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心
一雙瑩白如玉的小手在那凈勻綿密的宣紙上來來回回連著撫/摸了好幾下。
「這紙真漂亮。」馮嘉宇臉上掛著笑,湊過來說到,「像塊豆腐似的,又白又細膩。」
聽見旁邊的人說話,夏可人面無表情的收回了手,捲起紙轉身就要走。
袖口被馮嘉宇一把給拉住了:「哎喲,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別這麼冷漠?」
「把孟總騙去涇縣是我的不對,可我這不是為了你嘛!」馮嘉宇沒了笑,哭喪著臉,「你要是和孟總好上了還愁你家的老房子贖不回來嗎?」
「別再說這樣的話。」夏可人回過頭來,眸光冷冷的看著馮嘉宇,「我會贖回老房子,錢也是從孟總那裡來,不過不是靠你那些歪路子,靠的是我實實在在的手藝。」
夏可人個子不高,又瘦瘦小小的,此刻說著話有種孤決的氣勢,讓人相信那瘦瘦小小的身體里蘊藏著的堅定決心。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馮嘉宇被夏可人的眼神給嚇住了,連忙出聲,「再沒有第二次好不好?你就安心在我店裡修畫。」
孟總一聽到夏可人從涇縣回來后,就讓蔡總監把那幅工筆美人圖送到了馮嘉宇的裝池店四季齋里來。
馮嘉宇說完話,見夏可人沒動,趕緊把紅檀木匣子里的畫取出來,捧到夏可人面前的桌面上展開:「蔡總監已經交代過我了,你有什麼要求、差什麼東西儘管給我說,我全給你辦妥。」
「只有一個要求。」夏可人靠近美人圖,順勢往椅子上一坐,伸出兩根手指輕撫著畫紙過去。
「聽著呢!」馮嘉宇湊上去,彎著腰,一副唯命是從的模樣。
「閉上嘴巴,保持安靜。」夏可人雙手一抬,將畫掀了起來,小心的翻了個面。
「沒問題!」馮嘉宇把手舉在右邊嘴角,往左邊麻利一拉,做了個拉緊關閉的動作,臨了又做勢打開半截,歪著嘴輕聲到,「我乾脆去外邊待著,你眼不見心不煩好不好?」
夏可人搖頭:「不行,活兒可少不了你的。」
馮嘉宇於是聽話的閉著嘴,站在夏可人身邊。
日光西移,暗雲滾了金邊。
八點剛過,積墨巷裡只有四季齋還亮著燈。
馮嘉宇準備好了熱水、毛巾和排刷,這排刷是用貓背頸毛制的,毛細軟不傷紙卻又有韌性能刷去畫上的污跡。
夏可人將畫小心的平鋪在桌案上,案面上已經事先放好了一張吸水的紙墊。
這畫破得嚴重,發黃面積頗大,在人物重要部/位還有許多霉跡污/穢,看起來頂多也不過四五十年的時間,竟壞成這副樣子,也不知是怎麼保管的。
最令人頭疼的是,畫中美人的顏面部,因破損和泛黑的污物幾乎全毀,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得出來。
這第一步,就是上水,清水能溶解許多物質,可以洗去畫上的塵埃和污跡,還能軟化漿糊。
夏可人用毛巾將畫打濕,然後拿起排刷來細細刷洗,從上往下,耐著性子一點一點一遍一遍的來。
只是這上水也是要看畫的,如果是濃墨重彩畫的,就怕水。
「洗、揭、補、全。」馮嘉宇下意識的出聲,「修繕書畫最主要的就是這四個字。」
馮嘉宇從小跟著他爸爸學裝池,這點東西還是知道的,看到夏可人手法乾脆利落,有模有樣的洗畫,一下就想起了小時候挨著打學手藝的日子,只是馮嘉宇天性懶散,學來學去,只學了個半吊子皮毛,看得出名堂,叫他自己下手卻什麼也做不來。
「沒錯。」夏可人眼睛盯著畫,手上拿著排刷,語氣輕揚起來,一遇到國畫,她就有了精神,「這畫呀分為畫心、命紙、背紙幾部分。」
「畫心就是一幅畫的魂,也就是我現在正在洗的這部分,是畫作者直接繪畫的紙,命紙緊緊貼在畫心背後,是保護畫紙性命的,現在也叫畫心托紙,而背紙就是覆背紙,可以使畫幅平挺柔/軟,看著賞心悅目,摸在手中晃動無聲。」
馮嘉宇一怔,只覺得這夏可人講得比自己父親教的還好。
略一猶豫,他就拿出了手機,點開視頻拍攝,站在桌前對準了夏可人:「你能不能再說一遍,我錄下來反覆學習!」
看著馮嘉宇對國畫的熱情,夏可人心頭一跳,有些滾/燙的血液汩汩流動起來。
在大學時,書法學和中國畫總是最不起眼的專業,比起門門爆滿的漫畫、油彩甚至雕塑,中國畫班級里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少,似乎國畫成為了不洋氣,不時興的東西。
想到孟總雖然花高價請人來修復這幅工筆美人圖,可言語里對國畫是輕視的。
夏可人腦海里冒出孟津說「一幅毛筆畫而已」時,臉上那無所謂的表情,又冒出來皮膚黝黑的曹三貴,不遺餘力的推廣手工宣紙的模樣,夏可人眉頭猛地一下緊緊皺起。
然後重重點頭:「好,你錄下來吧。」
錄下來有機會她也將視頻放到網上去,學習曹三貴,盡自己的一點力量來推廣絢爛的中國畫。
夏可人放下刷子搓了搓臉,對著馮嘉宇手上的手機鏡頭,難得的露了個淺得不能再淺的笑容。
「熱水洗過之後,接下來第二步,要揭的就是覆背紙,洗畫的時候用水悶濕了紙又正好泡軟了服帖的漿糊,用鑷子一點一點的將背紙取下來,剩下的就是原畫畫心本本真真的模樣了。」
馮嘉宇端著手機,前前後後的拍攝。
「揭」這一步可得小心再小心,稍不注意損毀了畫心可就麻煩了。
夏可人拿著鑷子小心翼翼,一直忙到後半夜,抬起頭來喘口氣的功夫才發現汗水已經將背全部打濕了。
背紙揭下來后,畫心破了哪些地方,一目了然。
夏可人從涇縣尋回來的宣紙就是用來補破損的畫心的,只是今天太晚了,夏可人累得雙眼發花,腰都快直不起。
馮嘉宇把店鋪裡間的雜物室整理了出來,置辦了一張小床,當做夏可人的臨時宿舍,待馮嘉宇一走,夏可人仰頭倒在宿舍的木板床/上,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午後的滾滾熱氣剛把夏可人悶醒,她就聽到外邊傳來了自己的聲音。
掀開竹簾出去,馮嘉宇正坐在筆記本電腦前,電腦屏幕里播放的是昨天晚上他錄的夏可人修畫的過程。
「你醒了?」聽見響動,馮嘉宇回過頭來,「我把視頻剪了剪,你這教學質量可真高,讓我有了一個不成熟的小建議,不如,我們把這視頻放到網上去,做成網課賣錢吧?」
夏可人早已經看清了馮嘉宇的德行,他這人就是個錢串子。
「放到網上去可以,不過只能免費。」夏可人走向修畫的桌子。
揭去背紙后,更顯得這畫上的美人風姿綽約,只是很可惜,美人的面部幾乎全毀,看不清模樣,叫人無限遐想。
……
МU集團會議室里,孟津一身黑色的西裝坐在最前邊,他勻稱修長的手指捏著額角,表情有些憂慮。
新品宣發研討會議剛剛結束,競品恩曼箱包也是國外的品牌,一進入國內就勢如破竹,將МU打壓得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
而МU本早該推出用於試水的皮捲簾,仍一直處於擱置狀態。
在這次會議里,有幾乎一半的人表示不用考慮那個什麼國畫大師夏可人的話,還是按原定計劃,推出筆捲簾,先造出聲勢。
而另一半人卻覺得一個品牌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真的給人留下一個華而不實的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
一直到會議結束,兩方也沒有爭論出個結果來。
孟津放下手,抬起頭,微挑了眉梢。
他還以為人都走光了,沒想到蔡總監竟還坐在這兒。
「孟總,最近青川本地的論壇里,有一個視頻很火。」蔡總監見孟總終於看見了自己,清了清嗓子,開口到。
孟津眉頭擰起,他不認為自己已經親切到可以和下屬討論八卦。
蔡總監抱著筆記本靠了過來,孟總不悅的表情令他膽戰心驚:「是……是個介紹修畫的視頻,那個,那個主講人就是夏可人,夏小姐。」
「然後呢?」孟津鼻息有些重的出了一口氣,他沒有那個耐心去關心夏可人在做什麼。
「介紹的是孟總……你要修的那幅畫。」蔡總監緊張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查看孟總的神色。
只見孟津雙目一下變得銳利,唇角向下輕撇:「拿過來我看看。」
這是生氣的表情,蔡總監跟了孟津一些時日,已經從孟總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摸出了門道。
「是。」蔡總監將早準備好的視頻打開,筆記本擺放在孟總面前。
視頻里,一個一身素衣,面容清麗的女孩子正一邊修畫,一邊介紹自己的動作。
在女孩子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溜兒水盆毛巾、筆刷鑷子,當中是一幅泛黃破舊的工筆國畫,畫上一裊嬛嬛的美人雖看不出面目,卻和桌邊的女孩子一樣的令人讚歎。
「關了。」孟津出聲,下一刻長腿一邁往會議室外走去,臨到門口,復又轉過身,沖手忙腳亂關視頻的蔡總監到,「把夏可人叫來,立刻。」
……
夏可人連手都沒有來得及洗,就被蔡總監連求帶拖的拉進了МU集團。
站在孟津的辦公室里,夏可人搓了搓手上早已經幹掉了的漿糊,就聽孟津冷沉著嗓音開口:「刪了。」
「什麼?」夏可人摸不著頭腦。
「網上的視頻,立刻,刪了。」孟津面無表情,目光冷厲。
夏可人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目光越過孟津鬢角邊淺淺的傷痕看向落地窗外緩緩下沉的夕陽,收回眸光時不動聲色的問:「為什麼?」
「因為視頻里有我的畫。」孟津回到。
「我只是想宣揚一下國畫,雖然視頻里露出了你的畫,可是對你其實並沒有什麼影響,不是嗎?」夏可人看在孟津冒著火光救了自己的面子上,平心靜氣的向他解釋,「我知道你不喜歡國畫,我也知道有很多人都不喜歡國畫,可或許,你們不喜歡只是因為不了解而已,我多拍一些視頻,多講解一些關於國畫的知識,說不定能讓更多的人了解到國畫的魅力。」
孟津臉色變得很難看:「我不需要你的理由,只需要你把視頻刪除。」
說話時,他一向冰冷的目光流動著洶湧的火氣,見夏可人咬著牙,沉默著好半天沒說話,孟津一拍桌面站起身來:「你錯了,我不是不喜歡國畫,我是厭惡它,不用考慮了,視頻立馬刪除,否則我會追究你侵權的責任。」
孟津背對著窗戶,一站起身後,日光將他罩了個嚴實,身前是黑幢幢的壓抑,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厭惡它」三個字,讓已有好久沒有難受過的夏可人心間一疼。
「你既然這麼厭惡國畫,那為什麼還要花大價錢請人修畫。」夏可人一字一句的問。
「不關你的事。」
「修畫也不關我的事嗎?」夏可人也來了脾氣。
孟津重新坐了下去,他將心頭的火氣壓了壓,隔了一會兒,才又平靜開口:「也可以不關你的事。」
「行,那就請孟總另請高明。」孟津這話再明白不過,夏可人也有自己的驕傲,更反感孟津對國畫的如此不屑,她下巴一抬,轉身就走。
可一直到回到四季齋,夏可人的胸口還沉壓壓的憋得難受,本以為這孟總人不錯,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火氣下去了,更惋惜這麼好的一樁生意,鬧得個不歡而散,她贖回房子的錢也化成了泡影。
反應最大的自然還是馮嘉宇。
「視頻刪了就刪了,我的姑奶奶,你何必去和孟總找不自在呢?」馮嘉宇急得團團轉。
夏可人沒有說話,坐在長椅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店門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馮嘉宇叨念了半天,說得口乾舌燥,長嘆一口氣,挨著坐在了夏可人身邊。
兩人長久的沉默著,只是看著門外的日光一截一截慢慢的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