主,這些,不都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嗎?」執筆司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事迹會惹得現在的九五之尊勃然大怒,「聿王加封東宮依然以朝臣元老馬首是瞻,只待王爺江南養病才重歸上權,但仍以國禮待之,身為大統傳人進退有度豈是三言兩語可以眾口鑠金?」
相反,倒是那傳聞中橫行囂張的佛爺,似是從入宮的第一天起就未曾消停過,你轉過頭去問問這在朝數十年的大小官員,哪一個對他的評價能好過先皇帝,能好過聿王,能好過這北魏上下的權臣和姬家皇族。
沒有。
謝家佛爺的輝芒只存在於當年老皇帝的金口玉言之中,謝非予這三個字抖落在天下蒼生眼底,前半生沾滿了血腥,後半生伴隨著罵名,任是何人都難清洗又何必故弄玄虛。
這小執筆雖然未曾與這些記載中的人物有過謀面的機會,隻言片語也好,行將事迹也罷,有一雙眼睛的都能分得清天底下,誰是好人、誰是惡人。
這世上,歷代皆同,有賢明君主、有亂臣賊子,更迭似潮,有高有低是時代動蕩,從未曾有人跳脫五行,走出方外,小徒弟抹去額頭冒出的黃豆大的汗珠,剛才被九五之尊突如其來的怒意所驚嚇到的情緒終是平穩了下來,反而為自己和老師叫起了冤屈——可不是,九龍至尊一句話就把這段時日來所有人的心血貶為狗屁不通,負手揚袖間便要將自己的老師打入地獄。
他舔了舔唇角,年輕人總有著幾分熱血和慷慨,尤其立足在這文修館中,以史為鑒者難道不應帶一身不屈風骨嗎。
「帝王即便不喜自我撐長、文過飾非,可我等直書其實、深意勸誡,自也沒有錯,當年謝家王爺的確與西夜來往過密,天子一十五道金牌未曾調回兵馬,他擁兵自重便是放眼論上忤逆謀反之罪也不為過,」看得出,這位小徒弟近段時日來也是將經年幾許的大小事宜爛熟於心,這些時過境遷卻人盡皆知的往事,本不該遮遮掩掩——謝非予身為北魏重臣、封王拜相,理當為天子排憂解難,為百姓造福一方,可偏偏是個我行我素又狂妄恣意的男人,這樣的人,小徒弟說一句大不敬的話,誰坐在七尺金鑾上都會欲除之而後快,「老師,」執筆司吞咽了下口中的唾液,「學生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陛下把這幾頁撕毀。」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對於姬家的讚美,姬詹不屑一顧,對於謝非予的紀實卻憤憤不平。
任謙和的手中壓著重重的書卷卻不再翻看一頁,他的眉宇微微舒展不知是煩悶亦或憂慮,轉而化成了眼底一縷瞭然輕嘆,自己的小門生做錯了嗎?不,他們的筆墨無差。
「陛下,要咱們講實話。」老大人的指尖摩挲著乾涸的墨跡似還能透過熏香嗅出珠璣里的蘊意——實話,不光是關於姬家皇族,更是關於那個被埋葬在歷史中的男人的。
「實話?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實話?」小執筆更是糊塗了,他將卷冊在手中顛來倒去的拿捏,帝王想要留給後世的,無非前人榮光、光耀四海,而謝家王爺自命不凡冒犯皇權的事屢次發生,執筆司字字貶語不是私心,而是事實——難道,要他們這些秉筆直書的人篡改歷史去給那人神共憤的佛爺鋪一條後世稱頌的康庄大道不成。
小徒弟再不明聖意也算是想明白了,今兒個是九五至尊的下馬威,在修史完成以前的敬告,不要因為廷內苑的流言蜚語來壞了天子的禁令、陛下的規矩:「學生竟心有戚戚,不知何以下筆。」小執筆唉聲嘆氣愁眉苦臉,這是他來到文修館接手的第一件大事卻偏生是個燙手的山芋,對於這位登基數月的新帝脾性、喜好一概不知,對於前人功績是非又不能直言不諱。
任謙和花白的眉頭動了動,手指捋了捋山羊小胡,一邊敲著腿腳一邊艱難的從地上爬起身:「這一卷,」他緩緩道,聲音順著一世香煙裊裊如同浸透了午後的陽光,他的臂彎已經被身邊的小門生托住,五指卻狠狠的捏緊了手中那份卷宗,就好像要將裡頭的字字句句都融進血脈里,「就交由老夫親自編纂吧。」老大人眉眼微闔,語重心長。
小徒弟想說些什麼,目光已經落了下去,正是,北魏賢王傳。
他張了張口更是疑惑,任謙和是一位老史官,在朝廷里德高望重任是誰人見了也都要給予三分薄面,他經手過的帝王將相品行起居注數不勝數,哪怕是姬家的藩王都未曾要勞煩到自己的老師來親自編纂,為什麼偏偏是這一卷宗——北魏賢王,謝家王爺——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然後,在一片火海汪洋里,傾盡獻祭,宣政殿的失火是滿朝文武不敢言明的結局和禁忌。
「老師,謝非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小徒弟的眼睛水靈靈的,他的困惑源自於不明,不明源自於顛覆,好像從每個人口中聽到的、看到的、表現的和隱藏之中,是判若兩人的謝家王侯,所以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再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究竟是帶著幾分期許期待。
謝非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不知道是不是被身邊這小童稚氣又清朗的聲音所觸動,任謙和混沌的神志徒然一明:「謝、非、予,」老大人沉著聲卻只是一遍一遍的咀嚼重複,好似——很久很久沒有再聽人在耳邊大膽的高談闊論起這三個字了,北魏賢王,謝家非予,貴極人臣、覆雨乾坤,非天予,非人予,無人可奪、無人敢言——這樣昭彰天下的明艷當初是如何印刻進每個人心弦底下的金翅鳳羽、桀驁不馴啊——任謙和眼瞳里的光竟有了兩分溫軟,他突的笑了起來,似是發自肺腑和內心的一種茫然又虛妄的笑,「那是整個北魏再難可得的千江傾月。」
任謙和,如是說。
收燕稚,剿賊寇,驅胡擄,定十四州風調雨順外族未敢進犯近十年,這等足智多謀、運籌帷幄世上誰人可及;制呂氏、分政權、刑貪贓,以和談使身份保北魏疆域尊嚴,引天怙城數萬雄兵圍困柏堯,未用兵卒而斬西夜大將、取白川汾臨,這等大刀闊斧、扼腕魄力世上誰人可泯——那些字裡行間躍然紙上的七竅玲瓏、穎悟絕倫似乎都被那個男人輕巧妥帖的收納在身,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如同那懸挂在宣政殿屋檐角上的一輪明月清輝,此生可望不可即。
而你要任謙和這麼一位年過半百又對北魏深宮秘聞忌諱了解頗多的明白人來說,思來想去,落出口的既非贊言、亦非貶謬。
謝非予生性反骨乖張、荒唐邪佞,絕非善男信女,從屍山骨海里走出來的男人輕而易舉就能取得千萬首級——他們都說謝非予是個通敵叛國的人,他們都說謝非予是個枉顧家國禮法無視天威的人,他們都說,謝非予罪不容誅、死得其所,他究竟是不是如同那些人口中說的那麼人神共憤呢?
執筆司小徒弟或許早就有了定論,可在這定論下卻見到了天子的震怒,師尊的躊躇,他明亮的眼瞳里有陽光有微塵,有被這夏風吹拂起的點滴心緒波瀾,是啊——小徒弟沒有料到從自己向來敬重的老師口中對那位人人見之厭如鬼神的男人會有這般評價。
謝非予?
那是整個北魏再難可得的千江傾月啊——
金戈鐵馬,錦繡江山,他也曾瀟洒、恣意、任性妄為,太平盛世下的每一寸陽光每一縷風都彷彿帶著他的氣息他的名諱,你以為時光會掩埋所有的動蕩和鋒利,卻發現塵埃里都有著分寸的動容和驚嘆,他是個惡棍,他是個混蛋,他就是個無父無君的十惡不赦的亂臣賊子,可是你卻覺得那才是——真正的謝非予吧,而那樣的謝非予便是最好的謝非予,那樣的賢王才是見證整個北魏輝煌篇章的幕後人,他不是人心惡鬼、不是修羅佛陀,他一定是泛舟彼岸、輕衍出寧的謫仙。
下凡渡劫,世不可得。
老先生的眼中出現了茫然和空白,好像神思都在這一瞬被無盡的回憶吞沒,輕描淡寫出遠山軟水的愁緒化成失意落寞的悵嘆。
執筆司倒抽一口微弱氣息也忍不住有了浮想聯翩:「聽老師的言語,那謝家王爺的歸處,倒成了北魏之失。」小徒弟暗暗嗟嘆,若是有機會,當真是想——當真是想親眼瞧一瞧那般千江傾月、風采卓絕,是可惜,生不逢時,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