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雲歸2、
翼人要毀掉登雲之柱?
安棄等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大惑不解,甚至以為翼人是在開玩笑。但它沒有,還在發起一波又一波的衝擊,而登雲之柱在它的巨力下已經出現了多處裂痕,碎石如雨下。
「它是不是瘋了?毀掉登雲之柱對它有什麼好處?」季幽然困惑地問。
「快住手!」狼族的族長卻發出了這樣的暴喝。他用族語發出指令,戰士們迅速行動起來,齊刷刷地裝備好強弩,對準了翼人。
「不許你這麼做!」族長叫道,「你不能毀了登雲之柱!那樣整個大地都會化為灰燼!」
翼人搖搖頭:「那正是我所期待的。你們人類原本就不配繼續活下去,我毀了這根柱子后,你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死亡呢。」
這兩句對話並不長,卻好似一盆冰水澆到了安棄頭上。當他自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全部的真相時,事情卻又起了不可思議的變故。
「毀了登雲之柱,大地就會化為灰燼?」他喃喃地說,「明明是這根柱子存在,大地才會被翼人掠奪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幽然和易離離也露出了極度不解的神色,三個人一時間有點獃獃的,直到被幾名狼族牧民強行拉走才回過神來。狼族戰士們已經將翼人團團圍住,一個個高舉弓弩,隨時準備放箭。
「神使,請您立刻住手!」族長強行控制情緒,仍然用恭順的語氣說,「登雲之柱不能被毀掉,如果您一意孤行,請別怪我們對您無禮。」
翼人停了下來,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略帶嘲弄:「就憑你們那點本事,能阻擋我嗎?」
「能不能都必須要阻擋,」族長說,「如果是您的族人共同決定要放棄人類,我們無話可說;但如果僅僅是您個人的意志,那我們只能以死相拼。」
翼人哈哈大笑:「以死相拼?你們螻蟻一樣的生命,死了又能有什麼作用。」它大手一揮,一股無形氣勁發出,位於前列的四名戰士身子當即被擊飛出去,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斃命當場。但其他人面色不變,馬上有另外四人上前,補齊了缺口。
「螳臂當車,何苦呢?」季幽然低聲說。
「你說得對,」安棄說,然後提高了聲音把季幽然這句話喊出來,「螳臂當車,何苦呢!」
除了族長,在場並無人能聽懂,但聽了他這一聲喝的氣勢,都還是微微一愣。安棄已經趁機跑到了人群最前方,對族長說:「歇會兒吧,你們殺人是夠了,殺這個老怪物,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族長搖搖頭:「我們沒有選擇。」
「可是他有啊,」安棄說,「行走江湖,動刀動槍那是下下策,關鍵還是要以理服人,大家講道理嘛。你們把他當神,他卻偏偏不給你們面子,總得有點理由吧?聽他慢慢講完,大家商量商量,喝上幾碗酒,說不定又成朋友了……」
雖然小木匠越說到後面越不著調,但話里倒也不無道理。族長揮揮手,示意族人穩住,向著神使再次微微鞠躬:「如他所言,請神使賜下毀滅登雲之柱的理由。」
翼人看了安棄一眼:「你又想用什麼陰謀詭計拖延時間嗎?」
安棄一攤手:「拖延時間來幹嘛?等著天上再掉個神使下來制服你?只不過是要死也不能做糊塗鬼,你也讓我們死個明白啊,你那麼大本事,還怕我們翻盤不成?」
這話果然切中要害。多年來被教主囚禁的生涯讓這位翼人的內心充滿了對人類的極度痛恨,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更要在人類面前表現出高人一等的驕傲姿態,以便維繫他飽受踐踏的自尊。
「好吧,我讓你死個明白,」翼人說,「你們這幾個愚不可及的小螞蟻,一路跟著我到這裡來,都把我們翼人當成毀滅大地的元兇了吧?你們這些卑微的生靈啊,沒有一刻停止加害於他人,卻又沒有一刻不在害怕著他人的加害。連你們的救命恩人,也會被當做惡魔。」
「救命恩人?」安棄更加糊塗。族長陰沉著臉走到他跟前,想要問他來歷,安棄沒好氣地回答:「等你問清楚,這根柱子早被它當成牙籤掰斷了。別管我們了,快點講講翼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族長有些詫異,「你們是被它帶來此處的,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
翼人狂笑起來,那單調的模擬音在空曠的沙漠中遠遠傳開,帶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懾人氣勢:「他們知道!他們什麼都知道!他們把自己當做大救星,想要毀掉登雲之柱,以此來拯救人類呢。」
族長更加愕然:「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毀掉登雲之柱,那我們不是全完了嗎?」
他接下來的這句話如五雷轟頂,打得安棄、易離離、季幽然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他們都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族長的話非常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鑽進耳朵,鑽入腦海:「神使們怎麼可能是毀滅大地的元兇?全靠了它們捨棄自己的生命,大地才能得到拯救啊!」
安棄啪啪給了自己兩記耳光,利用那熱辣辣的疼痛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過去的一切判斷閃電般在胸中劃過:散落人間的翼人遺骨……儺人的石碑……燃燒的天空、顫抖的大地和奔走呼號的人群……鋪天蓋地的翼人……登雲會總壇中的死囚牢……猙獰而充滿怨毒的被囚翼人……
「我們錯了?全都推斷錯了?」安棄喃喃自語,不敢相信。
翼人離開登雲之柱,大步上前,來到三人面前。它伸出右掌,朝向三人,易離離明白了它的意思:「我們過去。他大概會用某些法術,直接向我們傳遞記憶。」
這大概是翼人族獨特的能力吧,安棄想,死囚牢中的那一夜,翼人也是這樣從他的頭腦中吸走了地圖,這才開始掙脫束縛。
正在想著,天空忽然暗了下來,身邊的蒼茫大漠也一下子變成了一座熱鬧的城市。安棄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進入了翼人的幻境中。
身邊是一座中原風格的城市,城中人數不少,大街上顯得熙熙攘攘。隨著天色的突然昏暗,人們都停住了腳步,詫異地望著天空。
接下來的場景,幾乎和蜃景里所見到的一模一樣,也曾無數次出現在安棄的想象中,但真到了身臨其境,那種震撼的感覺仍然難以用言語形容。舉目可望的天空全部變成了墨一般濃重的黑色,帶給人沉重的壓迫感,就像是天幕即將墜落一樣。
從空中傳來的轟鳴聲先是低沉而斷續,接著越來越響,越來越綿密,終於成為了一連串的巨大轟響,彷彿是有什麼怪獸在發出憤怒的吼叫。一些星星點點的亮光開始在漆黑的雲層里出現,但那並不是星光,而是無數燃燒的火焰。那些火焰從雲層深處冒出頭,帶著尖銳的嘶吼聲,向著地面兇猛地砸了下來。
眼見一團火球就沖著自己頭頂奔來,安棄慌忙想要躲閃,卻發現那火球在空中時看上去並不大,落到地面卻比一片曬穀場還要寬大,根本無從躲避。他慘叫一聲,眼見著從天而降的烈焰砸在自己身上,卻並沒有什麼感覺。
真笨,他有些懊惱,這只是幻境而已,可為什麼那樣逼真的聲光和氛圍仍然讓自己以為那就是現實所發生的呢?
火焰不斷墜下,大地上已經是一片火海,到處都在燃燒,火光衝天,黑煙瀰漫,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皮肉焦糊的氣味。僥倖沒有被火焰卷進去的人們不知所措,擠在沒有被燒著的地方驚叫痛哭,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候,天上卻出現了新的異動。雲層里鑽出許多黑點,在半空中飛舞,那是翼人,數之不盡的翼人。他們伸展著雙翼,飛翔於血色的天際,就像一群宣判著大地命運的死神。
安棄目不轉睛地看著翼人們,那些飛舞的身影令他莫名其妙想起了平原地帶常見的蝗災。在他離開北諒山四處遊盪后,也曾見過一兩次。那些蝗蟲就像這樣,一飛起來就遮天蔽日,它們所經過的地方,不會有半點莊稼留下來。翼人們也會這樣嗎?像秋風卷落葉般,把大地上的生氣全都收割走嗎?
然而……翼人們接下來所做的事情卻大大出乎安棄的意料。他揉揉眼睛,從懷裡掏出千里鏡,仔細看著。然後他的血液近乎凝固了。
翼人們根本沒有沖向大地。相反的,它們竟然是在用自己的軀體去阻擋那些掉落的火焰!它們在空中盤旋、飛翔,不斷地和天火碰撞,然後被燒成灰燼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有的翼人一時沒有被燒盡,殘軀落到了地面上,仍然在熊熊燃燒著,火光中隱隱露出焦黑的雙翼和手足。
隨著翼人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逐漸集結在一起,在烏雲中結成了一道寬闊的幕帳。一部分翼人游弋在外圍,用生命阻擋住天火,其餘的翼人則很快完成了集結。那道用翼人的血肉之軀組成的屏障,幾乎遮擋了半邊天幕。
然後它們開始高速上升,利箭一般刺入了烏雲中。一道令人睜不開眼睛的耀眼白光后,震耳欲聾的驚天轟響傳入了人們耳中。安棄捂住耳朵,勉強睜開眼,訝異地看見烏雲開始驅散,不斷落下的火球消失了,陽光又重新照射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這是那些翼人和烏雲中的某樣東西碰撞造成的結果嗎?
安棄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徹悟:是翼人們拯救了大地眾生。這些翼人不是什麼惡魔!它們真的是救世主,是拯救者!
幻境消失了。身邊的環境又變成了嚴酷的克魯戈大沙漠。三個人神情木然,相互之間竟然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那種無比強烈的震驚讓他們瀕臨崩潰。安棄故技重施,再次狠狠扇了自己兩記耳光,咬了咬嘴唇,顫抖著開了口:「我明白了。這次是全明白了。並不是因為你們翼人出現,才發生那樣的災難,而是因為災難發生,翼人才出現!」
翼人點點頭,沒有說話。安棄接著說:「但是人類並不了解這一點,他們並不能像我剛才那樣,冷靜地觀察一切,而只能在烈火中到處逃命。所以那些倖存的人壓根就沒有看到你們所做的一切,因為那時候他們一定已經躲到了安全的洞穴一類的地方。但在此之前,他們眼中所能見到的,只有你們伴隨著天火降臨,所以你們被當成了毀滅大地的魔鬼。」
翼人緩緩地說:「天界與人界,並不都是靜止不動的,它們也都在緩緩地移動,緩緩地摩擦。當天地兩界經過數萬年的移動,到了彼此靠得最近的那一點時,那種摩擦就會演變為激烈的碰撞,產生巨大的災變。這樣的災變,如果沒有其他外力干涉,就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二者再次被彈開,而到了那個時候……也許整個大地上的萬物都全部化為灰燼了。」
「所以你們才在那個時候出現,」易離離恍然大悟,「你們用自己獨特的神力,在天界與人界擠壓到頂點之前,搶先把它們強行推開,以此挽救大地,使之不至於毀滅殆盡。事實上你們成功了,每一次雖然大地仍然遭受巨大的浩劫,卻總能有生命和文明的碎片保留下來,再進行新的演進。」
「光靠神使們自身的力量是不夠的,」族長嘆息著補充說,「就像我們需要吃飯一樣,神使們的生命力來自於一個力量之源。每一次浩劫,它們都會耗費苦心積累的力量之源來推開天界與人界,在此過程中還會有無數的族人為此喪命。而那些消耗掉的能量,會給天界帶來巨大的困擾。但它們從來沒有放棄過這片大地,從來沒有隻圖自保而袖手不管。我們狼族的祖先一次次看著殘餘的神使們通過登雲之柱回歸天界,那種感激無法盡說。所以我們才對神使們如此恭敬,因為它們值得我們去尊敬。」
安棄體會到了一種悲壯的情懷。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兇狠可怖的種族,卻有著如此偉大的心靈。而之前的一些疑點,也都有了解釋。
翼人族之間的確存在著爭論與反叛,卻並不像易允文所推論的那樣,其根本矛盾在於,一部分翼人不願意為了拯救人界而付出慘重的代價,它們希望保護自己的種族,保護自己的力量之源,不去在意地面上生靈的死活。當年從天而降的兩個翼人,叛逃者懷著一種極端的心態:想要毀掉登雲之柱。一旦登雲之柱被毀掉,從地面再也無法回到天界,如果災劫再次到來、翼人們再度現身,它們就將面臨著無法回家的尷尬。叛徒認為,這是最好的阻止自己族人無謂犧牲的方法。
安棄盯著翼人:「那時候,你為了追逐叛徒來到人間,是為了保護登雲之柱,挽救人類,而現在,你改變了主意,打算和那個被你殺死的叛徒一樣,毀滅登雲之柱,對嗎?」
翼人再度笑了起來:「我為了救你們而來,卻被關了二十多年,差點被吸成乾屍。我被你們的謊言所欺騙,被你們的貪婪所禁錮,被你們的殘忍所傷害。我不得不同意那些叛徒們的看法,你們人類,不值得拯救。所以我和那個老頭子互相欺騙,他以為他在利用我,毀掉那條可能引來災星的通道;我卻實質上在利用他,要毀掉那條給你們帶來拯救的通道。」
它怒吼起來,有如大漠的風暴在咆哮:「我要毀了登雲之柱!毀了你們這些不配活下去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