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受阻
那一行人中為首是個絡腮鬍子的大漢,大抵是怕曬,他的頭上裹了一條紅布巾,生生多出一分嬌俏來。
他那張與紅布巾格格不入的臉橫眉怒目,往前一步吼道:「你們是什麼人,我們楊大少爺的林子也敢隨便砍?」
孟尋毫不示弱,舉著柴刀往前一指:「你少欺負人,我們都問過了,這竹林是野生的,怎麼成什麼楊大少爺的了?」
「哼,管它野生家養,濰遠縣方圓十里的竹子都是楊大少爺的,用竹子就去楊家買,想自己來砍,沒門!」
「你們這是強買強賣!」陸陵聽不過去了,他理了理衣襟,站出來,「從商之道講究信字當前,為一己利益壟斷民之所需實非君子所為,吾等雖力薄,但焉能助長這般不正之風,諸位皆為食五穀之百姓,豈能與那奸商同流,陸某在此一勸,莫要縱容無信商賈,違德而行,他們必定不能久存!」
紅頭巾大漢睜大眼睛,眨著一頭霧水的光,向身後看了看,見同僚們都跟他一個神情,他放心下來,重瞪著這幾人:「什麼亂七八糟的,少廢話,趕緊走,不然的話,哼哼……」他舉起柴刀耀武揚威。
「汝等為何執迷……」陸陵還欲再說,這一回連他旁邊人也看不下去了,岳瀾朝孟尋遞了個眼色,孟尋會意,兩人一伸手,把喋喋不休的人給拉到了後面,繼而同時疾步上前。
紅頭巾一行人但覺一陣眼花繚亂,還沒反應過來,忽見手上已空,柴刀不知道怎麼回事已經到了地上。
他們愕然望向前,底氣顯然沒有方才足了,大漢咽了一口吐沫,身子有些哆嗦,嘴裡卻不減氣勢地喊:「你們……等著,楊大少爺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下次我們再打!」
說罷,齊刷刷地跑掉了,絲毫不拖泥帶水。
幾人搖搖頭,自顧繼續取材,那所謂楊大少爺,管他是誰,來了再說!
用了一個晌午,所需竹材基本取夠,這些事情對他們來說本不是太費體力的活計,但今兒備受煎熬,只因這小半天的時間,陸陵始終在跟身邊兩人抱怨:「你們這拳腳功夫是要懲惡揚善,不是用來欺負百姓的,他們也只不過是受人吩咐……」
他還在說方才之事,宛如教書先生一般叨嘮了半晌,岳瀾能受得住,孟尋卻是個急性子,他捂著耳朵仰天長嘆:「阿陵啊,我的好二師哥,你早晚會毀在這份不問是非的仁意上。」
他為了阻陸陵的話,急於尋找認同之人,說完立刻對著岳瀾道:「大師哥,你說是不是?」
岳瀾停下手中的動作,慢慢抬頭,認真道:「仁意不是缺點,若能一生如此,必流名傳世。」
孟尋吐吐舌,還欲請師父出馬來辨,然駱長清此時正抬著頭,看兩隻紙鳶飛在上空。
一個特徵明顯,上畫燕嘴,雙尾呈剪,正是陳家的硬翅沙燕,但另一隻奇形怪狀,花紅柳綠,探不出出處,看構造應該屬於拍子紙鳶。
這兩隻紙鳶離得近,似乎是有意較量,一個飛得高了,另一個就緊追上來,還時不時撲到一處,彼此相抵一番。
沒過多久,那拍子紙鳶落了下風,絹面被撞出裂痕,飛得不穩,一直向左傾斜,並有下墜的趨勢,其下方執線的少年被旁邊勝者嗤笑,那勝者輕狂,言語不遜難以入耳。
駱長清看這少年的臉通紅,清亮眼睛里滿是不服,但望著搖搖欲墜的紙鳶,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她走過去,聽耳邊樹葉沙沙作響,又看那紙鳶式樣,好心對少年道:「風比方才大了些,是你這紙鳶的好時機。」
少年苦惱地看她:「可是我的紙鳶壞掉了。」
說話間,紙鳶已經落地,他失落地撿起來,嘟囔:「這是我花了好幾天時間做的呢。」
「你自己做的?」這話又引了駱長清好奇,她接過紙鳶,看它雖然樣子不敢恭維,但綁紮與糊面工序卻是那麼回事,基本按照專業手法來的,她不由多看了這少年幾眼,猜想他應該是哪個紙鳶坊的學徒吧。
再看絹面上雖有裂紋,但並未完全開裂,兜風力與排風力不會受太大影響,她伸手把紙鳶左側的上提線輕輕捻了捻后,交還給少年:「好了,你再試試。」
對方詫異:「這就好了?」
少年有些不相信,帶著忐忑的心,重新放飛紙鳶。
林間的風帶動竹葉,在驚異目光注視中,紙鳶於他手中乘風而起,迅速平步青雲,很快追上了旁邊勝者高度,並帶著些挑釁從他那沙燕周遭劃過,繼而迎風直上,叫那沙燕再追趕不及。
只是須臾就轉敗為勝,少年又欣喜又愕然,朝駱長清投來讚歎目光。
那邊沙燕主人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方才贏了要叫罵,眼下輸了,更是要罵,罵完順帶威脅一番:「你……等著,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下次我們再比!」
說完收回了紙鳶,罵罵咧咧地離去了。
少年揚眉吐氣,回頭表示感謝,駱長清笑顏舉手之勞。
而孟尋則表示:「怎麼濰遠縣的人放狠話都是一模一樣的口徑?」
忙完后打道回府,自把那些話當成耳旁風,不料,這濰遠縣人還有個共同點:放出的狠話是會兌現的。
沙燕主人名為何小飛,聽茶寮客人說,人是城外山頭土匪窩的,打家劫舍是正經事,屬於縣衙大牢里的常客。
他雖然年齡不大,卻有著言出必行的「好品行」,沒過幾天,就拿著一隻嶄新的紙鳶過來挑戰了。
這紙鳶是他花了不少錢從鴻淵坊買的,鴻淵坊有一學徒跟他關係不錯,聽聞了上次的事情,專程請示掌柜,陳家掌柜也是好奇,加之心高氣傲,特地挑了他們最具有代表性的傳統藍鍋底硬翅瘦燕交給了何小飛。
事有湊巧,經過駱長清指點的那個少年,竟是隔壁書畫坊「春風顧」顧掌柜的老來子,名曰盧風鳴。
幾人回到六渡街當天就照了面,至於顧掌柜的兒子為什麼姓盧,顧掌柜只道:「旁人因『春風顧』之名自作主張叫我顧掌柜,一傳十的傳了出去,我又不是真姓顧。」
盧風鳴對駱長清已是佩服有加,接了何小飛的挑戰後,便來長清齋求紙鳶,他雖不是駱長清之前所猜為哪個紙鳶坊的學徒,但因為喜愛,常年混在鴻淵坊附近,多少還是看會了些。
初聽聞對方來挑戰,駱長清卻是納悶:「那日只當你們玩樂,不想還真要比試一番,你們都比些什麼?」
盧風鳴皺眉想了想:「其實也沒有什麼規矩,首先肯定要比一比哪個好看啊,然後比誰飛得高,飛得穩。」他說完,又討好似地向駱長清道,「駱姐姐,我若是勝了,可不只是我,其實是您這兒的紙鳶贏了鴻淵坊,能贏陳家,還愁生意無人光顧嗎?」
這話有道理,駱長清暗想,她也該會一會陳家。
陳家鍋底紙鳶為單一色彩繪製,藍鍋底便是白色絹面上覆藍圖紋,原本是最為簡單的樣式,可是在他們手中竟變化多端,燕嘴也好,團花與祥雲圖也好,都勾勒得出神入化,望之竟有青花玉瓷之清雅,生生把這各流派都看不上眼的式樣變成了他們的代表,一度盛行。
硬翅瘦燕亦是沙燕中的一類,仍呈雙尾燕狀,只是形態偏瘦長,這種紙鳶較其他沙燕類型更靈巧輕便,而稜角更分明也具有一些攻擊性。
陳家挑選這藍鍋底硬翅瘦燕給何小飛,目的已很明顯了,一為炫耀,二為示威,說到一處,也就一句話:讓他們知曉濰遠縣紙鳶市場是誰家天下。
駱長清表面溫和,但內心偏有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勁兒,她既然來了濰遠縣,便勢必要從他們手中分一杯羹。
這隻要交到盧鳳鳴手上的紙鳶,在外人看來無甚影響,但對長清齋而言,就變得十分重要起來。
從形態與放飛上想勝過陳家的沙燕其實不難,換種類型,板子紙鳶可以,串式也行,但類型不同,乘風能力都不一樣,其實不太有可比性。
駱長清躊躇一番,拍板定下:「我們也做硬翅沙燕。」
對面三人驚訝:「這可是陳家的專長。」
「是他們的專長,可未必他們就做到了極致,這世上總有山外山。」她眯了眯眼,「我便是要用他們擅長的東西來贏,若不然,盧家小風這邊便是勝了,也頂多是兩個孩子之間的玩鬧,誰會在意?」
岳瀾聽此話,當即一點頭:「嗯,聽您的。」
其他二人便也附和:「聽您的。」
沙燕紙鳶原是以燕子為形,體型大小有基本規格,乘風力為輕風,樹葉微響正是放飛最佳風力,正因乘風力不大,所以本身構造需極其輕便,扎制,糊面,繪畫等基本大同小異。
而獨特與亮眼之處,偏就體現在這些看似千篇一律的工序上,駱長清先畫輪廓圖,再基於受風位置與材料畫骨架結構圖,這是一隻紙鳶的核心,蒙面就用普通的絹即可,倒是骨架上應細細研磨一番。
上回砍回來的楠竹已經晾乾,刨去竹黃只取竹青,再削成竹條加熱彎曲定形,骨架便有了,然駱長清繪製的紙鳶構造不同以往,她徘徊一陣兒,提出了想法:「單用楠竹不夠,我還需要其他竹材。」
面對三人不解神色,她道:「楠竹用來做輪廓支撐,我想用更薄,韌性更好的水竹來做骨架,如此才更穩更輕。」
岳瀾當即再一點頭:「聽您的。」
這一回,另兩人沒立即附和,他們向岳瀾看了看,唯覺這大師哥在師父面前「聽您的」已經成了口頭禪,回應之快,也不知到底聽清了師父說什麼沒有。
大師哥盲目崇拜師父,孟尋卻不能,他話多消息也靈通,愁眉苦臉道:「你們不知道,濰遠縣的竹材,都被那個楊大少爺包圓了,我們想買竹子非得從他楊家買,貴不貴先放一邊,單說這楊家……不是還等著找我們麻煩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