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章 前塵舊夢(序二)

卷一 浮世三千 第二章 前塵舊夢(序二)

忘憂收斂了他們的屍身,把林景芝夫婦合葬在後山一處桃花樹下。

短短時間,忘憂本來已經花白的頭髮全白了。

他坐在墓前,喚童子抱來林肖,接過輕柔地抱在懷裡。

一邊輕輕拍著他的小被子,一邊說:「這林家啊,就剩你一人了,肖兒以後就只能跟著我這個老頭子了。」

他抬頭望了望那二人合葬的墓,嘆了口氣,一夜之間,林景芝夫婦雙雙過世,當真是世事無常叫人唏噓。

「我們啊,就不要去趟那亂世的污濁渾水,安安穩穩地待在這山上好了,仇怨什麼的都是紅塵亂世里的浮煙,你不過一介稚子,又能如何呢?安安穩穩地長大,安安穩穩地渡過一生乃是最好不過。」

他抬手揉了揉眼角又說:「以後,你不再是林肖,改名喚作逐安,但願你這一生,所追逐的都是平平安安……」

懷裡的孩子眼睛明亮如星,什麼都不懂,也不覺得悲傷,眉眼像極了記憶里,那總是明媚微笑著的女子。

三十年前,逍遙谷。

他彼時還不是醫仙,也沒有自己的忘憂山。

他有的,不過一個年少時的她。

一條通向逍遙谷的林間小道上跑來一個青衣少女,背著一隻裝滿藥草的小葯籮,她氣喘吁吁地喊道:「喂~師兄,你慢些走,等等我呀!」

前面有個高挑的青衣少年,聽到喊聲,果然停下了腳步。

正是忘憂,他身量已經長開,自幼習醫,身上總是帶著淡淡書卷氣,眉目間有種悲天憫人的暖意,眼神溫和的如同晨間溪水。

他抓著自己那隻葯籮的背帶,轉頭看著身後慢慢跑過來的少女,目光里多了一點寵溺,但嘴上卻抱怨道:「叫你不要跟著出來採藥,你偏不聽,盡拖我後腿!」

少女一身素凈青色長裙,眉眼帶笑,讓人心中不由泛暖。

忘愁走近后不服氣的嘟囔著:「說什麼呢!我才沒拖師兄後腿,方才我瞧見一株品貌尚佳的丁香正好可以入葯,就是長在峭壁上,有點難采,這才耽擱了一會嘛。」

「難采還去采,仔細摔下來!」他皺了皺眉,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過於急切,復又道:「受傷還得我背你回去,真麻煩!」

忘愁笑眯眯的湊過來,「反正師兄肯定不會不管我的。」

忘憂輕輕哼了一聲,「快走吧,天快黑了,再不回去師傅又該碎碎念了!」

「好。」

二人之師就是當世聞名的神醫——逍遙子,傳聞有肉白骨活死人的神奇醫術,雖傳言過於誇張,但醫術卓絕當世罕見,擔得起神醫的美譽。

逍遙子年近古稀,膝下並無一男半女,機緣巧合下收養了兩個孤兒,賜了忘憂與忘愁兩個名字,意在希望他們無憂無愁,寓意美好。

雖然與他們無血緣關係,但待若親子,細心照料,悉心傳授醫術,師徒三人其樂融融的生活在逍遙谷里。

忘憂年歲更長,處處照拂忘愁,對她疼愛有加,經年累月,心裡多了幾分情愫,但一直未宣於言語,只是朝夕相伴間默默熨帖這份心意。

他們經常到周邊村落里免費出診送葯,村民們十分感激,每次見到他們都格外熱情,經常會挽留他們吃飯夜宿,但他們鮮少夜不歸家。

一日,逍遙子遣了忘愁去,按照慣例他們日落便會歸來,但直至深夜都不見忘愁的身影。

「忘愁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貪玩忘記時辰了?」忘憂再次擔憂的望向門口小徑,仍是沒有那個提著燈籠歸家的少女。

逍遙子坐在廊下的搖椅上納涼,悠哉的看著話本,聽到徒弟問了好幾遍終於不堪其擾,沒好氣地說:「忘憂你能不能坐下來,你一個時辰問了十次有餘了……」

捋捋鬍子,他眼睛盯著話本翻過一頁又接著說:「忘愁雖然調皮了些,但不是貪玩誤事的性子,肯定有什麼事耽擱了,明日肯定就回來了。」

忘憂依舊在廊下轉來轉去。

實在忍無可忍,逍遙子抓狂的揉揉眼睛,罵道:「得了,小祖宗,你能去后廚給為師泡壺茶么,別在這晃了,晃得為師眼睛生疼。」

「……」

第二日早上,忘愁果然回來了,說救了一個重傷之人,耽誤了時辰。

忘憂這才放下心來,數落了她兩句,就翻篇揭過。

他下午送東西到忘愁房中時又不見了人影,找了一圈沒有結果,忘憂又去問逍遙子。

逍遙谷里有一汪碧綠的潭水,遠遠便看到逍遙子躺在潭邊樹下,一手將話本蓋在臉上,一手拿著一尾魚竿,十分的愜意。

喚了好幾聲,逍遙子才悠悠轉醒,打了個哈欠,懨懨地道:「哦,你說忘愁啊,她說昨日救的那人受傷頗重,回來取些藥材,又出谷去了。」

「昨日才去過,今日又去?」

「醫者嘛,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有心去做也好,也算是歷練,你不必擔憂。」

然後又打起了瞌睡。

忘憂還是放心不下出了谷去尋她,想著忘愁也許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病症,他也好幫助一二。

問了幾個村民指了路,他很快就在一戶農家小院里找到了忘愁。

忘愁正扶著一位男子慢慢走動,笑容滿面,看去竟比平時還明媚幾分。

忘憂隔著籬笆牆就能聽到院里的交談聲。

忘愁道:「你腿傷未愈,叫你再躺著休養幾天,你偏要起來。」

「就只躺著什麼都不做,實在躺不住。稍微走動,也便於恢復,就是辛苦姑娘耐心照顧了。」

「不妨事不妨事的。」忘愁趕忙擺擺另一隻手,臉上有些紅暈。

院中的兩人相談甚歡,這畫面當真是和諧無比,也刺眼無比。

忘憂皺著眉頭站在籬笆牆外,心道:自己對著一個患者抱有惡意也真是……夠了。

忘憂自己回了谷里。

在谷中等了半晌至傍晚,忘愁才回到谷中,他賭氣不去過問。

忘愁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細微的情緒變化,認真的在院里搗鼓藥材。

忘憂氣結。

之後幾天,忘愁出谷的次數依舊頻繁。

有天,忘愁同他說,「師兄,我喜歡上一個人。」

忘憂聽得莫名有些臉紅,之前的賭氣,氣著氣著也不氣了。

就這樣過了半月,一天晚上,忘憂看到門口那條小徑上慢慢飄來一盞紙燈籠的暖光,心想師妹回來了。

正準備去迎,腳步卻頓住,忘愁身邊還帶著一名高挑的男子,正是那日所見的病人。

那男子遞了拜帖給逍遙子,恭恭敬敬的跪下,報了姓名家世,請求逍遙子賜婚,希望可以與忘愁訂下終身。

逍遙子平日里最是熱衷看話本,對此良緣自然十分支持。

他見忘愁雙頰緋紅心裡明了,又看林景芝這孩子儀錶堂堂氣度不凡也很是滿意,樂呵呵的故意問道:「婚姻大事馬虎不得,要問過忘愁的意思。忘愁你怎麼說呀?」

忘愁雙頰越發羞紅,含著笑低下頭回道:「徒兒自然是願意的。」

逍遙子當即允了,又賜了一對玉鐲當新婚禮物。

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忘憂心裡卻像是打翻了一碗黃連,所嘗滋味儘是苦澀。

原來師妹說的,喜歡上一個人,那人不是他啊。

忘愁得了師傅的祝福,又轉頭看著忘憂。

忘憂壓著心裡的酸苦,別過臉忿忿的說:「你不是說要一直陪著師傅他老人家么,這麼快就把自己說的話忘記了?」

逍遙子聞言一掌拍到他頭上,訓斥道:「這不是還有你么!」

忘憂快氣的吐血。

忘愁笑著拉住他的袖子晃到:「師哥說的哪裡話,我只是找到喜歡的人了,又不是要離開了,我哪敢忘記自己的誓言。」

看著她的一臉討好的笑,忘憂什麼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哼了一聲,「你這個小白眼狼。」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忘愁知道師兄最是嘴硬心軟,這麼說算是接受了。

望著他,忘愁眉眼含笑。

忘憂便想,忘愁覺得開心,已經夠了。

之後才知道,忘愁同林景芝的故事,如同逍遙子最愛看的那些話本里寫的一樣。

那日,忘愁出谷施醫,給幾個村民看了診開了藥方,把帶著的藥草也直接分發了。

忘愁看完了所有的病人,發現時間還早,就別了把割葯的鐮刀到腰間的小葯簍里,往附近山上去準備摘些草藥。

下午時分天氣炎熱,爬了會山,有些汗流浹背,忘愁便找到林間山溪想喝點水。

她剛在溪邊蹲下伸手準備捧一口水來喝,猛的嚇一跳,溪水的倒影里,她身後站了個人。

一聲尖叫還沒喊出來,那男子把手搭在了她肩上,「姑……」

她趕緊用後背狠狠使勁一撞,撞倒那人後,她迅速爬起來轉身打了那男子一拳,警惕的盯著他。

那男子直直的倒在地上,痛苦的捂著腿。

忘愁一看,他渾身是血,心裡咯噔一下,她也沒多用力啊,怎麼就把人給打出血了?

這時,不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幾個人痞里痞氣交談的聲音。

「這混小子人呢?」

「媽的,剛才看到他往這邊跑了,怎麼一下子不見了?」

「再仔細找找,這混小子跑到咱們山寨里來搗亂,壞了寨主的好事,非要把他揪住狠狠收拾一頓不可!」

「把他腿打斷好了!」

「……」

忘愁恍然大悟,這群人要找的肯定是這個男子。

出於內疚,她趕緊跑過去把他拖進了灌木叢里。

片刻后,三個打扮痞里痞氣的人衝出了樹林。

只見一個小姑娘背對著他們正蹲在灌木叢前,圍了過去一看,那姑娘正在割草,腰間的竹簍里也裝著幾束深綠色的草。

「喂,你是什麼人!」領頭的人疑惑的打量她。

見有人搭話,那小姑娘抬起了頭,把那三個人嚇一跳,只見這小姑娘臉上密密麻麻生滿了紅腫的水泡,像是被沸水燙過一般,十分噁心嚇人。

他們不自覺後退了幾步。

小姑娘似乎十分膽小,看了他們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怯生生的回道:「我,我家就住在山下,我來山上割草喂……喂兔子!」

三人正想抓她好好盤問一番,剛要走進幾步,那少女似乎覺得臉上的水泡很癢,伸手摳了摳臉,水泡就破了,飄出一陣難聞至極讓人作嘔的氣味。

雖然站的不近,仍熏得三人臉色一黑,乾嘔起來,趕緊掉頭就跑。

邊嘔邊吼:「那……那臭小子肯定跑遠了,我們……我們快走!」

然後頭也不回的飛奔而去。

小姑娘等他們跑得不見蹤影這才走回溪邊,洗了洗臉,那嚇人的水泡立刻沒了,又露出一張粉嫩的小臉,正是忘愁。

她跑到方才的灌木叢前面,把那已經昏迷的男子給刨了出來。她看看地上躺著的男子,得意地拍了拍葯簍里的草,「得救了吧!幸好這裡有痒痒草,把那群傻瓜都嚇壞了,哈哈!」

原來方才她準備把那男子拖進灌木叢時,那男子終於掙扎著把方才沒講完的話說了出來:「姑娘,快跑,有山匪!」

這下忘愁可不能不管了,怕他發出聲響,忘愁直接又是一巴掌把他給拍暈了拖到灌木叢里藏好,正著急想對策的時候,看到了灌木叢旁長著幾株「痒痒草」,這草的汁液抹在皮膚上會結成一層有氣泡的黏\/膜,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水燙傷了一樣,而且氣味十分噁心難聞。

雖然這草不能入葯,但忘愁對這些草藥十分熟悉,立馬想到了辦法。

果然奏效了。

就是十分對不起這男子了,本來是想好意提醒她有危險,卻被她打了。

忘愁擔心直接下山中途可能會遇上剛才的山匪,想了想還是把男子藏進附近的山洞裡。

體量懸殊,忘愁想搬動他著實辛苦,吃力的連拖帶拽,那人外衣都快在地上磨爛了,這才把他弄進了山洞裡。

剛進洞她放下人就跌坐在一旁大喘氣,這簡直比爬上整座山又到懸崖上採藥還累。

不敢多耽擱,她歇了一會後馬上替他檢查身體,發現他渾身都有刀傷,大腿里甚至陷進去了一截斷箭的箭頭,急需救治。

天快黑了,山裡寒氣重,忘愁先找來枯枝在他旁邊生了堆火,又出了山洞。

人命關天,手頭卻無葯。

她本就是到這座山上採藥的,當即就在附近一點點找尋要用的草藥。

入了夜,視野受阻,她實在看不清就跪在地上湊近了借著月光仔細辨認,灌木草地里荊棘叢生,很快她雙手就多了許多細小的傷口。

艱難的湊足了幾味藥材,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趕回山洞,顧不上整理自己的儀容,想必是十分糟糕的。

忘愁取了清水小心翼翼的給他清洗傷口,然後把藥材搗碎敷在傷口上,沒有布條就撕了裙邊給他包紮。

身上的刀傷處理好了,忘愁又準備取出他腿里的斷箭,那斷箭陷得很深,周圍的血肉已經發黑,想取出來勢必要剜掉一些爛肉。

只是這剜肉之苦,常人不施麻藥就難以忍受疼痛,雖然他現在昏過去了,可是吃痛之下醒過來,勢必難以忍受,要是無意識里咬破舌根就糟了,可是不及時取出,這人這條腿可就廢了!

忘愁權衡之下,還是決定給他取出來。

把鐮刀放在火上烘烤片刻,忘愁盡量動作輕柔的去剜爛肉,昏迷的男子眉頭緊皺,低低痛苦悶哼一聲,眼睛一睜就醒了過來,額頭上青筋暴起,渾身發顫,手指痛苦地抓著身下泥土。

忘愁左手探向他臉頰,發現他已經牙關緊閉無意識去咬舌頭,趕緊卡住他的頜骨強迫他張開嘴,嘴角就有血跡流出來。

這剛開始就疼成這樣,可如何是好?

男子痛的厲害,意識都變得模糊,掙扎著,下意識的張口咬住了忘愁放在他臉旁的手。

「嘶……」忘愁倒抽幾口氣,痛得臉都皺成一團。

不過好在他咬了之後,不再亂動,忘愁趕緊用另一隻手繼續把碎裂的斷箭盡數取出。

他有什麼感覺,忘愁不知道,反正忘愁只知道,他越咬越緊,她的手已經痛到失去知覺了。

忘愁擦擦汗,抽出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左手,又把他腿上的傷口包紮好。

已經實在不想動了,筋疲力盡昏昏睡去。

清晨,林景芝在忘愁之前醒了過來,他看著陌生的洞頂,眼神失神了片刻,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他有點緊張地探起身子,發現一堆熄滅的火堆,身旁不遠處蜷縮著一個熟睡的女子。

看著自己渾身被妥帖包紮好的傷口,心裡十分感激。

腿實在不方便走,他就撐著身子爬過去,想看一看救命恩人的模樣。

女子滿臉倦容渾身是泥,發間衣服上都沾了許多荊棘草芥,裙邊也破破爛爛的。雙手傷痕纍纍,左手上赫然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牙印,雖然血已經凝固,但看著仍是觸目驚心。

臉還是灰撲撲的,沾著點血漬,這樣的倦容談不上多美麗。

可是她這個樣子,叫人動容。

林景芝心裡瞬間塌陷了一塊,變得十分柔軟。

這樣的女子,勢必值得用一輩子好好珍惜。

忘愁剛醒的時候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她的手,睜開眼發現昨日那重傷的男子已經醒了,正用手臂撐地,側著身子給她擦洗傷口。

自然而然的想開口詢問下傷勢,林景芝就直直盯著她,那樣深邃的目光下,忘愁要說的話,全忘了。

脫困以後,忘愁把他送到村子里借住,悉心照顧了他好幾天,兩人漸漸熟稔起來。

養傷的時候林景芝陪同她天南地北的聊天逗得忘愁像個孩子一般開懷大笑;陪她曬葯搗葯,瑣碎的小事都做的有滋有味;一同上山採藥的時候,從背後掏出一捧剛摘的野花,側過頭不去看她,耳朵尖卻紅紅的……尤其是林景芝望向忘愁的眼神里不加掩飾的溫柔,惹得忘愁臉紅心跳。

至此,結下情愫。

林景芝此次受傷乃是為了救被山匪擄去的村婦,孤身一人深入虎穴,被算計才受了傷。這樣的人品自然無可挑剔,更別提對忘愁捧出的一片赤誠真心。

忘憂雖然十分不願意承認,但心裡還是接納了林景芝。

感情就是這樣,並非在於先來後到。

後來過了幾年逍遙子過世,忘憂與林景芝夫婦一同出了谷後分道揚鑣。

林景芝帶著忘愁四處遊歷,途中偶然援手救下了當時還是親王的聖上。

聖上感其才能想招他入宮,正逢戰亂,在忘愁支持下夫妻二人投身軍營,開始了作為虎威將軍征戰四方的戎馬生涯。

林景芝保家衛國,忘愁陪在左右,施醫救人,在當時頗有佳名。

忘憂入世十幾年,不知怎麼就跑到山上開始隱居。

十幾年一場紅塵夢,英雄末路遭此大禍,當真是世事無常……

忘憂不知怎麼,眼睛越揉越酸,掉下淚來。

如夢方醒,生死同游。

黃泉碧落,各分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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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魔女闖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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