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回到梧桐,天快黑了。樊田夫正焦躁不安地在辦公室走來走去,一見她,立刻問:「怎麼樣?」林夕夢若無其事地從包里掏出那一萬塊錢,往桌面上一放,疲倦地回答:「好了。」樊田夫看看錢,再看看林夕夢,小心地問:「怎麼好了?」
「辦好了。」
「真的?你找誰去辦的?」
「誰管就找誰。」
「施耐忠?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就是施耐忠。」
「你又不認識他。」
「我是不認識他,但現在他成了我的朋友。」樊田夫詫異地看著她,還是不能相信。
她只得把前後經過簡略說一遍。當然沒說
「毒蛇」的事。樊田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下來,說:「我一下子感到心頭這塊巨石落地了。」林夕夢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田夫啊,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差點被
「毒蛇」啃噬死。她從包里取出一盒名片,說:「這是我為這件事趕製的,現在沒用了,燒毀它。」樊田夫一把奪去,取出一張,仔細地看了看,說:「怎麼會沒用呢?」
「名片……真是明騙。」
「什麼?」
「難道這不是明騙嗎?」
「這怎麼成明騙人?你不是《中國建築報》特邀記者嗎?」
「這是真的,但下面卻是假的。」
「這怎麼是假的?自從你來到這裡,你乾的工作一直是副總經理乾的,只是你一直不讓加上這個頭銜罷了。」
「我說過,我來到這裡,除你之外,既不聽公司任何人調遣,也不調遣公司的任何人;既不讓別人來管束我,我也不去管束別人。這是你答應過的。」
「我是答應過的。但是,答應過的就一定得照做嗎?」
「當然!」
「可你自己就並沒照做。」
「我從來是說做一致的。」
「是嗎?你說過為經濟效益要一年當數年用,有單位聘你做事,只要時間短賺錢多,你是要做的,可是,那天白浪島的張千里來聘你,卻被你拒絕;你說你在學校被管束這麼些年,從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向我要求不坐班,來去自由,可我發現你比坐班還坐班。這可都是你自己不照做的,是不是?」
「所以,這第三條……」
「這第三條!這第三條是無論如何必須照做的!」她惱怒了。樊田夫一看她惱怒,立刻妥協,說:「好好好,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樊田夫信守諾言,不再提這件事,副經理位子也一直空著。
可是,有一天早晨,林夕夢自己卻提了出來。
「從今以後,」她惱怒地說,
「我再也不希望聽到你稱呼我為林小姐!如果你膽敢再這樣稱呼,我跟你沒完沒了!」樊田夫被她大清早這無緣無故一通怒火弄得莫名其妙,但他是個聰明人,一轉念就明白了一點什麼。
原來,頭天晚上,紅星請曹孝禮全家在一家豪華酒店吃飯,宴席間,曹孝禮的孫子,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坐在林夕夢身邊,好奇地打量著林夕夢,然後把小臉轉向奶奶,認真地問:「奶奶,這就是公關小姐?」奶奶回答:「是,這就是公關小姐。」這祖孫倆人對話雖然淹沒在喧鬧的勸酒聲里,林夕夢卻聽得真真切切。
她被這番對話深深地刺痛了神經。她向來厭惡公關小姐這個詞,認為這比交際花還可憎十倍。
而現在,竟然連一個孩子都問出這樣的話來。
「公關小姐!去你奶奶的公關小姐!」她在心裡咒罵著。樊田夫故意裝作生氣,大聲說:「那麼你說我稱呼你什麼?你讓我向客人們怎樣介紹你?說你是紅星裝飾公司什麼人?林大姑?林大姨?哦,要不就林奶奶?」林夕夢噗嗤一聲笑了。
樊田夫雙手一攤,說:「讓你說吧,你讓我怎麼個介紹法,我聽你的。」這實在是一個難題。
她既唯恐自己被安上一個職銜,負不起根本就不想去負的責任,又憎恨在那些社交應酬甚至業務談判場合,人們以林小姐稱謂她。
在那種場合,沒有人稱呼她為林老師。怎麼辦,總得尋找一個辦法吧?
「這樣吧,」她想出一個主意,
「對外,你介紹我是紅星副經理,叫我林經理;對內,還是這樣子,大家叫我林老師。」
「萬一哪一天我叫混了怎麼辦?」
「這怎麼能叫混!」林夕夢毫不讓步。然而,樊田夫還是叫混了。一天,交班會上,范工問什麼時候再去供電公司,圖紙已經畫完了,樊田夫說:「讓林經理先去聯繫定好時間,我們再去。」小順從白浪島回來取生活費,也參加了這次交班會。
會後,小順從會計那裡拿了支款單,同往常一樣,來到林夕夢面前,雙手遞過單子,說:「林經理,請您簽字。」林夕夢一聽從小順嘴裡叫出
「林經理」三個字,頓時火冒三丈,大聲質問:「什麼?你剛才叫我什麼?」小順緊張地支吾著,說:「……林經理。」
「是誰叫你這樣叫的?」
「是……是……樊經理這樣叫的。」
「記住!」她厲聲命令,
「叫我林老師!」小順滿臉冒出汗珠,顫聲答應了,等她簽完字,一邊擦著汗,一邊說:「林老師,我走了。」便退了出去。
樊田夫後來知道了這件事,責怪林夕夢神經不正常,不該這樣對待小順。
林夕夢也後悔自己做得太過分。小順是一個非常老實而又懂事勤快的小夥子,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來不叫苦不叫累,又不多言,她打心眼喜歡他,但又不好去向小順賠禮道歉,所以,以後公司員工陸續稱她林經理,她也就不好再發火了。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下來。施耐忠確實像林夕夢希望的那樣,把湯圓寶的車禍事件當成他自己事情去處理,在見林夕夢后第三天,就叫肇事者單位給醫院送去一筆醫療費,後來,陸續地向醫院送了幾次。
雖然事故責任分成還沒最後確認,但他明顯站到了紅星這一面。這天午後,林夕夢坐在經理室,那份擬好的合同擺放在眼前。
樊田夫宴請客人還沒回來,她看時間還早,就不忙著去列印合同,一個人坐在這間屋子裡,靜靜地體味這份溫馨的孤獨。
她打量著這間布置考究、典雅、書卷氣息頗濃的屋子,驚異地發現這間辦公室已經不是一個空間的有限房間,而是整整一個色彩斑斕光彩奪目的世界。
這個世界太豐富,裡面那份濃烈的震撼靈魂最深處的溫柔與溫馨,遠遠超出她的夢想。
她感到自己再也離不開這個世界。只要這間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她就一個人走進來,靜靜地享受這個世界,細細地品味這個世界,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盡情地享受和品味,直到醉迷在這個世界里。
她心裡感慨著,樊田夫,這是一位怎樣的男人啊。他整天奔波在外,談判工程,承接工程,巡視工程,還要應酬,處理關係,甚至跑工商,跑稅務,跑銀行,了解裝飾材料市場,繼續物色各類人才,他整個人像一台構件周密而龐大的機器,不知道什麼叫困難,不知道什麼叫壓力,更不知道什麼叫疲倦。
他身材挺拔,器宇軒昂,每一個接觸過他的人,並不因為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在笑眯眯的而認為他不是吃肉老虎,相反,他所有的計謀和手段似乎都在這雙笑眯眯的眼睛里,這使任何人不敢去正視它,唯恐還沒來得及探索到點什麼,就被那外形看似溫情和藹,而實則銳利逼人的眼睛當場擊斃。
在樊田夫身邊這些日子,她似乎已經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德高望重的長者,把他視為親密朋友而關注著他的事業;也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在部隊那種等級森嚴的地方,那些首長們會把他視為平起平坐的朋友;也似乎明白了他的部下們,像范工、湯圓寶這樣一些年紀的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拜倒在他腳下,為他忠心效力,死心賣命。
這便是他的韻味。樊田夫周身有一種韻味,你只要一走近他,跟他交談幾句,聽他調侃幾句,你就會被他周身瀰漫開來那種美好快樂的韻味所籠罩,所迷醉,而這韻味又恰似那似有似無、溫柔細膩的晨霧,即使你想逃離出去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離開他。
而一旦離開他,便又情不自禁地回味那份在老虎身旁享受美好快樂時光的感覺。
每當她注視著他那張英俊漂亮的面龐時,便會情不自禁地思忖著這究竟是一位怎樣的男人?
他的魅力來自何處?難道是他的英俊漂亮?他的挺拔瀟洒?他的優雅風度?
不,不可能。難道是他極富想像力的生動描繪一切的語言表達力?難道是他刻苦的精神、強烈的事業心、善解人意的真誠?
或許,是這一切的總和?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已經被迷醉在裡面,已經不可能弄清楚,自己被迷醉的真正原因是來自樊田夫的哪份魅力。
而他濃烈的情愛更使她驚喜萬分。這是一位怎樣的痴情男子呵!那深情的眼睛,那火熱的嘴唇,那性感豐滿的大手。
「夕夢,我愛你,我在用生命愛你,你感覺到了嗎?」
「是的,田夫,我感覺到了,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
「夕夢,我要做你真正的男人。」
「是的,田夫,做我真正的男人吧,做我一生一世,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男人吧。」
「夕夢,我多麼渴望有我們的家。」
「田夫啊,我何嘗不渴望。」
「夕夢,聽著,如果有一天我負了你,天誅地滅。」
「哦,田夫!我的田夫!」
「夕夢,我們必須成功,只有事業成功,我們才能達到目的。」
「為什麼呢?田夫,難道事業不成功,我們就不能結合嗎?你怎麼這樣去想呢?那麼,你怎樣才能成功呢?田夫,你需要什麼呢?我知道自己並不富有,但是,我願把僅有的都給你。讓我把智慧給你,增添你的風姿;讓我把恬淡給你,使你舒適隨意;讓我把真誠給你,請你品味人生的真諦;微笑,溫柔,青春……除了生命,一切給你。不!不!如果它能使你領略到成功后的喜悅,田夫,我願把生命一併給你!」
「夕夢,」每當兩個人親密無間的時候,樊田夫總是這樣稱呼她。每當聽到他這樣稱呼自己,她渾身就涌動著一股說不清的幸福而興奮的情緒。
多麼奇怪,她跟卓其從結婚到現在,相互之間總是稱呼
「親愛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因為卓其稱呼她親愛的而興奮過。在她感覺里,那只是稱謂而已。
懷著這些溫馨甜蜜的回憶,林夕夢坐得太久了。她拿起合同,站起來,要出門,迎面走來芸姑。
「田夫呢?林老師。」芸姑鼻音濃重地問。
「田夫」這兩個字從芸姑嘴裡如此自然地叫出來,令林夕夢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微笑著說:「在酒店裡還沒回來,中午有客人。」
「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不太清楚,說不定這就快回來了。您先進辦公室等等吧。」
「不用,我不等。等他回來,您跟他說說,把家已經搬來了。」芸姑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夕夢木然地站在那裡。望著芸姑遠去的背影,一股難言的痛苦埋沒了她。
她第一次見到芸姑,並不知道她是樊田夫的妻子。那天下午她從外面回來,見到辦公室有位婦人,短身材,大臉盤,穿一件大花紡羊毛衫,一條早已過時的腳踏褲,猛眼一看是那樣的頭重腳輕,人很老實的樣子,正站在那裡用濃重的鼻音跟樊田夫說話。
樊田夫也並不介紹,坐在范工桌前畫圖紙。一邊低頭畫,一邊心不在焉卻是彬彬有禮地跟芸姑調侃。
林夕夢以為是哪位工人的家屬。公司里的工人全來自農村,他們的家屬來縣城購買東西時往往順便來公司看看丈夫。
林夕夢在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來,記錄收集到的工程信息。不一會兒,聽到那婦人說起一些家務事並埋怨樊田夫。
她這才知道原來這是樊田夫的家屬。在那一瞬間,林夕夢竟然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不是對芸姑,而是對樊田夫。奇怪的是,對芸姑,她不僅沒有幸災樂禍,更沒有一絲一毫妒忌;相反,卻滿懷同情和憐憫。
看樊田夫對她說話那種心不在焉而又彬彬有禮的神態,就知道這個婦人在丈夫心中位置如何。
可是後來,每當芸姑來公司,林夕夢的心還是隱隱現出難言之苦。是的,芸姑是堂而皇之擁有樊田夫的唯一的女人。
而她呢,她林夕夢呢,在芸姑面前,她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