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釣魚之台
魏尺木聞聲望去,見那海霧之中果有一座山島若隱若現。兩人在船板上又漂了半日,終於臨近了那座海島。離近再看,那座山島的面目便一覽無餘,只見那島上山巒聳峙,最高處約有三四十丈。島上鬱鬱蔥蔥,都是些奇木怪林,生的干高冠大,不可盡知其名。這山島的北部倒也平坦開闊,愈往東南愈為陡峭,上面峻石林立,雲霧繚繞,形勢駭人。
黃貞見船板近島,忙撥弄船板水波,靠了島岸。待船板停泊穩當,黃貞便攙著魏尺木下了船板,兩人雙雙來到島上。
黃貞道:「尺木,我們先在這島上歇上一歇,待我花幾日功夫造一架木筏子,再趕往中土。」
魏尺木不置可否,如今他身骨俱衰,每下愈況,越發覺得精氣疲憊。他覺得自己恐將不久於人世,只能任憑黃貞安排。
黃貞讓魏尺木先在岸邊歇著,自己則沿著山麓尋找遮風避雨的地方。這山麓多處平緩,在忽然轉折處形成一個天然的山洞。那山洞寬闊,地面平整,洞外有花有草,倒是個極佳的棲身之所。黃貞將魏尺木安置妥當,又撿了些枯木雜草生上一堆柴火。火苗攢動,漸漸驅散了幾日來的寒氣。
待一切安排妥當,黃貞笑道:「這裡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倒有『畫傷谷』的感覺,尺木你覺得呢?」
魏尺木聽到「畫傷谷」三個字,想到的卻是那個自稱「畫傷谷主」的羅傷,想起羅傷難免會想起黃貞那天傷他心的一句話——「是我心裡有了別的人」。正是這句話讓魏尺木痛楚不堪,幾度想要輕生赴死。而魏尺木原本已經癒合的心傷,也因「畫傷谷」三個字,又被生生揭開。魏尺木這副心境之下,百感莫名,滿心荒涼。
黃貞見魏尺木神色黯淡,眉頭一股哀戚之態,自覺失言,只得啞然一笑,靠在魏尺木的肩頭,佯作渾然不知。
第二日一早,黃貞卻作起難來。若想伐木造筏,還須到海島的東南部,尋些精壯的細木才好。只是那裡山高壁陡,又無路可循,魏尺木這副模樣斷然去不得。可若將魏尺木獨自留在山洞裡,黃貞又怕這島上有什麼野獸毒蛇出沒,若是闖將進來,那魏尺木豈不成了它們的腹中之食了么?
正在黃貞犯難之際,魏尺木開口道:「你去罷,我在這裡無妨。」
黃貞聽見魏尺木的聲音蒼老無力,毫無生氣,心中一陣難受,可又不能在這荒島困一輩子,更不敢耽擱片刻。黃貞只想著能早些做好木筏,好早一日趕回中土為魏尺木解除咒術。黃貞沒有法子,只得在洞口生了一堆火,又做了一排簡易的鹿角攔住洞口,這才依依不捨而去。
臨行前,黃貞還是不放心,又囑咐道:「尺木,你在這裡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若有危險,你便以此劍自保罷。」說著,便把自己的「烏珏」雙劍放在了魏尺木的身旁。
魏尺木嘴唇動了動,未發一聲。
黃貞知道,魏尺木如今只怕已提不起劍,她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保佑魏尺木平安無事。於是,黃貞便提了魏尺木的墨刀,去山中伐木。黃貞施展輕功來到海島東南部的山巒上,開始精挑細選起來。山上樹多林密,卻少見可用之材。黃貞好不容易找到一顆精壯的細樹,已是日落時分。黃貞忙砍了樹,削去枝葉,從山上搬回了山洞。回到山洞時,月色已高。就這樣,黃貞一日下來,不過伐了一株好樹而已。
這一日,黃貞又到山上伐木。山深林密,黃貞愈走愈遠。走著走著,只見山巒高處有一塊巨大的石台憑空漂浮。黃貞訝異之下,來到石板旁的山峰上。原來那石台就橫架在兩道山峰之間,因山頂雲煙縹緲、雨霧朦朧,隱沒了山峰,只能看見那塊石台,這才讓人誤以為是石台憑空漂浮。
那石台約有方圓一丈大小,半尺薄厚,石台鑲嵌在山峰之間,渾如天成,不見一絲人力鑿磨的痕迹。石台下便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水潭,潭水與海水相連,海風一吹便掀起一陣波濤浪花,隱有水聲迴響。
黃貞施展輕功躍上石台,見那石台上光滑如鏡,不惹一絲塵埃,也不長一縷青苔。黃貞盤膝坐在上面,只覺石台上傳來一陣陣溫和的涼氣,令她神清氣爽,思緒平靜,一切煩惱焦慮都拋在了九霄之外。待雲霧散開一些,黃貞發現兩邊石峰上各刻了四個大字。右邊石峰上刻的是「擁雲之榻」四個字,左邊石峰上刻的是「釣魚之台」四個字。那八個字寫得方方正正,似隸似楷,字跡古拙簡樸,橫不平豎不直,宛如稚童所書,卻又有一股不可名狀的高深意境。
黃貞暗忖道:「這人抱雲而眠,臨涯而漁,倒是好雅興……」接著便驚道:「峰上有字,可見這裡並非島上無人,這裡也非無名之島……」
黃貞驚奇之下,對著那八個字來來回回地看,忽然訝道:「這字……好像是用手指寫上去的!」
原來那字的筆劃恰有一指粗細,筆跡上有一條條縱橫交織的細密線條,正是指尖上的紋路!
黃貞心道:「能用手指在這石峰上輕易寫下這八個字,該是何等的功力?」
要知道,江湖高手在石頭上留下痕迹原非難事,可像這般在石峰上寫字如在紙帛上一般,又留有極其高深的意境,絕不簡單。是以,這留字之人的武功絕對已經登峰造極。
一念及此,黃貞又轉而欣喜。這島上倘若有這等江湖高人,或許那人可救魏尺木的命?她也不管這寫字的高人是否還在人世,也顧不得魏尺木中的是咒術而非受了尋常傷病,便一路飛快地折回。
黃貞滿懷信心,回到魏尺木的身邊,將發現那塊石台及石峰上的字之事告訴了他。
魏尺木聽罷,道:「沒想到這海外荒島也有中土之人。」
從此之後,黃貞開始在島上尋找那高人的蹤跡。可是,黃貞近乎將整個島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尋著半個人影。莫說人影,便是連人留下的點滴印記都沒有。縱有一些深坑幽洞,全無人居住過的痕迹。似乎那八個字,在天地初開時便已存在。
魏尺木道:「此乃天意,莫可強求。詩兒,我自感時日無多,倒想去那『擁雲之榻,釣魚之台』的地方看看,也做一回閑散懶人。」
黃貞聽了心中不忍,便背了魏尺木,把魏尺木帶上了那塊石台之上。魏尺木站在那石台上,恰有清風徐來,他的青衫飄飄,迎風獵獵,在雲霧之中,宛若仙人一般。
魏尺木在石台上只覺神思通透,精神也振作了幾分,忽道:「詩兒,你說這潭中有魚么?」
黃貞道:「這台既喚作『釣魚之台』,怎會無魚呢?」
魏尺木道:「我倒覺得這潭中無魚,要不我們賭上一把,如何?」
黃貞失笑道:「那你要賭什麼呀?」
魏尺木道:「若潭中有魚,我今後對你唯命是從,絕無二話。」
黃貞笑道:「好呀,那若潭中無魚呢?」
魏尺木道:「若潭中無魚,你要應我一件事。」
黃貞從石台上往下望了望,道:「莫說一件,便是十件百件我也依得。可是,要怎麼才能知道潭中有沒有魚呢?」
言畢,心中便是一慌。果然,魏尺木已從石台上跳了下去!半空中,傳來魏尺木虛弱蒼老的聲音:「我替你看看有沒有魚……」
那水潭離石台足有二三十丈,魏尺木如今這副模樣跳了下去,哪裡還有命活?黃貞情急之下,只得也跟著跳了下去。
魏尺木與黃貞先後落水。魏尺木落水后瞬息便失去知覺,暈了過去。黃貞仗著內力深厚,硬生生扛住了下墜之力,將魏尺木撈了起來。她正要將魏尺木帶出水潭之際,發現那水潭之下,竟有一處避水的洞口。
黃貞心思急轉,索性帶著魏尺木進到了水洞之中。那洞府十分簡陋,不過一丈見方,無床無席,也無桌無椅,倒像是一間囚室。四面石壁斑駁不堪,只有一盞青銅油燈,亮著萬古不滅的微光。
黃貞將魏尺木喚醒,再環視水洞一周,叫道:「尺木,你看那牆壁上有字!」
魏尺木聞聲看去,只見那石壁上寫著一段文字:「貧僧律宗鑒真,為傳佛法於扶桑之國,歸化域外萬民,五渡東海。不期遭遇風暴,隻身零落孤島數月。余困於此島日久,偶見此台此潭此洞,正宜參悟佛法。余於台上參佛一月,於潭中參佛一月,於洞中參佛一月,直至雙目失明,方悟大法。余身無長物,止有少林《洗髓經》一卷,洗髓丹一粒,留諸此洞,以待與我佛有緣之人。」
二人看畢,魏尺木道:「原來是鑒真大師,不曾想他也曾困於此島。」
黃貞卻道:「這《洗髓經》是少林的至高武功,少林乃是禪宗一脈,而鑒真大師乃是律宗一脈,這經書又怎麼會在他手上?」
魏尺木道:「久聞少林藏經閣中有兩大至尊武學,一為《易筋經》,一為《洗髓經》,皆是少林達摩祖師所創。後來北周武帝滅佛,少林首當其衝,藏經閣也被焚毀,《洗髓經》從此下落不明,不想竟到了律宗鑒真大師的手中。」
黃貞借著青光細看,那石壁下果有一個布滿灰塵的木盒。黃貞將那木盒打開,裡面止有一部藍色封皮的經書和一個白色的小瓶。黃貞先拿起那部經書翻了翻,見上面寫的都是梵文,道:「想必這便是《洗髓經》了,可惜裡面都是梵文,我也不認得,你認得麽?」
魏尺木輕輕搖頭。
黃貞又拿起那個白色的小瓶端詳一番,那瓶身不過兩寸之高,上面繪有一朵緋紅的盛開蓮花。黃貞拔了瓶塞,一股葯香便噴溢而出,瞬息瀰漫了整個水洞。
黃貞將裡面的藥丸倒在手中,發覺那藥丸不過指頭大小,卻通體晶瑩,流光四射,更有著濃郁不退的香氣。
黃貞喜道:「這便是『洗髓丹』罷?既有『洗髓』之名,或許對你有用。」
魏尺木道:「你知道……我中的是咒術……」
黃貞道:「即便不能解除咒術,若能幫你洗髓換骨,或許可以恢復你的武功……」
魏尺木道:「我自覺時日不多,恢復了武功又能怎樣?何必糟蹋了這等寶物,你留著罷。」
任憑黃貞百般勸說,魏尺木就是不肯答應,最後索性靠著牆壁坐了下來,閉目不言。
黃貞見魏尺木這般執拗,死活不依,不覺蹙起遠山眉,惱道:「魏尺木,你能不能不這般孩子氣,就知道閉目緘口,還是個大丈夫么?就知道一死了之落個痛快,可曾想過我么?!」
魏尺木被黃貞一番訓斥,心中不順,犯起倔勁兒來,道:「我爛命一條,不值得人牽念;我薄情寡恩,也不懂得牽念人。」
黃貞聽見這話又急又悔,眼中不覺垂淚。過了一會兒,她又勸道:「尺木,方才是我不好,你只當為了我,把這『洗髓丹』吃了罷,好么?」
魏尺木仍然閉目不答。
黃貞又等了一會兒,見魏尺木仍然一動不動,她便湊到魏尺木身前,將「洗髓丹」送到他的唇邊,柔聲道:「你就張張嘴,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