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5章 阮咸

第0065章 阮咸

感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自己身上,張韜一瞬間感覺壓力山大。周圍眼光中蘊含著各種情緒,驚訝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張禕在那一瞬間,亦是內心震動。

阮咸是什麼人?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他未必不會懷疑此人想通過幼弟巴結父親。然而要知道眼前的阮咸卻是一位傲視王侯的玄學大名士啊!

此人風流瀟洒,世間禮法教條從來不縈於心。

見到幼弟隱隱有些發獃,不由暗暗著急。若是幼弟能夠拜入阮咸門牆,有此人為之延名攬譽,幾乎可以保證將來的名聲會超脫於眾人之上,成為天下士林仰慕的存在!

他顫動右臂,微微觸動幼弟後背,他只希望幼弟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犯傻。

張韜感受到大兄的提醒,內心不由一陣發苦。

魏晉之際清談之風盛行,而「竹林七賢」正是承上啟下的人物,從何晏、王弼、夏侯玄,經「竹林七賢」而至後來的郭象、王衍,最後至東晉而蔚為大觀。

「清談」是相對於俗事而言的,亦謂之「清言」。

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誰要談及如何治理國家,如何強兵裕民,何人政績顯著等,就被貶譏為專談俗事,遭到諷刺。

因此,不談俗事,專談《老子》、《莊子》、《周易》,被稱為「清言」。

這種「清言」在此時很流行,特別是士大夫和讀書人更視之為高雅之事、風流之舉。他們在一起討論爭辯,各抒歧異,擺觀點、援理據,以駁倒他人為能事。

由於上流社會的普遍參與,「清談」成為時尚。然而正是由於士大夫普遍以「清談」為務,導致國事日蹙,世風萎靡。

在前世那個位面中,西晉滅亡后,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中原,途經淮泗,滿目瘡痍,他喟然長嘆: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西晉末年士大夫與讀書人不以俗務為事,專以清談為樂。最後導致中原淪喪、衣冠南渡。而王衍王夷甫正是永嘉時朝廷宰執。

如今阮咸想要將自己列入門牆,以後自己這個「清談家」的名頭是跑不掉了。雖然也會因此而成為諸多仕子仰慕的對象,不過是虛名罷了。

想要依靠清談來聚攏人心,不是做不到。

實際上,歷史上的王衍、王導、謝安等人都是清談名家,最終都做到了朝廷宰執的位置,成為一代權臣。即便是桓溫,雖然有「老賊」、「武夫」之名,清談的本領也並不低。

尤其是陳郡謝氏,此時謝衡尚在國子監任國子祭酒,以儒學為業。二兄張韙便是謝衡的學生。據二兄透露的消息,謝衡的妻子曹氏如今亦是懷有身孕。按照原本的歷史,這即將誕生的孩子,便是陳郡謝氏舉足輕重的人物,謝鯤。

謝鯤,便是謝安的大伯父。

正是謝鯤的由儒入玄,陳郡謝氏才會由一個三流的小家族,一躍而成為與琅琊王氏並稱「王謝」的一流閥門。

後世的謝安在評價自己的大伯父時便說:「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謝安將自己的伯父謝鯤與「竹林七賢」擺放在了同一個高度,也由此可見他對於陳郡謝氏的巨大作用。

以張韜兩世為人對儒學的理解,儒學實際上是窮人學問,是「入世」。

一個窮人想要出頭,一定要摒棄緋聞,管好家屬,努力學習,天天向上,即所謂的「修身、齊家」。因為窮人不在權力範圍這個「世」里,所以要「入世」。

可是士族本來就在這個「世」里,一出生就是當官的命,再好吃的東西都會吃膩,所以要解困,要出「世」,便要學提倡「出世」的玄學。玄學是富貴哲學,因為窮人沒「世」可出。

所以,在後世,窮人最多燒香拜佛,求個心裡安慰。燒完香、拜完佛,該種地的種地,該下車間的下車間。而那些達官貴人,卻是極其崇拜那些「大師」,以求「出世」,不然只能在吸食某物與嫖賭中沉淪。

兩者都是同樣的道理。

以如今士林的風氣來看,一個家族若想凌駕於眾人之上,真正進入高層,就必須玄、儒兼修。即便如同張禕這樣自小以儒學為業,極其厭煩玄學的人物,見到阮咸想要收幼弟為徒,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正是由於在阮咸身上,乃是以「儒」解「玄」。

雖然拜入阮氏門牆有如此一系列好處,卻與張韜的計劃相悖,他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拒絕。即便「玄學」是一種形而上的學問,隨大流做事可以事半功倍,然而卻是以整體社會的沉淪為代價的。

便如王衍,一輩子官運亨通,陞官如同坐火箭,可是當他升任尚書令,成為朝廷執政時,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大晉王朝,卻在頃刻間轟然倒塌。只留下「永嘉之亂」成為漢民族無數榮耀史上一個永恆的恥辱。

清談名士的風流恣意與國家民族的沉淪形成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大的諷刺。清談名士實在是太多了,不缺少像他這樣一個人物。如果說魏晉時代的玄學名士是對儒學的叛逆,那麼如今的他卻又是對玄學的叛逆。

即便這大晉王朝註定淪亡,他也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想到這裡,張韜對著阮咸施了一禮:「多謝阮師的厚愛,然而小子向來愚魯,父兄屢屢以頑劣稱之,若擺在阮師門下,只怕有損阮師清譽。」

「清譽么?阮某何時又有過清譽,不過是一絲薄名罷了。」阮咸沒想到張韜居然拒絕自己,一時之間也有些難以自信,只是他向來豁達,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道:「罷了,罷了,你既無此心,我也勉強不得。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我又何必自尋煩惱。我已醉,自去眠,諸君且隨意。」

阮咸將酒槽中的美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歪歪斜斜地離席而去。

張韜感受著大兄與姐夫投過來的責怪的目光,不由一陣無奈。眾人以為他不識好歹,誰又能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居室之內,一盞紗燈微亮。張韜與卞粱一同躺在榻上,二人各懷心事,均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往往一方剛剛有了睡意,便被另一方側身驚醒。

眼看著已到了丑時,卞粱索性披起長袍倚著榻壁發獃。感受著被窩中的不安分,他推了一下張韜,輕輕道:「阿韜,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阮仲榮的門下?」

張韜見到卞粱一臉肉疼的表情,不由取笑道:「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雞雞。為人在世,總得有所為有所不為。六哥,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常戚戚,距離小人也不遠了哦。」

「哎,阮師從不收徒。若是能夠拜在他的門下,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沒想到你居然拒絕。想來也是,你家學淵博,有伯父教導,又何必擔心將來無法揚名。」

「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張韜雙手枕著頭,看向幽黑的上空,輕輕道,「六哥,你覺得自己將來會到達哪一步?」

「我么?」卞粱感覺到空氣有些涼,忍不住掖了掖被子,他悠悠道:「一郡太守總做得。」

「難道你竟然滿足於做一個太守不成?」

「宰執誰不想做,然則以我濟陰卞氏的地位,若無意外,只怕也只有我大兄能夠超拔於流俗之上。至於其餘諸位兄長,最多不過入省曹為郎官而已。若將來能夠得一郡太守,亦足以快慰平生之志。」

「阿韜,令尊當下為中書令,聲譽播於四野,你若是能夠由儒入玄,將來的成就未必在夏侯玄之下。甚至將范陽張家帶至一流家族也不是不可能。」

「將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准呢?」張韜想起白日遇到王彌之事,轉臉看向卞粱道:「還要謝過六哥幫我解圍,我才能在王彌那廝劍下倖存。」

卞粱可謂是一個謹慎的人,小小年紀已經懂得衡量利害。放在一般的少年身上,免不了會多幾分血勇之氣。

卞粱見說,也是搖了搖頭:「阿韜,不是為兄說你。你小小年紀,實在太過莽撞。這些遊俠,一眼不順、一言不合便會拔刀殺人。在他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人命的概念。只可惜,如今朝廷裁減各地駐軍,如這般大寇,註定很難緝拿歸案。」

他看了看張韜發獃的表情,繼續道:「阿韜,恕我直言。觀你大兄為人沉穩有餘,機變不足。張家將來若能更進一步,只怕便要落在你的身上。你雖是做事毛毛躁躁,然則卻懂得取捨。只此一條,便勝我遠甚。」

「六哥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現在不過十二歲罷了。距離將來出仕少說也還要十年。十年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至於我,若是現世安穩,做一個富家公子也沒什麼。若是亂世不靖,男子漢身處世間,總得有點手段保護父母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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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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