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海上神兵
冷風貫過狹長的走廊,燈火幽暗撲朔。
男人粗重的喘息不斷溢出緊閉的木格障門,伴著偶爾幾聲女人痛苦的沉吟。
「晴,走,我陪你回房去。」
看著淵雅晴凝滯無神的清秀面容,雲汐內心揪痛不止,她扯住他的一條手臂。
房裡的動靜,無論如何都不適合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旁聽。
少年眸色渙然的隨她走了兩步,幽幽的講著漢語:
「…師父,你也要相信我…進軍大羿不是我和母后的主意。」
雲汐忽然間內心發慘,翕著鼻道:
「我相信你,從未有過懷疑,正是因此我才會游江跨海,親自到瀛國來見你。」
兩國交戰已久,她和他本該是敵對的身份。
然,這幾日的耳聞目染、親身經歷,開始讓雲汐打心裡疼惜這對不幸的母子。
淵雅晴,六歲喪父,同年登基,成為迄今瀛國歷史上年齡最小的少年天子。
也是如此,三位野心勃勃的上大臣源倉井、鐮川逐水、和茂裁,才會以輔政為由聯手把持了瀛國的朝政。
柔弱的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只能以身體作為武器……
可想而知,在被人控制、威脅的這些年裡,坐在天皇的寶座上的傀儡少年究竟承受了怎樣的屈辱和打擊。
對於一個整天都在艱難度日的人而言,如何保命才最重要。
他已經自顧不暇,怎還有旁的心思去想著侵略別人?
未到樓梯口,淵雅晴倏的止步不前。
他突然掄臂甩掉雲汐,拔腿就往回沖。
「晴,你不能去!你現在什麼也做不了——」
雲汐衝過去,拚死攔下他。
只有她知道,這一次他再闖進去,他和淵雅太后,都會死!
「走開!我不允許……我不允許有那樣的母親!」
少年瞳光大熾,悲憤的在雲汐懷中掙扎,兩眼死死的盯向走廊盡處的房間,大嚷大叫:
「就是因為那樣的母親,那樣不知自重的母親,我才會被旁人瞧不起!」
雲汐一巴掌抽在少年臉上,他終於安靜下來。
指尖撫過他腫起的面頰,雲汐心頭髮酸,愴然道:
「你怎麼能……那樣說她?她是你的母親,出生名門,手無縛雞之力,她想要從一個陰險強勢的男人手下解救你,就只能犧牲她自己。」
少年緩緩抬頭,晶瑩的淚在眼底盤旋一刻,終抑不住的洶湧而出。
雲汐為之痛惜,她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少女時代貢院里發生的每一幕。
清淚凝於眼底,她扶著少年的兩肩,嘆聲道:
「晴,現在的你還不能保護她,你要快些長大,明白嗎?那時的你就會明白你的母親是多麼愛你,你是這世上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為你,就算蒙受屈辱,她也會堅強的活下去。所以你必須快些長大,去保護她、去拯救她。」
少年「哇」的大哭,撲進雲汐懷中泣不成聲:
「師父,你教我吧,教我如何強大。我要殺了他,殺了那個男人。我想保護母后,我想保護你!」
雲汐緊摟他顫抖的身軀,深深提口氣,仰面合眼那時泫然淚下:
「我會在你身邊,我會幫你,我一定!」
恍若起誓那般旦旦篤定,雲汐只覺此刻的自己向著最初的計劃越來越近。
然這次行動,她不只為她自己、為華南赫、為整個大羿,她由衷想要救助身前孤獨飲恨的少年。
良久之後,那扇承載罪惡的木門終於拉開了。
肥胖的男人頂著滿頭汗珠子走出,衣衫不整,腳步蹣跚,看樣子相當的疲憊。
他朝樓梯口而來,立刻引起了雲汐的警覺,展臂護住少年。
「嘿嘿,剛剛太后說你是在廚藝大賽上擊敗坂田的女人,該是有兩下子。
如此我就暫時免你受牢獄之苦,這些天就讓你在大炊寮工作,把你的看家本領全部傳給我們的廚子,不準有絲毫的隱瞞。」
張狂的笑靨流轉,和茂裁伸手按住少年的腦頂,肆意揉搓,冷嗤:
「小子,聽到你母親誘惑的叫聲沒有?哈哈哈,老實做你的天皇吧。啊,舒坦了,現在要去泡個熱澡,再好好的喝上一杯!」
目送男人宅宅歪歪的一路下樓,少年容若冰封,眸光寸寸陰戾:
「師父,我要成為天皇……成為真正的天皇!」
雲汐精緻的唇淺然勾起:
「放心,我會幫你。在這以前,你先要學會掩藏真實的自己。」
——
大羿,威海海域。
夕陽西下,海平面上半縷殘陽,烈烈如血。
這裡正在經歷一場惡戰。
沸騰的大海上火炮交錯,你來我往,炸得洋麵白浪翻飛,水柱高漲,此消彼長。
無數戰船火光衝天,不時有士兵被吞吐的焰舍捲入,奔跑撞擊間落入海水,嚎叫聲、爆破聲,慘絕人寰。
鮮血,染紅了蔚藍的海水。
濃黑滾滾的狼煙中華南赫長身直立,散開的銀髮沾染絲絲血痕,迎風滌盪。
勒霜陪在他的身邊,橫劍仰頭,看著上空堆壘血紅的雲堡。
今日是大羿仁憲皇帝給親他叔叔的最後期限,要其務必奪回昆篁島。
不日前,為解桂平駐軍缺兵少糧的困境,勒霜自動請纓,向帝君要下督軍一職,領一萬錦衣衛趕至桂平。
名為代聖上監查威海海域之戰,實則暗自助華南赫一臂之力。
與瀛軍的生死惡戰從清晨便打響了,華南赫親率東清水師殘部,與勒霜的錦衣衛登上最後不到百艘的戰船,全力向昆篁島殺來。
即刻,雙方水師在海上交鋒。
大羿戰隊火炮開足,眾志成城,然面對鐮川麾下陣營龐大的神町水師,無異於螳臂當車。
半日海戰,火炮對峙,互不相讓。
大羿的戰船一艘接一艘撞向瀛人的水師,船上眾多的士兵帶著必死的信念,以自殺方式炸毀了敵方的軍船,終於逼得其陣型大亂。
華南赫、勒霜指揮蒙沖艦隊趁虛而入,錦衣衛、老兵源源湧上昆篁島,洪水般殺向瀛軍的營地。
一場激烈而血腥的肉搏戰拉開了序幕,在島上高聳的木樓工事前上演得別開生面。
木樓上火銃、利箭破空,木樓下金戈交鳴。
大羿的老兵、錦衣衛、瀛軍接二連三的倒下去,轉眼死屍成堆。
最後一個倒下的人是名錦衣衛,被萬箭穿心而死。
是他用身體擋住勒霜,為其接下了最致命的攻擊。
「九王爺,東廠提督,你們別再強撐啦,你們這倔強勁頭將軍大人看了都心疼啊!
將軍敬仰王爺,只要王爺願與督主歸順瀛國,為將軍大人效力,將軍便可饒你們一命!」
鐮川姿態悠閑的站於高高的木樓上,聽著咨客用漢語對木樓下大聲喊話。
他俯視地面死屍堆里桀桀不倒的兩個男人,看他倆相互攙扶,眉眼之間顯出極度的殘忍與冷淡。
身上的甲胄越來越重,壓得華南赫直不起身。
他早已到了體力衰竭的盡頭,稍一動身,膝頭便是一軟。
勒霜緊緊的抓住他,將自己的長劍頭朝下刺入沙土,勉強支撐住兩人才沒能倒下。
「呵呵,這下子……怕是臣的『摧花斷續』神功也於事無補了。」
勒霜笑得無畏,緩緩凝目注視敵方木樓上撐滿的弓箭。
密密麻麻的準頭齊指樓下的他們,閃爍的冷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喂,小北,你走吧。等會兒,我會掩護你……」
「你說什麼?我可不能讓你佔了獨功。」
勒霜含笑轉面,向身邊的男人看去。
華南赫苦澀的勾動唇弧,他知道勒霜是在和他開玩笑。
腳下是被士兵、錦衣衛的鮮血染透的沙地,踏上去,還能感受到血河那灼燙不化的熱度,那是將士們的魂,是視死如歸的決心,和對國家的絕對忠誠。
想到這些人里一些經歷過北伐之後轉戰,一路追隨自己東征,終把一腔熱血灑在這座海上的孤島,再沒能迎來返鄉與家人團聚的時刻,華南赫內心凄慘悲涼。
「小北,瑩兒還年輕,她不能沒有夫君。走!」
華南赫橫臂一拳懟過去。
勒霜側身避過,空手接住男人的鐵拳,抬肘鎖住他的攻擊:
「少廢話,小世子不能沒有父親,大羿更不能沒了好皇帝!」
相視一刻,兩個男人眼中水光瀰漫。
華南赫一笑收手,嘆息:
「好,兄弟,你我並肩而戰吧!」
勒霜再次提劍,輕笑道:
「走著。」
兩人邁過腳下的屍身,一步一頓向瀛軍的工事接近。
他們攜著漠然高傲的冷笑,擎劍迎向千萬弓箭。
咨客瞬間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他完全被木樓下兩個血人無視死亡的桀驁氣勢所震懾住。
怔忡須臾,咨客低聲問道:
「將軍大人,殺還是留?」
鐮川眉頭緊鎖,搖頭:
「中原人講『寧可站著亡,不肯跪著生』……哎,可惜了。」
他緩緩的舉手,正要對弓箭手下「殺」的手勢,突然一陣炮擊從海岸線上激烈的傳過來。
「大事不好了將軍!」
瞭望台上的瀛軍扔了遠鏡,倉皇的扭頭大喊:
「海上突現一隊來路不明的船隊,正對神町水師全面開火。木神丸起火、水神丸起火……啊,火神丸被炸沉了!」
「什麼?」
鐮川臉色急轉,瞬間慘綠。
「轟」——
數以百計的火炮自海上飛來,重重拋向瀛人的木樓,頃刻間木石崩裂瓦解,碎屑飛射。
海水翻滾怒吼,整個昆島都在顫慄。
躲過一輪炮火,華南赫、勒霜自餘震未消的地上搖搖晃晃站起,回身看去。
只見成百上千的福船以燕翼形列於海上,隊頭三艘樓船一字排開。
最中的樓船上站有一獨眼女人,向島上揮手頻頻,放聲吶喊道:
「冷督主別來無恙,姬瑤光帶廣西埌軍前來助你奪島——」
她身邊膚色麥金的青年抽出腰間的彎刀,呼喝:
「沖啊,殺瀛人!大羿昆島,寸土不讓——」
「殺啊!」
「哦吼——」
「瑤光夫人,埌環!」
華南赫洇洇的目光看著那些勇士們一呼百應,似涌潮般棄船登陸向瀛軍陣型殺去,手中的兵刃在殘陽下折射出利利紅光。
熱血沸騰,心潮百感,堅強的男人在這刻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