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認知衝突

到了大種植園地區，韓墨終於鬆開手讓木熙自己行動。

木熙本是墜在她手上拖著步子懶散前行，這樣猛然一松，完全破壞了身體的平衡，加上右腳忽得被束縛，一個趔趄，差點沒栽倒在地。木熙回頭看看腳下絆住自己的青色藤蔓，一時恍然。

「到了，這裡是月球基地的『大種植園』。」韓墨略略揚起下顎，示意他自己去看。

木熙不緊不慢，蹲下身解開腳上的青藤。他並不著急眼前的「奇觀」，近幾日碰到的怪事太多，「太空耕種」的吸引力便要大打折扣。

手上稍稍用力，就將稚嫩的藤面擠出水來，枝芽探出的幼葉隨著他的動作一晃再晃，最終落予泥土，失去彈性。

木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直起腰桿，這才向著韓墨所指望去。其實不用她的提醒，木熙就已然腦補完了這片種植園的規模，再用雙眼確認時，只覺得穹頂幕布上投影著的夏日天空異常美麗。完美的全息技術，看不出一點瑕疵，漂浮白雲生動，四壁曠野無盡，置身其中的木熙緩緩呼吸，竟能聞到雨水浸過泥土的芬芳。

有橫風吹來，力所不及，只把成片的玉米地晃動著，它卷帶不起半點灰塵，自然也無法在溪流之間激起波瀾。木熙對農作物極其缺乏認識，一時半會兒只認得常見的幾種，對於窩在透明大棚里享受著全自動栽種科技的罕見蔬果，完全不了解。他繼續打望著四周，只曉得這成片的農田和小時候上山玩耍所見一模一樣，除了沒有真實的遠景外，就連蛐蛐的叫聲都是那麼真切。

「這麼大一片地，需要哪些蔬菜呢。」木熙撓著腦袋，有些為難，他接著問韓墨：「只要拜託機器就可以了吧，比如在你常喚出的全息界面上輸入『我需要某某蔬菜』，或者直接叫麗絲來做？」

「你這人多半是生活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世界里吧。」韓墨投去鄙視的一眼。

「雖然你說錯了，不過有高科技幹嘛不用呢？」木熙抄起手，看著韓墨。

「和你們的星球不一樣，我就一個人了，不做點什麼，怎麼證明自己的存在。」韓墨倒是很爽快的回答，沒有一絲遮遮掩掩。

「即便這樣。」木熙指著大棚里的澆灌系統，提醒說：「你也不是關閉了所有機器嘛。」

「廢話，憑我一人的力量，怎麼輪作？又如何貯藏食物，哪天艦隊回來了，喝西北風啊？」韓墨從地上抓起一培土，在手中搓揉成沙。

木熙看著滿地的作物，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忙向韓墨尋求答案：「有畜牧嗎，我是說養動物嗎？」

「什麼動物？」韓墨皺起眉頭。

「牛啊，羊啊之類的，總要吃點肉吧！」

「你說的這些早都滅絕了，你想吃肉？有人造肉，口味很多，口感也不錯。」韓墨揮手喚出主界面，滑動到餐食一欄，一頁一頁的翻給木熙看，「你看看，這些都是人造肉做出的美味佳肴。」她越翻越起勁，就像是大飯店的食客正在對晚飯的菜色做出選擇。

「算了，我不看了，我也是好久沒吃到真正的肉了。」木熙揮揮手，胃裡很不舒服。

「那你們吃什麼肉？」韓墨問。

「循生肉……這個解釋起來有點麻煩，你也不會願意知道。」木熙搖搖頭，不願多說。

韓墨看對方話說一半，又沒丁點敬意，多少有些生氣。明明是自己先表露出來的友好，眼前這個傢伙卻熟視無睹。她決定停止對話，直接帶著木熙前往種植園角落裡另外圈出的小菜地。

都是些簡單、常見的作物，外觀良好的包心菜、搖搖欲墜的綠黃瓜、埋藏在褐色潤土中只露出翡翠枝芽的土豆。農具室的門半開著，韓墨走了進去，拿來了兩把鋤頭和一隻籮筐。

「嘿，接著。」韓墨用力拋出。

木熙往旁邊一躲，鋤頭摔在了地上，鋤刃因為重，狠狠著地，倒下時帶起地上土塊全灑在了他的腳上，「煩請溫柔點，好嗎？」彎腰，撿起鋤頭，順帶擦去了柄上的污漬。

「大男子漢，這點重量接不住？」韓墨呵呵一笑，扛著鋤頭、挎起籮筐走過來，又丟給木熙一隻手套。

木熙接過這雙潔白的布手套看了看，又丟了回去，說：「大男子漢，幹活需要這個？」

兩人相視一笑，雲淡風輕，並排下到田坎里。

他們兩人互相視對方為「不好相處之人」，卻又想著從對方身上了解無法理解之事。對於韓墨來說，沒有哪個人是不戀家的，家作為一個種族的歸宿，無論稱作避風港灣還是曠野溫床都不為過，而木熙的回答是「我不戀家」，在她看來，完全無法理解，如果真有天神存在，要以她的性命作為交換給予馬克利安一個舒適的家，她會毫不猶豫的說「YES」，但與此同時，她也會因為自己的死去而失去父親鑄就的整個家庭而悲傷痛苦。

在韓墨眼裡，家囊括了很多東西，其中一條便是「思念」，對遠去艦隊——那個龐大「家庭」的思念。她就像留守兒童一樣，活在失望與希望殘忍的交替之中，期盼著大人的歸來。

兩個人靜默著幹活，也不說話，就那樣埋頭苦幹了十來分鐘，溫熱的虛假大地在兩人腳下被踩出大大小小的圖案。木熙挖了半天，什麼也沒有，急躁起來，猛然舉起鋤頭，重重的砸進地里，隱約中好像觸碰到了什麼。

「你刨開土，看看。」韓墨腳下早已積滿土豆，正休息，雙手搭在鋤柄上看著笨拙的木熙。

「什麼啊，挖半天什麼也沒看到。」木熙推倒鋤頭，喪氣的蹲下來開始用雙手剝開泥土。大片大片的土豆碎屑混著泥土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土豆泥」，「好想罵人……」。

韓墨哈哈大笑，指著木熙說：「溫室里的花朵。」

「啊，這個形容還真是古老啊。」木熙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著韓墨說：「我不挖了，摘黃瓜去。」

「只需要土豆，你要幫我把它們收完。」韓墨彎下腰，把挖出的土豆放進旁邊的竹筐中。

「等等，不是說找些蔬菜好讓茶茶下廚嗎？」木熙叉著腰，唉聲嘆氣。

「順道就幫我收了嘛，土豆因為好栽培，所以拿來練手就種多了。」韓墨倒是不客氣，笑嘻嘻的說著。

「那你挖，我裝框，行吧？」木熙雙手拿起鋤頭，扔到田坎上，跑到韓墨腳下開始撿土豆，每撿一顆，不忘拍拍上面附著的泥土。

「好吧，看你也不是干這個的料。」韓墨重新找好角度，雙手靠近鋤刃，細心的挖著。挖出一兩顆后，她忍不住開口：「你為什麼不戀家？」

木熙埋頭撿拾土豆，沒有理會。

「喂，問你呢！」韓墨抓起一把土丟到木熙身上。

「你想我揍你啊？」木熙瞪著韓墨吼到。

「沒大沒小，我可是你姐姐。」韓墨笑著說，「什麼難言之隱，給姐姐說說？」

「你看起來也不像知心姐姐，你那頭髮跟狗啃似得……」木熙扶住籮筐，顫抖著憋住笑。

韓墨抓抓自己頭髮，說：「哎，都怪我作死，本來我的長發可漂亮了。」

「算我相信你。」木熙蹲著走到韓墨腳下，這個姿勢看起來不怎麼雅觀，有點像跛足的青蛙，「也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戀家，你是不是對人這種動物有什麼誤會？」木熙伸手拖過籮筐，放在身旁，這樣就不必來回移動了。

「誤會？」韓墨沒有理解木熙的話。

「你先說說，你怎麼看待『人』的？」木熙保持著蹲姿，像打籃球一樣撿起土豆往竹筐中灌籃。

「人當然是偉大的，充滿智慧與知性的，同時也是善良和友好的。」韓墨稍稍總結了一下。

「在我看來，恰恰相反，人是自私的，是貪婪的，是所有慾望的集合體，就和你每天看到的宇宙一樣，自我不斷膨脹。」木熙給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評價。

韓墨有點吃驚，在月球基地這個大家庭里，人們互幫互助，把『愛』這個字眼發揮到了極致，甚至不懼犧牲，全員參與到尋求高等文明幫助重啟地球的計劃當中，「不對，我的父親，還有馬克利安，以及其他人類，不惜犧牲自己也要給地球帶來美好的未來，怎麼會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地球的未來……墨墨姐，地球那副模樣，難道不是人類造成的？」木熙抬頭望著韓墨，心想也許自己理解錯了，那或許不是人類造成的。

沉默，韓墨久久不語，最終還是說出了讓木熙失望的話：「是以前的人類造成的，可我們為恢復它而努力這種精神你不能否認啊！」

「你相信輪迴么？」

「不，我不相信。」韓墨停下動作，捏緊鋤柄，此時她想起了墊在魚缸下的那本《雲圖》。

「你應該相信，你們的前世犯下的錯誤，今世贖罪，這樣就說的通了，地球會因為你們一心向善而忘記之前的痛苦嗎，我覺得不會。」木熙的話語間沒有情緒，完全冰冷的陳述。

韓墨想以微笑化解心中的尷尬，可她覺得自己的臉頰堅硬，此時咧著嘴極其難看，「阿木你在說什麼啊，我們不是在說『戀家』嗎？」

「對啊，我說的是這個。」木熙站起來，看著韓墨，「這樣貪婪、自私的家庭，讓我如何迷戀？」

如同一記重拳，生生的打斷了韓墨的鼻樑。她的鼻子發酸，開始泛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要予以反擊，從木熙的論點上找出破綻，就像得勝一場辯論，但情緒上來時，一切都會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哈，說了這麼多，你一定是活的很痛苦吧，才會對人類有如此大的成見，一定是你的家庭有問題，而你把這種『少數派』硬生生的拖到了『多數派』的現象中，並視為真理！怎麼，你生活在地獄一般的家庭里嗎？！」

「對啊，如同地獄，我的父親拋棄了我的母親，就像丟棄廢品一樣容易。」木熙談吐淡然，無論是絕望產生的無所謂還是靈體那份失真的感情，在這一刻都把他雕琢成了一具沒有體溫的塑像，只機械的說出事實：「說來奇怪，眼中失去光彩之後，看世界也是灰白色的了，所以，我所知的人類，的確是這樣的存在，沒有騙你的意思。」他望著韓墨，沒有任何錶情。

韓墨攥緊了拳頭，她真為自己說的話害臊，在指責別人觀點的時候，不也同樣想要強迫對方同意自己嗎，剛才那股衝動，太不理智了。

現在道歉不知道木熙能不能接受，試了幾次，還是開不了口，只好握著鋤頭，繼續挖著。期間忍不住去偷瞄，看著對方那張『無所謂』的臉，試著勸說自己也許沒傷著對方。

韓墨懷揣著這樣的心思，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