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子六
一片哀哭聲。每一個人都表情沉痛,低首肅穆。所有人皆身著縞素,映襯著大廳里的一片白色。
毫無疑問,這是一間靈堂。祭奠死人用的靈堂。
女人的面目遮蓋得嚴嚴實實,我們只能從她的身形判斷出她的身份。她正站在弔唁的人群中,目光獃滯地望向靈堂中央,也就是擺放供桌和死者牌位的地方。由於繚繞的煙霧,我們沒法看清牌位上的文字。
杜萬里正跪在那裡,哀傷地對著牌位哭泣。他哭得是那麼傷心,幾次差點兒昏厥過去。熟識的朋友們圍在他身邊,不住地勸慰。
靈堂里的氣氛沉重、壓抑,彷彿空氣都被染成了木然的灰色。除了杜萬里的哭聲外,整個靈堂里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人們忍不住連自己的呼吸都放緩了。
一個導亡師正在默誦著咒語,手中不斷點燃旁人看不懂的符紙做成的法器。那些法器在火焰中迅速燃燒、塌陷、化為灰燼。這是一直流行於宛州華族中的某種迷信儀式。人們普遍認為,人死之後,精神仍舊不滅,會尋找一個新的胎兒附著其上,即所謂的「轉生」。導亡師所做的,就是引導著新死的亡魂儘快轉生,重新獲得生命。
事實上,這種說法毫無根據,千百年來,人們甚至沒能弄明白,究竟有沒有靈魂這種東西存在。但人們的思維就是這樣,總要給自己尋求一點心靈的慰藉,哪怕明知這是騙人的。因此,為死者導亡慢慢變成了一種死者入土后不可或缺的儀式。
不過,看上去杜萬里並不相信這種儀式,而且導亡師嘴裡若有若無的嗡嗡聲好像令他挺心煩的。突然之間,他從地上直起身來,猛撲嚮導亡師,狠狠一拳擊打在他的頭部。導亡師猝不及防,當場被打得兩眼翻白,昏死在地。
「滾開!滾遠點!」被人們迅速按住的杜萬里憤怒地咆哮著,「她沒有死!她沒有死!誰讓你在那兒搗亂的,她根本沒有死!」
「她已經死了!你親眼看著棺材入土的!」他身邊的朋友叫道,「杜大哥,你必須得接受這一切!」
原本肅靜的靈堂由於這起突發事件而變得喧嚷、嘈雜。弔唁的人們不知所措,紛紛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親朋們則死命拉住杜萬里,不讓他繼續毆打那個無辜的導亡師。
在這一片混亂中,只有女人紋絲不動,完全不受周圍嘩鬧的影響。她只是凝視著哭喊不休的杜萬里,兩行清淚慢慢從眼眶滑落。許久之後,她才轉過身,護著自己的肚子,悄悄離開靈堂。
「還行吧?再喝兩天,估計你就得有酒癮了。」
「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有酒癮了。」岑曠苦笑著,端起事先放了解酒藥的茶一飲而盡,直到休息片刻后,解酒藥起了作用,腦子沒那麼暈了,這才顧得上講述之前所閱讀到的記憶。
「真有意思,」葉空山評價說,「死的肯定是杜萬里極親近的人,所以他一直在靈位旁邊哭哭啼啼,但死者偏偏和女人無關,因為她只是看客。」
「但是這個女人也很傷心,」岑曠說,「我能感覺得到。」
葉空山點點頭:「那就更有趣了。比如說死掉的是杜萬里的娘,杜萬里主持喪儀,老婆只能在旁觀看,倒是可以解釋兩個人所處的位置。但是當自己的老公發起瘋來亂打人時,老婆也不上去阻止嗎?」
岑曠想了想:「的確,不合情理。」
葉空山拍拍對方的肩膀:「你必須要學會從一切不合情理的表象中,推導出合情理的解釋。老婆不去阻止老公發瘋,只有兩種解釋:其一,這是個毒婦,巴不得老公死在眼前最好;其二,這兩個人的關係,可能已經不是夫妻了。」
岑曠一呆:「你是說,在喪禮的時候,杜萬里已經把這個女人休掉了?」
「那也許就是眼前這樁命案的根源,」葉空山說,「一個被拋棄的女人所能迸發出的力量,不會比一匹飢餓的狼少多少。現在我們已經大致有了一條主線了:他們倆曾經很親密,後來分開了,男的搬到了青石,女的四處尋找,也追到了青石。然後兩個人一起死掉。」
岑曠的臉上現出索然無味的表情:「這麼說來,這只是一樁無聊的情殺案而已?」
「即便只是情殺案,也算不得無聊吧?」葉空山的笑容很曖昧,「還有鬼嬰的問題沒有解決呢。別忘了,杜萬里可是莫名其妙自殺的,而那個嬰兒,現在還被秘術師們監控著呢。」
岑曠搖搖頭:「我想,這些不過是技術問題而已。比如自殺完全可以由幻覺引起。我聽說,有不止一種毒藥可以讓人在臨死前產生各種恐怖的幻覺,導致精神崩潰,如果調配得當、藥量適中,屍檢時也很難被查出來。」
葉空山笑得更加開心:「辦案是不能光憑動機去推斷的。雖然動機是查案的基礎思路,但如果技術問題不能得到解釋,動機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成立。」
「那照你說,這不是情殺,會是什麼?」岑曠有點不服氣。
葉空山摸摸下巴:「我並沒有排除情殺的可能,但我認為,並不是我剛才歸納出的那個簡單的步驟,他們倆曾經很親密,後來分開了,男的搬到了青石,女的四處尋找,也追到了青石,這當中還有很複雜的細節。」
「我不明白。」
「比如說,黃炯在路上遇到了我,我給了黃炯一拳,我回到衙門被黃炯殺死了,這三件事都是真的,但是否就足夠說明黃炯有殺我的動機呢?顯然不是。我給了黃炯一拳,也許根本不能對他造成傷害,他也不至於為了這一拳而要我的命。我完全可能是回到衙門后,調戲黃炯年輕漂亮的老婆,結果被黃炯殺掉的。所以在這起我的死亡事件中,我給了黃炯一拳,雖然真實存在,卻並不是造成結果的關鍵。」
岑曠細細咀嚼著這番話:「你的意思是說,不要輕易給幾個孤立事件之間加上因果關係,對嗎?而且,你還想說明一點,單純的情殺,在這起案件里動機不足夠,因為鬼嬰這種血腥殘酷的手段,沒有足夠強烈的仇恨,是不能讓一個女人下定決心的。」
葉空山打了個響指:「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可見這世上只存在白痴,而不存在無可救藥的白痴。現在,我已經聽到了那個被我調戲老婆的傢伙的腳步聲,我們先聽聽他帶回來點什麼好東西吧。」
黃炯滿眼血絲,眼眶浮腫,看上去這兩天也沒怎麼睡好,被那個未知底細的鬼嬰折騰得夠嗆。信鴿送來的密信不能太重,所以那張特製的絹帛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葉空山一揮手,岑曠很自覺地把信拿到光亮處讀起來,並且臉色很快變了。
「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岑曠說,「根據這份資料,杜萬里是真的喪妻、喪子,死因是妻子杜秦氏難產,兒子剛剛生下來就斷氣了,杜秦氏也悲痛而死,為此還專門舉行過一次導亡的喪儀。喪儀之後,他就離開了南淮。而這份資料上面還有對杜萬里夫婦的相貌的描述。躺在這裡的這個女人……相貌和描述中的一模一樣,尤其下巴上的那顆痣是很明顯的標誌。我想,這就是她總要蒙臉的原因,不然那張臉會引起恐慌的。」
「越來越有趣了。」葉空山竟然不覺得吃驚,「這麼說來,你看到的那個靈堂,就是杜萬里為這個杜秦氏準備的,他那麼傷心也是因為自己死了老婆——但老婆偏偏站在人堆里看著這一切。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又活過來了,先欣賞了自己的靈位,再追蹤到青石來尋夫,並且生下一個鬼嬰,把丈夫嚇得自殺了。夠得上恐怖小說的素材了。」
「已經不只是恐怖小說了,」黃炯的聲音聽起來老了二十歲,「就在這隻信鴿飛回來的時候,金煥鐵嘗試著對那個嬰兒使用讀心術……然後他就發瘋了。」
金煥鐵此時正被幾根繩子牢牢束縛在床上,否則他一定會掙紮起身。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瘋狂的意味,嘴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拚命扭動著身體,對誰的問話都沒有半點反應。這位在宛州頗有聲望的秘術大師,此刻活脫脫就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你不是說,只是讓秘術師們控制住那個嬰兒嗎?」葉空山問,「怎麼又會去施展讀心術?」
黃炯很鬱悶:「金煥鐵太自信了。雖然他也知道鬼嬰的厲害,但像這樣被一個小小的嬰兒牽制住,讓他覺得很沒面子。所以就趁著我去檢查信鴿帶回來的信件時,他冒險進入囚房,想要探查一下這個嬰兒的思維。」
「老子手下的魅都還不能把握好讀心術,這個老梆子倒很有自信啊,」葉空山哼了一聲,「尤其是對著一個精神力那麼強的怪物,他根本就是找死。」
其他幾名秘術師都有些無奈:「我們都勸老金不要衝動,但他就是不聽,反而譏笑我們膽小。我們也攔不住他。」
「攔不住他?」葉空山好像想到了什麼,「既然如此,弄點能攔住他的人來。」他轉頭對黃炯說,「調幾個人過來,把這些不安分的秘術大師都給我看緊了,誰也不許進囚房一步,只准在外面干看著。」
金煥鐵還在徒勞地掙扎,那把他一向引以為傲的鬍子被弄得亂糟糟的,好似一叢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