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
連惜噌地一下抬起了頭,微微張大了嘴,怔怔地看著葉文彰,只覺眼睛就像被一股強勁的熱氣熏到了一樣,忍不住想要流淚。這種從心底而生的感動,與當初汪臣向她承諾時的感覺何其相像。可是結果……
不,她不敢想結果。
連惜轉過臉,掩飾般地揉揉眼睛。明明寬闊富麗的房間,她卻覺得一刻都呆不住了,只怕下一刻又會掉進另一個溫柔陷阱里。葉文彰此時對她越好,她就越怕。
她猛地掀被下床,幾乎是滾到了地上,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去看男人的臉,胡亂地穿起鞋道,「那個,謝謝葉先生為我治病,我先走了。」說著,一步邁了出去,卻忘了自己腳上還有傷,險些栽倒在地!
幸好葉文彰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你要去哪兒?!」他問道。
拽住手腕的力道有些大,連惜咬緊唇,用力抽了抽卻抽不出來。
「請您放手好嗎?我要去上學。」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地說道。
「上學?」葉文彰皺緊眉,看著連惜就像在看一個任性的孩子。他拿起桌邊的遙控器按了下,厚重的窗帘緩緩朝兩邊移去,露出外面一片遮天蔽地的黑暗。「現在才凌晨四點多,你要去上學?」
「……那我回家行不行?」連惜氣結。
「回家?回哪個家?」他緩下聲音,「李家,還是汪家?」
「我……」連惜一口氣憋在嗓子里,卻是無言以對,只覺心裡有股火蹭蹭的往上燒。她只想維持最後一絲表象,讓自己稍存體面的離開,可他竟是連這個都不準!
「你到底想說什麼?是,我是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但哪裡不是我的家,我還是知道的!」她終於理智全無,握緊拳,梗著脖子尖聲喊道。
葉文彰明顯一怔,然後,連惜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不可理喻,無理取鬧,醜陋不堪。
她呆立在那兒,嘴還維持著剛剛大張的樣子,突然,狼狽萬分地低下了頭,眼淚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地落到身前的地毯上。
不,不該是這樣的。她夢想中的重逢,似乎從開始就亂了套。
這些年的顛沛流離,屈辱忍耐,生活黑暗的好像沒有一絲光亮。唯一能讓連惜在午夜夢回時有一絲盼頭的,無外乎就是葉文彰當年的那句承諾了。
她本以為,葉文彰會在某個晴朗的下午漫步走來。彼時,她可能正在琴房練琴,奏著一首悠揚的歌曲,身後忽然響起幾聲掌聲,她回過頭,驚喜了,卻淑女地站起身,在原地等他走向她。
又或者,是在一場鵝毛大雪中,她與他相遇在某個再熟悉不過的街角,他為她拍掉肩上的雪,輕輕抱起她,說:我們回家。
但是現在,一切都砸了!
連惜捂住嘴,拚命壓抑住喉間的嗚咽聲,不想用哭泣來搖尾乞憐。但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此時的淚腺好像脫離了身體,完全不歸她控制,就如同本能一般,不斷的將委屈,羞愧,無望等等負面情緒排出體外……
身體忽然被一種溫暖的氣息籠罩住。強大,安全。
葉文彰一手抱住她,一手慢慢地順過她的長發,語氣里略帶無奈,「小惜,我不是你的敵人,我只是想給你一份體面的生活,讓你有個依靠,這樣不好嗎?」
不好,當然不好。連惜的腦子裡很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眼裡噙著淚,一下下搖著頭。
這種從天而降的好運,不知什麼時候又會被天收走。她怕了,怕了行不行?!她不想再靠任何人了,她就要靠自己!
一再的好言相勸,可連惜還是固執不肯聽,葉文彰的臉色也漸漸有些沉了。這孩子小時候就是這樣,乖巧時讓人怎麼疼也疼不夠,可鬧氣彆扭來又讓人恨不得打她兩巴掌。
他放開連惜,回身坐進沙發里,一腿放在另一腿上,褪下了方才疼愛的表情,他的神色涼薄得讓人心驚,「連惜,我這並不是在跟你商量。」
明明還算溫和的聲音,卻叫人止不住渾身發涼。這種強勢的,不容反抗的語氣,與當初的李彥宏何其相像。不,應該說是更甚。
彷彿再次被網進那個無法掙扎的噩夢裡,連惜只覺身體里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離了,她緩緩滑坐到了地上,聲音空洞得可怕。
「為什麼?為什麼連你都要逼我呢?說實話,小時候在葉家的八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是我很清楚,不管我在那兒過得有多好,我都只是個下人,就像如今在李家,即便頂了個主人的名頭,內里也不過就是個伺候人的。
……我已經寄人籬下了十七年了,還不夠嗎?現在好不容易可以獨立了,求求您放過我,讓我有尊嚴地活著好不好?!」
她的語氣有些語無倫次,幾乎是什麼樣的話能刺激到葉文彰,她就挑什麼話說。她知道葉文彰並沒有壞心,可是她就是委屈,就是難受,所以,也不想讓這個害她難受的人好過。
果然,聽了連惜那一句句暗藏倒刺的哀求,葉文彰臉上最後平靜的表象也沒有了,他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問:「下人?這就是你的想法?」
看著女孩在他壓迫的目光下逃避似地別開頭,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閉上眼,掩住了眸底的失望和疲憊,「罷了,你走。」
聽到他的話,連惜的後背立時一僵。他終於放手了,被她氣得放手了,可是……她好像也並沒有預想中那麼高興。
她緩緩轉回頭來,微微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但看著葉文彰緊闔的眸子,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呵呵。」連惜自嘲似的輕笑一聲,抓起自己的外套,一拐一拐地走出了門。
莫飛見她自己出來了,下意識地伸手擋住,「葉大哥……」他遲疑著看向裡面。葉文彰則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地說:「讓她走。」
鼻頭猛一酸,連惜一把推開了莫飛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電梯奔去。出電梯時還撞到了好幾個人,但她全然顧不上理會,只是悶著頭往前走。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跟自虐一般不肯停下。直到再也撐不住了,才一個趔趄摔倒在路邊的一個座椅上。
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夜深,人靜,只有風吹過樹時發出的沙沙聲。
回身望去,那個氣派的大飯店已經有些模糊了,橘色精緻壁燈下沉靜的男人面孔也模糊了。一切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驟然飄向雲端,又從雲端跌落下來。
連惜的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但是路是自己選的,總得走下去。她長長地吐了口氣,哈氣在寒風中打了個圈,又散開來。擦乾眼淚,披上外套,她咬著牙朝學校方向行去。
從五點到八點,連惜整整走了三個小時才進了校門,對於一個高三學生而言,已經遲到了很久了。所幸班主任以前曾跟徐如華聊過,對連惜家裡的情況也知道一二,如今看她一身狼狽,倒是沒批評什麼,反而對連惜的同桌道,「岑秀,你帶連惜去換身衣服,回來記得讓她把錢交了。」
「什麼錢?」連惜如今對這個字最是敏感,就像受了驚一樣,立馬看向老師。
岑秀連忙扯過她,「我跟你。」
原來,臨近高考了,學校要收補課費、報名費一共四百六十元。若是放在以前,這點錢不算什麼,李彥宏就算再無恥,也不至於連女兒的學費都剋扣。可是現在……連惜眉頭深鎖,臉上染著與年紀不符的憂愁。
岑秀看她這樣,本來都不忍心再說了,但是沒有身份證就不給辦高考准考證,這是鐵板釘釘的規定,她不說就是害了連惜。
她握住連惜的手,輕聲道,「小惜,錢的事你不要著急,實在不行我可以先借給你。但是戶籍你一定要趕緊辦了,不然怎麼參加高考?」
連惜垂下眸子,苦笑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道,「你當我不想嗎?戶籍戶籍,沒有戶哪來的籍?我家裡……嬸嬸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岑秀的臉上也露出了苦惱的神情,片刻過後,突然興奮地拍掌道,「對了!你可以去找汪臣學長幫忙啊,他爸是副校長,讓學校去跟你家說。」
汪臣一家和連惜走得近,這在學校里幾乎不算秘密。
華都的地面實在是斜,說曹操曹操竟就到了。岑秀的話音才落,就見汪臣從前面的音樂教學里走出來,她馬上激動地上前一步,招手道,「汪臣學長,過來一下!我們有事找你!」連惜都愣是沒拉住她!
然而下一瞬,岑秀喜悅的表情就凝固在臉上了,只見汪臣竟然冷冷地掃了這邊一眼,俊朗的面上滿是厭惡,隨即毫不猶豫地背轉過身。緊接著,音樂里又蹦蹦跳跳出一個女孩,挽住他的胳膊,踮起腳尖趴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然後就咯咯笑了起來。汪臣寵溺般地輕拍了下她的頭,兩人就那麼相諧著遠去了!
岑秀一時看傻了,過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遲疑著轉過臉,磕磕巴巴地問:「剛剛那個女孩……不就是你叔叔家那個總看你不順眼的李思思嗎?!」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