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1)

第1章 往事(1)

1951年,上海。

外白渡橋上的電車駛過,驚起落在鋼架上休憩的鴿群,鴿子紛紛撲騰起翅膀,盤旋著往弄堂里飛去,越過一排一排的房子,停在了開滿夾竹桃的紅色磚牆外。

磚牆內是一座三層的西式小洋樓,此時此刻洋樓二樓里,身著藍布罩衣,身量豐腴的中年婦人口中大喊著「小姐,小姐!」穿過前廳,慌慌張張的往裡屋闖。

「張姨,都說過千萬次,叫你別再這麼叫我,現在是新社會了。」一個身穿丁香色短洋裙,頭系緞帶蝴蝶結的女孩子坐在裡屋面窗的梳妝台前,微蹙著眉頭,一面說著話,一面拉開梳妝台上的銅扣抽屜把兒,從中拿出個綠絲絨小方盒。

打開方盒蓋兒,裡頭盛著一對貝母耳環。

女孩子取出耳環,對著鏡子往自己耳垂上戴,側頭的間隙瞄見張姨搓著手站在門口,正滿臉慌急的開口解釋:「是是,妙兒姐,我這一時著急,又給忘了。」

女孩子名叫見月香,是見家最小的一個女兒,妙兒是她的小名。

見月香剛和在女校時認識的好友約了一起去喝咖啡,心情正好,她展開眉抿唇一笑,把臉偏向窗外,又去戴另一側的耳環,介面隨意的問道:「什麼大事不好了?」

張姨跺了跺腳:「先生他同意了!」

「沒頭沒腦的話。」見月香戴好了耳環,沖鏡子里左右看了看,「什麼同意不同意的。」

「哎喲,妙兒姐,你怎麼全給忘了!」張姨急紅了眼,「前些日子上門來拜訪的蔣先生,你還記得伐?先生和他相談甚歡,他臨走時膽大包天竟……竟說要求娶小姐!」

張姨急得又把稱呼給忘在了腦後。

這一次,見月香沒心思再去糾正她了。

「你是說,爸爸他同意了?」見月香噌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深吸兩口氣,又緩緩的坐了下去,「媽呢?我媽怎麼說?」

張姨道:「太太拗不過先生,正哭著呢!」

見月香一手一個,把剛戴上的耳環又扯了下來。因太過用力,扯得耳垂髮紅。

「張姨,你給李家李涑儀去個電話,就說今天下午的約取消了。」

見月香話說著徑直出了房門,往一樓大廳去。

大廳中央鋪著純羊毛的地毯,見知章光著腳半仰躺在沙發上看剛送到的《亦報》。

「爸爸。」見月香停在地毯邊,沒有再往前走,「結婚的事……」

「這事你不用管,我都打算好了。」見知章打斷見月香後邊的話,放下報紙,露出臉來,他戴著一個金絲眼鏡,鏡框里是沒有度數的玻璃鏡片,「蔣文的品行端正,才識過人,早在蘇州時就已經是蘭亭印社的副社長,你們又是舊相識,你看,連亦報上都期期刊登他寫的詩。」

見知章把手裡的報紙沖見月香遞了過來,這報紙見月香也在看,不過她看的是第四版上正在連載的梁京的小說《十八春》,對於散文詩歌倒是從沒關注過。

見月香沒有接報紙,見知章收回了手,把報紙往茶桌上一放,開口道:「妙兒,你是聰明人,我們這種家庭已經是今時不同往日,能找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嫁了,是最好的選擇。」

「更何況,還是一個愛你,又有才華的讀書人呢?」

見知章是個商人,半路上才開了家裝池鋪做書畫的生意,他格外欣賞有文化的人,更是喜歡附庸風雅,因此雖是四天前才頭一回見蔣文,見知章就迫不及待的答應了將女兒嫁給他。

「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人人都喊著要摒棄包辦婚姻!」見月香知道父親一向說一不二,連母親都沒能勸得動他更何況自己,可心中的話順著嘴縫兒就沖了出來,見月香的臉頰因激動和緊張透出紅暈來,她雙手垂在大腿邊,指尖緊緊扣住了掌心的嫩肉。

「再新的社會也沒有一條規定敢寫女兒可以不聽老子的話!」見知章氣得坐直了背,雙目瞪著見月香,「什麼是包辦婚姻?你和那蔣文不認識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蘇州的時候他天天給你寫信,你可是全都收下了的!」

見見月香還要說話,見知章一擺手:「不必說了,這事兒已經定下了,什麼都不用你管,你只等著出嫁就好。」

見月香又急又惱,聽不進父親的話,向前兩步想再開口,忽聽得門口有人掀鈴。

見知章站起身來,越過了見月香:「有客來了,你這紅著眼睛紅著脖子的不像樣子,趕緊上樓去吧。」

見月香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滿腔勇氣瀉成了一道長長的嘆息,佇立片刻,在客走進門廊前,上了樓。

一直到進了卧房,她也僅僅只是紅著眼,沒掉一滴眼淚。

坐在窗前,打開腳旁的柜子,從一個布挎包里拿出厚厚一疊將近百封信,清一色的黃紙信封。

收信人的稱呼各不相同,從見月香、月香、香到雲間小雀、最美的月,而寄信人統統只有一個「文」字。

這些信都是見月香在蘇州華藝藝校教畫畫時,每次上課前,旁聽生蔣文放在講桌上的。

不過,見月香從沒打開一封看過,她也想退回去,蔣文卻堅決不收。

當初一同教書的好友李涑儀還常常打趣,說這個蔣文人長得儀錶堂堂,又浪漫又鍾情,是見月香難得的福氣。

見月香也不討厭蔣文,可談喜歡卻又遠遠談不上,後來因為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壞,見月香辭了教師的工作,從蘇州回到了上海常伴父母身邊,這一摞信也就跟著帶了回來,塞進柜子底下,從沒想過還有再見光的一日。

此刻,見月香抱著信坐到了床上去,一封一封的撕開來,一封一封的讀。

信中有歌詠有讚歎,也有愛慕和相思,甚至有一封打開來只有空白的信紙和滿滿一信封的桂花。

桂花早已經幹得發黑,余香卻是裊裊不散。

見月香的眼淚和桂花一樣散了滿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因感動還是悲痛不甘而哭。

哭到後來,見月香將臉埋進了被子里,她回來上海已經兩年了,沒想到蔣文竟還記著她,甚至專程為她來到了上海。

感動逐漸佔了上風,悲痛和不甘也就消散在了眼淚中。

「嫁就嫁吧,至少他會真心對我好的。」見月香心裡想著,也哭不出聲了,擦了擦眼淚就這樣睡了過去。

再次見到蔣文,是在半個月後。

沒有婚禮,也沒有喜酒,僅僅是一家人一起吃了頓便飯,見月香就要跟著這個談笑儒雅,舉止紳士的年輕人走了。

見太太聽說蔣文家境清貧,老家又在西南山區的一個小縣城裡,生怕女兒嫁過去吃苦,早早備好了兩大箱子的嫁妝。

從絲綢錦緞、金銀首飾到胭脂水粉、咖啡茶葉,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好幾匣子的錢。

只是臨到要出門,蔣文看到張姨拖來兩個大箱子時,這才收起了笑意,嚴肅的向見知章和見太太道:「岳父岳母,這嫁妝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

見太太剛拿帕子拭了淚,聽蔣文這樣一說,淚珠子又滾了下來,忙開口道:「怎麼不收?這是嫁妝!」

「我蔣文娶見月香是因為傾慕她,愛她,不是為了見家的嫁妝。」蔣文脊背挺得筆直,「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你們放心,我會靠自己的雙手給月香創造一個幸福富足的家,絕不會叫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好!好!」見知章欣慰的笑了,他欣賞的就是讀書人這一股清高的氣節,「不要就不要,年輕的時候吃點苦沒什麼大不了。」

見太太聽見這話,已背過身去,淚如雨下。

「哭什麼!」見知章皺眉,「你嫁給我的時候,我不也是一個窮小子嘛,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

見太太伏過去靠在了見知章肩上,捶了捶他的背:「就是吃過了苦,才不願女兒也吃那樣的苦。」

「我不怕吃苦。」一直沒說話的見月香開了口,她的眼睛看著身旁的蔣文。

她知道,見家家底厚實,一清二白的蔣文鍥而不捨苦苦追求自己,會有許多閑言碎語,有人就說蔣文是為了見家的錢財,上趕著想當上門女婿。

見月香看著身姿挺拔,玉面含光的蔣文,她也不願他的名聲被自己的出身所累,為此,她不怕吃苦。

「謝謝你。」蔣文揚眉笑了,伸手去握住見月香的手。

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見月香沒有躲開,只是垂下了頭,讓人看不清臉。

蔣文的手很大,把見月香牽得很緊,直到母親叫月香進屋,替她重新整理包袱時,他倆才放開。

見太太拿帕子抹去了眼淚,只收了些簡單的衣物,就在繫緊包袱前,她忽地起身,走到床頭用隨身帶著的小鑰匙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個長條的紅木盒子來。

見月香從小在父親的裝池店裡玩耍著長大,這盒子她再熟悉不過,是用來裝畫軸的。

見太太將那盒子打開,取出畫,展開來呈放在見月香面前。

那是一幅墨梅圖,雪白的宣紙上密枝繁花,作畫人用墨技巧高絕,虛實和濃淡巧妙結合,托顯得朵朵梅花空靈縹緲。

畫作下方,落有款識,記為「光緒戊戌人日,偶然作畫」。

「這是……」見月香不敢相信,猶疑著抬起頭來問。

「吳昌碩的墨梅圖。」見太太把畫又收了起來,裝進盒子里,往包袱里塞,「嫁妝不讓帶,金銀也不許給,帶幅畫總沒有問題了吧?」

見太太一直紅著的眼睛又流了淚,拉住了見月香的手,捏了又捏,捨不得放開:「妙兒,媽媽捨不得你吃苦,去了青川要是日子……難,就把這畫賣了,夠你們用好幾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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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不知歲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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