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罪過
()沉默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那老婦人像是下定了決心,對崔成輕聲道:「成兒,要不,你明早去一趟紹興城,拿上咱家存著的那塊玉佩。紹興城裡的富人多,這塊玉佩,說不準能賣上些價錢。」
「娘啊――賣它做甚」,崔成的聲調陡然高了起來,「爹說過,這玉佩是祖父傳下來的,再難也不能賣!再說了,瞧瞧玉佩上那銘文,這玉佩豈是尋常人能戴的。說不好,賣玉佩不成,反倒惹來殺身之禍.....娘......咱家河灘上,不還有三畝梨園?」
「梨園,不能賣!咳咳咳……」,老婦人激動了起來,蒼老聲音怒吼著,緊接著便是連聲的咳嗽,待咳嗽聲止住,她接著道,「成兒呀!咱家可就只剩這三畝梨園了,沒了這梨園,單靠那五畝山坡地,咋活人吶……別說你們兄弟二人娶媳婦沒了指望,弄不好咱娘仨就要賣身為奴了!」
聽到屋外母子二人苦澀的對話,崔碩的心頭泛起了一絲絲波瀾,他覺得自己若是再沉默下去,簡直就是難以饒恕的罪過。為了替自己診病,眼看著這個家就快要敗光了。
此時的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何住在這昏暗潮濕的茅草屋內,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老婦人的衣衫如同乞丐一般寒酸,終於明白了那老婦人,不,應該喚作母親,母親的眼神為何愁苦地近乎麻木。
如果說前面賣祖屋、賣田產,是這家人為了給兒子治病,還跟他這個時空穿越者沒多大關係的話。那麼眼下若是再不醒來,若是再這樣裝病沉睡下去,外面的母子倆可是快要被病卧不醒的自己逼上絕路了。
聽著這母子二人的對話,再細細捕捉著心底的記憶,想著這月余來母親和長兄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料,那濃濃的親情令崔碩心底熱熱的、酸酸的。
在另一個時空里,獨生子崔碩降生時,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和后媽又忙著天南海北地跑船運貨,有時一連半個月也見不到面,這種無價的親情,崔碩好久沒有體會到了。
加之,在後腦受重擊、靈魂離體的那一刻,他隱約間聽到了保安隊長猙獰的冷笑,他的魂魄看穿了人世間的冷酷無情、陰險狡詐,雖然附身重生了,但這幾天里他的心一直是冷著的。此時,他終於又體會到了人間美好的真情。
「不,不要......」,崔碩一聲輕呼剛剛出口,屋外的爭吵聲突然頓住了,稍後就聽「吱呀呀――」兩聲亂響,茅草屋的破爛木門被猛然推開,母親和兄長匆匆跑了進來。
「碩兒呀――你......醒過來了」,母親伸手人撫摸著崔碩的長發,顫聲問話時已是哽咽了,兩行渾濁的心酸老淚,剋制不住地汩汩地流淌了出來。
母親的身後,立著一個刀條臉的黑瘦漢子,正是長兄崔成。崔成望著醒轉的二弟崔碩,也是滿臉的驚喜,他那想說的問候話兒還未出口,喉嚨里卻是哽咽得難受,一時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他,只是連聲囁嚅著:「好,好,醒來就好!」
望著面前二人那無比關切的神色,崔碩心頭暖暖的,一股暖流自心頭湧起,一瞬間便貫通了周身,那種割捨不斷的血脈親情,頃刻間融化了他身為穿越者的尷尬,崔碩乾裂的嘴唇微微擅抖著,終於喊了出來:「娘......兄長,我醒過來了。娘……咱家那玉佩不能賣,兄長,那三畝梨園更不能賣。」
「我苦命的碩兒。咱不賣,不賣!咱啥都不賣啊!那玉佩,留著玉佩咱當傳家寶,料理好梨園,日後給你們倆兄弟成個家,娘我,可是還等著抱孫子呢!」母親崔張氏哽咽著說道。
這半年來,崔家突遭大難,唐張氏這個堅強的老婦人心頭如被一顆大石壓著,這下兒子突然醒來,心頭一松的她再也忍耐不住,當著兩個兒子的面,竟是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連串的淚珠更是唰唰滾落。
而那兄長崔成終於鼻子一酸,眼眶中也含滿了淚水,他嘴唇顫動著,連聲喃喃道:「二弟,咱啥都不買,咱兄弟要好好過日子,啥都不賣了!爹在世時,常誇二弟聰明,以後二弟讀好了書,也和咱爹一樣,當個保正,咱老崔家,垮不了!」
粗通文墨的崔成一邊安慰著崔碩,一邊給自己打著氣。這半年來,先是父親暴卒,緊接著二弟病倒,家裡的重擔全都壓在了他這個長兄和年邁的母親身上,壓得他透不過起來。眼見著崔碩醒轉,崔成的喜悅較之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看著母親和長兄漸漸平息后,崔成又安慰了母親和長兄幾句,他堅持著不要長兄的攙扶,自己下床行走,雖然雙腿因為久卧有些發虛,但走了一會兒后,體力稍稍地恢復了一些,腳下踩著大地,整個人兒感覺踏實了許多。
母親崔張氏和兄長崔成先是有些擔心,待看著崔碩走得越來越穩,整個人的精氣神兒慢慢好轉,月余來籠罩在他們心頭的烏雲終於徹底散去。母親和長兄摸著眼淚,望著漸行漸穩的崔碩,憋了半年之久的笑容,終於淺淺地浮現在母子二人面上。
望著母親和長兄的笑容,崔碩心頭的暖意更盛了,只是那暖意中多了幾分酸澀的味道。此時的崔碩,不僅僅接受了穿越的事實,更接受了為人子、為人弟的身份。
崔碩一邊調整著呼吸和步幅,一邊感觸著腳底被細雨打濕泥土的鬆軟。望著眼前細蒙蒙的雨絲,望著遠處隱約可見的河水,崔成心頭暗暗道:「崔碩,會稽山下,貧寒的農家子,你在南宋的生活,就要拉開帷幕了。」
崔碩生就一副勇於直面現實的性子,既然明白了這個家艱難的處境,崔碩怎忍心再躺在土榻上。接下來的幾日,他先是在籬笆牆圍起的小院里散步,順便幫著母親幹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計。
七日後,連綿的春雨停了,崔碩終於徹底擺脫了病痛折磨的同時,又收穫了一個意外的驚喜。
那日幫著母親劈柴時,他驀然發覺,自己不僅僅恢復了這個身體原本的力氣,更讓他驚喜的是自己再另一個時空的體力,也隨著自己的靈魂一起穿越了過來。
一番神奇的際遇,竟然讓他體力倍增,兩個不同時空的體力疊加,他此時的體力乃常人遠遠不能及。
也正因了如此,崔碩身體恢復的速度越發加快了,只用了短短的七日,便完全恢復了原狀,準確來說,不論是體力還是智力,較之原狀已是有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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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過後,那明晃晃的太陽終於又露了溫暖的火紅面龐,絲絲的熱量散發著,將雨水滋潤后的會稽山照徹得一派暖洋洋的春意。
春雨之貴,恰似油水,一連數日貴如油的春雨飄灑,滋潤了萬物。暖洋洋的春意中,飽飲一番的粟苗、梨樹漸漸地蘇醒過來,綠油油的粟苗一天天地竄著,粉嫩嫩的梨花蓓蕾一日日地鼓脹著,眼看就要衝破束縛綻放開來。
除草、施肥、疏花,連日來,崔碩母子三人忙得熱氣騰騰,將五畝山坡地、三畝梨園料理得規規整整。母子三人的眼中滿是對來日美好生活的渴望,彷彿渾然忘記了身體的疲憊。
自覺虧欠了這個家許多的崔碩,不顧母親心疼的叮囑,他心底默念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之聖人言,默默地忍受著雙手火燒火燎一般的疼痛,咬牙堅持著,每次擔糞,總是比長兄多擔一些,每次除草,總是拚命地搶在長兄前頭。
這一忙,就是大半月的時間。每日忙完農活回到茅草屋后,崔碩只覺全身累得如同散了架一般,全身的筋骨、肌肉中如同灌了酸棗汁一般,酸溜溜地痛。
儘管如此,入夜後,靜靜地躺在土榻上的崔碩,心底依然沒有閑著。寂靜的夜裡,崔碩努力地回憶著這個時代的一切,點點滴滴匯成記憶的河流,他慢慢地明白了自己身處之時空。
若說起來,這還要感謝他有個曾做過保正、又略通詩文的父親。父親這位山裡難得的讀書人,平日里顯然給崔碩絮叨了不少,令崔碩較於其他的農家子,多了幾分見識。
土榻上,崔碩一邊撫摸著肚皮上日漸的凸起的塊狀腹肌,一邊用心地體察著這個陌生、新奇,而又令人為之熱血沸騰的時代。
此時在位的正是南宋第五位皇帝――趙擴,史稱宋寧宗。這宋寧宗乃皇室宗親、樞密院事趙汝愚和外戚韓?胄所擁立。這宋寧宗算不上一位明君,但也稱不上是昏君。
宋寧宗在位時間,前後共計三十年,這三十年間韓?胄、史彌遠兩大權相先後把持朝政,南宋的「權相政治」被演繹到了巔峰。他做過一些令南宋臣民拍手稱快的好事,比如:追封冤死的抗金名將岳飛為鄂王,削去賣國奸賊秦檜所封王爵;但他也出過一些昏招,比如:在朝廷遠未準備充分的情況下貿然北伐,北伐失敗后,又與金國簽訂了屈辱的「嘉定和議」。
南宋、金國、蒙古,史彌遠、宋寧宗、楊皇后......
寂靜的夜裡,崔碩回憶著、思索著,漸漸地墜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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