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念之惡
京兆尹府外。
雪簌落而下,比方才大了些許,那台階上漆黑的靴印便宛若一雙沉寂的眼眸,望著雪色漸盛,寸寸染盡霜白,消失殆盡了。
宮鈺拂落了貂氅上的幾片雪花,那重烏紗遮住了她的臉頰,只隨步而微微晃動,抖落了些許飄落的雪意。她側頭,向迴廊處望去。
那瓦礫之下,一位烏衣青年抱劍而立。他望著紛揚而下的雪,臉上半分情緒也無,只見到了宮鈺時,眸中才有了一絲波瀾。
「屬下李疏影參見殿下。」李疏影低聲道。
「不必多禮了。」宮鈺望了李疏影須臾,道:「你的內息竟是有些紊亂了,你與何人交手了?」
李疏影於武學之上乃是天縱奇才,東楚之內,應是鮮少有敵手。
「回殿下,屬下方才與趙泓的侍衛過了幾招。」李疏影答道,「雖不過須臾之間的交手,屬下卻覺此人劍法造詣頗深,是高手無疑。然而,令屬下頗為不解的是,他卻並未有殺意,幾招過後便離去了。」
「此侍衛可是如你一般,著了一身烏衣?」宮鈺問。
「正是。」
宮鈺沉吟了須臾,那重烏紗掩住了她的神情,她似是微微笑了笑,「無須多慮了,既然他只過了幾招后便離去,就此可知,他並不欲與你為敵。而此時此刻,不欲為敵,便應當不是忠於趙泓之人了。」
「殿下說的是。」李疏影道。
卻聽得宮鈺話鋒一轉,低聲道:「你於趙泓所居的府邸可有查到什麼?」
李疏影俯首道:「屬下無能。」
「趙泓生性謹慎,查不到也實屬自然。」宮鈺搖了搖頭,問:「可有別的收穫?」
「屬下得知了一些關於趙府的傳聞。」
「你且說來聽聽。」
「趙泓的髮妻柳氏病故不久,趙泓的妾氏越氏便懷上了趙泓的孩子,懷了七月時,府醫診出是男胎。彼時趙泓喜出望外,越氏便想借誕下此子而得正妻之位。然而,待孩子出生之時,越氏卻意外發現,所生之子乃是六指。越氏以為,此乃不祥之兆,又憂心府內地位不保,便遺棄了這個孩子,換了另一個五指的孩子代之。」
換而言之,趙夢德並非是趙泓所生之子了。
宮鈺靜默了片刻,她似是思及了什麼,低聲道:「疏影,此等傳聞你是從何處而知?」
「回殿下,於趙泓京中府邸前,有一賣茶老漢,屬下便是聽他所說。」李疏影道。
宮鈺聞言,微微笑了笑,此傳聞若是真,便有些耐人尋味了。不過,此刻她是應去見見趙泓了。
「疏影,隨我去一趟京兆尹府牢獄罷。」
——是時候將這擊鼓訴冤一案了結了。
牢獄內,寒冬冷意經由壁上幾丈之高的風口透了進來。
趙泓靜靜地坐在原地,不過一夜,他鬢邊的白髮竟是多了許多。他著了一身赭色的囚服,襯得脖頸間經脈凸顯。只見得他面容憔悴,那前額的溝壑之下深深凹陷的眼窩,便似是不可見的囚鎖,緊緊鎖住了那雙沉褐色的眼眸。
——趙泓終歸是老了。
宮鈺隔著鐵欄望著他,那雙眼眸依舊是寂靜如雪。她似是在微笑,卻又並未尋得一絲笑意。
「此牢獄乃京中刑事重地,你能來此地,可見,那位公主可真是看重你。」趙泓半是冷嗤道,只是那聲音卻嘶啞無比。
「趙大人所言極是,承蒙公主厚愛,在下才能於此得以見到趙大人。」宮鈺低聲道,「趙大人既然如此聰慧,不妨猜猜在下來此有何用意?」
「無非是為了那七年前的瀝縣冤案罷了。」趙泓嘲道。他眸底是顯而易見的諷意,「不過,可惜了,既然在公堂之上李氏未曾翻案,那麼此案便永無再翻的可能了。」
宮鈺靜默了須臾,她似是憶起了什麼,嘆息道:「趙泓,王清彥性情溫和,他於瀝縣為官之時,尚且待你不薄。你親自下令屠戮了他全家,七年了,便未曾後悔過么?」
趙泓聞言,竟是無聲地笑了起來,那眼角的溝壑之紋便彷彿扭曲的蜈蚣攀爬,宛若猙獰地嘲弄。他冷笑道:「後悔?我從未後悔過,權謀這條路,本就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更何況,他王清彥不過是有一個好的士族出身罷了。我任瀝縣縣丞任了整整六年,眼見便要遷官為瀝縣知縣,他卻於棠溪任官不過兩年便轉任於此,生生奪走了我唾手可得的知縣之位,他何德何能?莫非我趙泓便要因寒門出生而受此不公?便就此,我也從未後悔過。」
宮鈺望著趙泓,她的神色依舊淡薄,那烏眸清晰地倒影著趙泓的神情,沉寂得宛若霜雪。「既然如此,你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道出七年之前的實情了。那麼,多說也無益,疏影,予他筆墨。既然趙大人不願說出那七年之前的罪狀,便令他寫下來罷。」
趙泓望著那素紙與墨筆,冷冷道,「即便身死於此,我也不會寫的。」
「是么?」宮鈺垂眸,她微微笑了,那笑意里卻似是含了一層奇異的悲憫。
便在此時,只見得一華裳青年與一錦衣女子快步而來。
趙泓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臉色劇變。
「父親,父親——」趙夢德見了趙泓,眉眼間是極為沉重的悲痛。只聽得他顫聲道:「都怪兒子太無用,才令得父親入獄!」他上前緊緊握住了趙泓的手。那華裳上的錦繡之紋襯著趙泓枯瘦的手,趙泓的手竟是不由得微微一顫。
「夢德,你,你是如何能來此地的?」趙泓失聲道。
「回老爺,是我帶他來的。」花覓蝶微微笑道。她眉目如畫,那琉璃蝴蝶簪襯著瓷白的肌膚,便似是落於掌心的雪。那廣袖間的海棠隨著盈盈步履而綻放,即便是牢獄內的重重暗影,也難掩其自生幽蘭。
剎那間,趙泓似是思及了什麼,猛然叫道:「夢德,快,快離開花覓蝶。」
可惜晚了。宮鈺垂眸嘆道。
花覓蝶不過一個轉身,縴手微揚,便扣住了趙夢德的命門。
趙夢德不可置信地望著花覓蝶,他似是想說什麼,卻難以發出一絲聲音。
「花覓蝶,原來是你,你竟是元晞公主的人。」趙泓怒目而視。他死死攥著鐵欄,鎖鏈與他手腕上劃了一道極深的印痕。
花覓蝶只輕柔地笑著。
自一開始,花覓蝶便是元晞公主手裡的一顆棋子。趙泓閉了閉眼,細思之下,卻是陡然而生的寒意。蟄伏了整整七年,便只是為了今日。無論是夢德來到京兆尹府,還是此時會出現於牢獄之內,恐怕都有花覓蝶的暗中引導。
江子瑜自一開始便知於公堂之上,難以翻得那七年之前的瀝縣之案,最初的目的,便是以玉鉤之罪令他入獄。於牢獄之中以他的獨子趙夢德相要挾,迫他寫下七年之前的罪狀。
此乃環環相扣的計謀。
「趙泓,時辰不多了。」宮鈺微笑道。
趙泓攥著筆的手不禁顫抖起來,他臉色灰白如紙,額間染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他提起了筆,強壓下心內的冷意,啞聲道:「若是我寫清了七年前的罪狀,你可否饒我兒子一命。」
牢獄內是一片死寂。
宮鈺依舊是微微笑著的,她只低聲道:「七年前,你令人用劍尖抵著王旭洲的脖頸,迫使王清彥寫下辭官信。而今,卻是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