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5)
雨越下越大,雲壓輕雷響。
「你就這點本事?男人看不住,自己躲在屋子裡不出聲!」
劉芳的聲音和著雨聲在外邊一陣接一陣的響。
見月香也有些著急,剛剛還看得見月亮,這大雨卻是說下就下,蔣文出門時沒帶傘,他又是個文弱的男人,經不起雨淋,這雨下著,他可怎麼回得來……
見月香心裡亂糟糟的,最多的還是擔心,擔心蔣文淋了雨,只怕要大病一場。
不等劉芳再罵,見月香拿起一把傘,從裡屋出去。
院子里平地起江河,見月香咬牙剛蹚進水裡,腳心一涼,渾身打了個寒顫,就聽背後劉芳嚷道:「找不回來我兒子,你也別回來了!」
噼里啪啦的雨聲掩住了劉芳的喊叫,見月香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一垂頭,鑽進密密匝匝的雨幕中。
蔣文家住在城郊,大華影戲院在青川城中臨近積墨巷,走過去足足得走一個小時。
見月香自從來了青川,還從沒進城去看過。
此刻天早已經黑了,又下著大雨,一路上連個人影也見不到,黑摸摸的幾乎是沿著牆根瞎走。
潮潮的雨氣裹得見月香渾身發冷,即便是打著傘,腰以下也淋透了。
好不容易走到見亮光的地方,路面寬敞起來,偶爾也有人聲了,這時候雨小得多,見月香微微揚起傘來,能看到路邊一鋪挨著一鋪的店子。
絕大多數的店鋪早就關了門,只路盡頭處,一間賣字畫、做裝裱的鋪子還亮著燈,四扇寬木門上頭掛著個牌匾,寫著「四季齋」三個大字。
見月香只覺得那小小一個店鋪里散發出來黃澄澄的光將潮冷的空氣劈砍開來,流出絲絲縷縷溫暖的氣息,令她從頭到腳一下就溫熱了。
她家也是做裝池生意的,見月香從小就在那掛滿書畫散發著墨香的地方長大,在這四面環山,常年縈繞著霧氣的青川小城,她忽然有了種熟悉的歸屬感,就像是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中,見到一片芳草瑩瑩的小島,她快要溺水了,想要靠岸上島,可手裡拿著的傘,前方要找的人,讓她無法停留。
從積墨巷穿過去,再轉過一個路口,就能看到濛濛細雨里的大華影戲院了。
戲院門前三三兩兩的停著幾輛黃包車,電影許是剛剛散場,有許多年輕的男女相攜而出,見天下雨一窩蜂的湧向黃包車處。
見月香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頭的蔣文,只見他伸手招呼住一輛黃包車,一個翻身就坐了上去,拉起斗篷來遮住,細雨只給他的肩頭沾上薄薄一層細珠。
見月香趕緊走上前去,攔住了將要起行的黃包車夫。
「你怎麼在這兒?」蔣文吃了一驚,又見她渾身幾乎淋透了,更是奇怪,「怎麼弄成了這副模樣?」
「剛剛雨大。」見月香紅了臉,把手裡的傘舉了下,「我特地來給你送傘。」
「真是傻!」蔣文連忙從車上下來,扶住了見月香,輕怪到,「我一個大男人,淋點雨有什麼要緊,可把你淋壞了怎麼辦?」
見月香把傘打開,給蔣文撐住:「我沒事的,接到你就好。」
說完,看了黃包車夫一眼,又道:「我們走回去吧,別坐車了。」
剛好身後有一對年輕情侶來搶車,語氣格外急迫:「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們就坐了!」
「走!」蔣文回過頭去沖那兩人說,「這車我已經要了,你們找別的去!」
「別坐了吧。」見月香扯了扯蔣文衣角,又盡量放低了聲音,「家裡真沒錢了,我們……能省就省一點。」
「到底走不走?」車夫也急了。
蔣文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甩開了見月香的手,沉著嗓子衝車夫低吼:「我說走那就要走,你費什麼話?」
說完直接拉起見月香,將她扯上了黃包車。
「往南邊走!」
兩把傘上的水順著傘柄流下來,蔣文本一肚子火氣,褲腿被冷冷的雨水一打,一個激靈,忽然想到見月香幾乎潮透的衣服。
想到這深更半夜的,還下著雨,月香特地來接自己,蔣文一邊理傘,一邊消了氣,好一會兒才沖身邊一路沉默著的見月香道:「你那張電影票,放映開始前,我給賣出去了,我們打車回去,還能剩下不少。」
見見月香還是沒動靜,蔣文伸手去握住她攥在雙膝上的手。
這一握才覺見月香小手冰涼,趕緊又舉到身前,哈了哈熱氣,邊給她搓著捂著,邊道:「我明天就拿剩下的錢去買瓦,好不好?你別生氣了,這剛下過大雨,地上又爛又濕的,不坐車你豈不是又要遭一回罪?你也真是傻,我淋一淋又有什麼關係呢,眼下弄得你又冷又濕,真叫我心疼。」
見月香這才將唇輕輕一抿,把頭往蔣文肩上靠去。
身邊男人的身子熱乎乎的,將黃包車外的凄凄風雨都給攔住了。心中的委屈消了,眼淚反倒流了下來。
蔣文側頭見了,心疼得嗓音都顫了:「怎麼哭了?」
「沒有,是雨。」見月香糯糯的道。
蔣文嘆了口氣,下巴抵上了見月香的額頭,張開手將她整個的攬在懷裡。
「你放心,日子不會總這樣過下去的,我會賺很多錢,到時候你就做那個穿著好看的小洋裙,天天下午在陽台上花園裡慢悠悠喝咖啡的太太。」
見月香噗嗤一下破涕而笑,吸了吸鼻子,她慢吞吞道:「這樣的日子我從前過得夠多的了,現在過過不一樣的倒也有趣得很。」
蔣文神色暗了一下,抬起臉剛想再說什麼,就聽前頭黃包車夫扭過頭問:「南邊哪裡?再跑就要出城去了。」
蔣文回道:「就是出城去,三野橋後邊石橋巷五號。」
話音剛落,吱呀一下,車夫猛地停了下來,站定了拿起帕子抹了抹額上的水:「那可不行,出城是另外的價錢。」
「沒多遠的路,轉過去就是三野橋了,過了橋就能看到石橋巷。」蔣文解釋。
車夫還是不走:「過了橋就出城了,出城就是另外的價錢,要麼加價,要麼下車。」
「加多少?」蔣文問。
車夫舉起手來,比了個十。
見月香從前坐過不少包車,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在車上討價還價的,一見車夫漫天要價,見月香本想下車,見蔣文沒動,她只好暫且坐著。
蔣文臉沉著,見月香的鞋襪都濕了,他不想讓她再去水裡走,可賣的電影票可不夠這加的錢。
「有錢沒有?沒錢就下車!」車夫等得不耐煩了,他是靠時間搶活兒掙錢的。
「你這是什麼態度!」蔣文勃然大怒,差點直接在車上站起來,「我坐了你的車,現在就是你的客人,有你這麼對客人的嗎?」
「要給了錢才是我的客人!」車夫也來了脾氣,「沒錢,學人家坐什麼車呀,自己走回去多好?這不是耽誤我做生意嘛!」
「算了,別吵了,我們下車吧!」見月香輕聲在蔣文耳邊說。
蔣文梗在原處,一時間只是氣得兩邊太陽穴青筋直跳,卻沒個主意。
不下車吧,他又沒錢接著往下坐,乖乖下車又感覺受盡了車夫的奚落。
見月香看蔣文不動,臉色又難看,知道他是吃了車夫的癟,不服氣,咬了咬唇,見月香從裡衣領子里扯出一塊掉著的玉佩來。
一用勁,啪嗒一下,把系著玉佩的紅繩給扯斷了。
這玉佩是她小時候生病,母親去廟裡開過光后,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雕成的一尊蓮花玉佛。
「接著往前走吧,這玉佩給你做車費了。」
見月香把手遞過去,車夫斜著眼看了看,癟嘴:「誰知道這玉是真的假的。」
「不論真的假的,都不是你的!」蔣文一把將玉奪了回來,還給見月香,跳下車去,把賣電影票的錢扔給了車夫,然後回過身來,打橫抱起見月香,「來,我們走回去!」
「說得像是你的一樣,自己沒本事,讓你的女人也跟著遭罪,真是誰嫁給你誰倒霉!」車夫唾了一口,拉著車掉頭就走。
「你!」蔣文一口氣沒出盡,氣得猛地踹了牆邊兩腳。
抱著見月香沉默著一言不發的向三野橋走去。
雨還在小,不大不小的,見月香忙撐開了傘,舉在兩人頭頂,直走到橋中央,才小聲道:「放我下來吧,多難抱啊……」
「有什麼難抱的。」蔣文往上抬了抬見月香的身子,「只是以後你可別在外邊令我下不來台了!」
「我……」見月香怔了怔,抬起臉,正看著蔣文輪廓冷硬的下巴上緊緊下沉著的嘴角。
「不管你有什麼玉佩、珍珠、金子、銀子,別再往外拿出來了,你還怕別人說的閑話不夠多嗎?」蔣文的胸膛起伏著,「在家做出一副省吃儉用的模樣,買張電影票也要說東說西,一會兒沒鹽了,一會兒沒瓦了的,你這一塊玉佩夠買多少鹽?多少瓦?就這樣直接拿出來遞給那車夫去?」
「這玉佩不值什麼錢,不是什麼好料做的,只是……是我媽給的,有些意義,我本來是格外珍重的,剛剛看你吃了那車夫的虧,怕你不順氣,這才忍心把那玉佩拿出來,想叫那車夫不要小看你。」
「不要小看我?你這樣一做,他更得小看我了!坐車錢還要自己媳婦用玉佩來換,不正說明我這個男人沒本事嗎?」
見月香確實沒有想到這麼多,她一直覺得自己和蔣文就是一體的,自己有的,那不也是蔣文有的嗎?
沒想到還分男人女人,男人的面子還需要女人來做。
「是我沒想得周全。」見月香道歉,「下次再也不會了。」
蔣文嘆了口氣,下了三野橋,鑽進石橋巷子里。
小巷子黑峻峻的,四周一點亮光也沒有了,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一大一小,一粗一細。
蔣文手抱在見月香腰間,此刻心裡氣鼓鼓的,使勁捏了一下,然後在黑暗中開口道:「算是懲罰你了。」
……
回到家,蔣文叫劉芳燒了熱水,給見月香洗了洗,又加蓋了一床被子,第二天一早,見月香起床的時候仍然覺得頭腦發暈,四肢發軟。
摸了摸額頭,燙得厲害。
只是晚了可就打不到水了,昨晚她又洗了澡,缸里更沒剩多少水。
咬著牙一個翻身起床,拿起扁擔就出了門。
下過一整夜的雨,小巷子里的石板路滑得不得了,王大花早早候在了巷子口,等著和見月香一道兒打水去。
一見見月香的臉,王大花就皺起了眉,叫嚷起來:「哎喲,月香,你這臉蛋兒咋這樣紅呢?」
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後探過去一摸,王大花驚喊道:「天老爺,你這是發燒了,腦門燙得能煮雞蛋!」
「今天這水你可別挑了,我去叫你家男人來幫你!」王大花扭身就往巷子里走。
「別!我能行的!」見月香拉住王大花,「我……我男人他白天出去找錢辛苦,這些家裡事別再去煩他了。」
「那你家老婆子呢?」王大花嚷,「劉芳,她擔水也行啊!」
劉芳正出門倒夜壺,一聽見王大花的話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扯著袖子就迎了上來:「好啊,見月香,我總算是抓著了,你背著我在這兒說什麼壞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