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5章 夜語

第0055章 夜語

就幽州來說,范陽盧氏從盧毓開始便典掌選事,至今已近五十年。盧珽既將二哥張韙的鄉品定為三品,實際上二哥的仕途已經一片坦蕩。能做到哪種高度,完全看他的氣運而已。

畢竟一品是聖人之品,不常評。二品灼然亦是授予海內皎然之士,三品實際上已是所能拿到的最高品。

在這個時代,三代有做過領軍、護軍以上官兒的,為甲姓,成為甲第朱門;做過九卿、方伯(太守、刺史)的為乙姓;做過散騎常侍、太中大夫的為丙姓;做過吏部正員郎的丁姓。

這四姓,統稱為「右姓」,算是豪門士族。右姓子弟哪怕沒有爵位,平日里與貴族子弟交遊也是絲毫不虛的。雖然擁有了爵位才能稱之為貴族。

若是以為四姓右族子弟就很牛逼了,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在右姓之上,還有兩等無法忽視的高峰存在。

其一乃是三代有做過三公的後代,稱之為「膏粱」,其家族子弟稱之為「膏粱子弟」;三代做過尚書和中書令的後代,稱之為「華腴」。

范陽盧氏中,盧植為尚書、盧毓為司空、盧欽為侍中,所以范陽盧氏乃是名副其實的「華腴」。如昔日汝南袁氏、弘農楊氏那般「四世三公」的,便是「膏粱」的模板。

只是從字面理解的話,「膏粱」指的是肥肉與細糧,華腴指的美服與豐食,也可以看出這個時代對衣食的追求。

放在張家之中,父親張華雖然為中書令,祖父張平為漁陽太守,但是曾祖父張蛟事迹模糊,在宗廟之中甚至連牌位都沒有。且祖父去世時,父親年紀尚幼,無法將范陽張家的影響力保持連貫。這也是張家被稱之為「寒門」的原因。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大哥張禕已經出仕,二哥亦是才華橫溢。若是不出意外,到了侄兒阿輿這一輩,差不多就有誇耀的資本了。

只是說著容易,實際上其中的困難程度遠遠超出想象。張韜聽到二哥的話,也隱隱猜到了二哥的真實想法。那就是他已經厭倦了官場的風氣。

是的,二哥雖然還未曾做官,實際上已經將仕途排除在外,一心鑽研學問。

張韜雖然不過是最近半年方才開始拋頭露面,實際上已經感覺到,在士族中有一個圈子。圈子裡按父祖輩的官階排座次,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圈子裡一清二楚。

甲乙丙丁、膏粱與華腴,層次分明。出來做官,甲族之人出仕能做什麼官兒,乙族能做什麼官兒,都有不成文的慣例。父祖越是顯赫、兒孫仕途越是發達。

當然,假造譜牒、冒充士族的人也不是沒有。但只能蒙蒙圈外人,圈裡的人,不用眼睛,用鼻子也能辨出真假來。如果圈子外的人想要混進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得到皇帝的寵信、有權有勢,人家士族也不搭理你。

皇帝也好、王爺也罷,出來為這些人撐口袋、討人情,也是沒用,士族就是不買賬。外面的人想借婚姻跟士族攀親?甭想了,還不如做夢來的實在。

就拿與夏侯湛一起合稱「聯璧」的大帥哥潘岳來說,雖然也是儒學世家,然則近世門第並不高。滿以為自己憑藉才華可以官場騰達,不曾想被人聯手排擠出朝廷。在河陽縣做了一個小小的縣令,這一做就是將近十年。氣得他返回吏部述職的時候,在殿外柱子寫下一首歌謠,曰: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鞧,和嶠刺促不得休。將掌管選事的山濤、王濟、裴楷、和嶠等人諷刺了個遍。

在這樣的官場風氣下,與二哥淡泊名利的性子實在是衝突太大。哪怕父親張華當前權勢顯赫,也並不能讓他有所動搖。

父子四人雖然居住在同一個府邸,卻很難有機會相互交心。畢竟這五年來對於大晉來說是多事之秋、關隴震動、江左用兵,加上朝廷黨爭激烈,張華一直忙碌個不停。

今日祭祖,對於張華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考察三個兒子的機會。只有將三個兒子放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直觀比較彼此之間的優劣。

毫無疑問,張家將來的重擔是會落在長子張禕身上的。長子性格方正、行事也沉穩,作為守業之主完全是合格的。但是正因為沉穩,便多了幾分迂腐,少了幾分靈動。

沉穩長於守成,靈動易於開拓。

過了今夜,長子已三十三歲。在自己的看顧之下,他如今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尚書郎而已。而自己三十三歲那年呢?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今上代魏自立建立大晉,自己也因此官拜黃門侍郎,爵封關內侯,開始成為陛下的心腹。

那一年,也是自己從老家前來洛陽的第十年。

當初依靠一篇《鷦鷯賦》揚名仕林,經過十年拼搏,終於在那一年成為大晉舉足輕重的人物,更是在十五年後的今年,親手終結漢末以來百年亂世!

鷦鷯(jiāoliáo),小鳥也,生於蒿萊之間,長於藩籬之下,翔集尋常之內,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淺體陋,不為人用,形微處卑,物莫之害,繁滋族類,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樂也。

彼鷲鶚驚鴻,孔雀翡翠,或淩赤霄之際,或托絕垠之外,翰舉足以衝天,嘴距足以自衛,然皆負矰(zēng,帶著繩子的用來射鳥的箭)嬰繳,羽毛入貢。何者?有用於人也。

過了今夜,自己也便四十九歲了。

當初就如同一隻毫不起眼的鷦鷯,生於蒿萊、長於藩籬、色淺體陋、不為人用,經過三十年的奮鬥,終於在五十知天命之前,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將荀勖、任愷等一干「鷲鶚驚鴻,孔雀翡翠」壓在自己身下。

大晉如今已四海歸一,自己尚年富力強,此番雖然未能成為執政,至少也將賈充與荀勖之流的氣焰壓了下去。以目前的形勢來看,朝政上能與自己一較高下的也不過荀勖與衛瓘而已。哪怕是國丈楊駿深得陛下寵信、有心將之扶上執政的位子,也是難以服眾,

德不配位,如何能夠長久?

與荀勖與衛瓘相比,自己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畢竟荀勖年長自己八歲,衛瓘年長自己十二歲。按照正常的趨勢,自己年來官拜三公乃在意料之中,這也是選擇長子張禕作為廣武侯世子的主要原因。畢竟對於范陽張家來說,開拓的事情交給自己就好。

至於次子張韙,性子倒是深得自己年輕時的精髓,為人淡薄不爭。然則舉世混濁如何能夠獨善其身?世人皆以自己與荀勖黨爭,然則「以爭為爭,非爭也;以不爭為爭,是爭也」。像荀勖那般,看著為人淡薄,撫琴弄簫,好像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那是因為他在內心上便認為自己天生就該擁有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旦無法滿足,就會產生怨恨。

所以這種「不爭」,本身就是一種傲慢。而自己呢?成功也好,失敗也罷,從未放在心上。雖然很多事情上都與賈充荀勖針鋒相對,看上去爭奪不休,實際上全都是奔著抱負而去。

以爭為爭,非爭也。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也是自己能夠能夠在賈充荀勖一干豪門貴胄中脫穎而出的最主要原因。

如今天下太平,世上再無戰亂之苦。次子若無意於仕途,自己也不會去勉強。畢竟人各有志,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未必不是一種福氣。

對於三子張韜,他則有些捉摸不透。

這個孩子看上去呆傻,實際上聰慧程度讓人吃驚。學堂中通誦蒙學、家中製作擺鐘、與石崇達成協議等等,在這個過程中他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不斷觀察著,並沒有強行去干涉。無論從哪方面看,這個幼子的行為都已經超出了正常範疇。

更何況當初經過書房之中的密道,至今仍然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若是喚作孫兒阿輿,他興許以為是對方忘記了,畢竟一名五六歲的孩子玩性太重,也不會覺得密道有什麼奇怪。但是在幼子身上,他卻感受到了深深的城府。

但是拿到錢財后的分配,又讓他在幼子身上看到了對家人的赤誠。正因為如此,幼子前來為張孟求取脫籍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倒要看看,這個孩子,將來還會做出什麼事情。

在他的心底,一直有一個大秘密,哪怕是妻子劉氏,也一直未知。他一直想要親手將這個秘密埋葬,然而想到當初的讖語,內心卻是一陣意動。

那件事,當真會發生么?

想著如今的大晉一切都是蒸蒸日上,張華不由疑竇叢生。

張禕兄弟三人見到父親沉默不語,卻不知道父親早已經神遊物外、浮想萬里。當下站起身來,相互看了一眼,開始向父親請安。

此時已到丑時末,遠處的荒野偶爾傳來幾聲雞鳴,這說明大家要收拾東西準備返城了。三兄弟依次行禮,當輪到張韜的時候,卻被父親留了下來。

「聽說你想拜文次騫為師,可有此事?」張華神色肅穆,開門見山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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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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