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伏擊

第110章 伏擊

黃河之北,河陽縣。

河陽與洛陽隔河相望,彼此相距不過五六十里。此時此刻,河陽縣令潘岳負手而立,看向大營方向的眼神之中充滿了渴望。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所以沒有資格參與田獵。不但如此,由於狩獵隊伍過境河陽,他還需要保障各支隊伍的後勤。

他今年不過三十二歲,卻已經華髮叢生。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一展胸中抱負。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我不行,而是我本可以。沒有人知道,這十二年來,他的內心是何等的煎熬!

十二年前,他年方弱冠,初入仕途便被司空荀顗招為司空掾,而後更是憑藉一篇《藉田賦》震驚天下。彼時當今陛下舉行耕田大典,親自下田扶牛耕種,他即興書賦,滿朝文武為之側目。

王朝初建百廢待興,他亦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曾想,那一幕竟然是迄今為止的人生巔峰。

十年之間被抑制不得升遷,直到四年前方才被太尉賈充提拔為太尉掾,而後出為河陽令。

所以哪怕滿朝文武目賈充為奸臣,他還是對賈充的知遇之恩感佩於心。若是沒有賈充的賞識提拔,恐怕他潘岳連一縣之令也做不得。

從小天資聰穎,被鄉里目為「奇童」,十二歲便被東武伯楊肇招為女婿。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日後必然會取得超越常人的成就。就連他自己,亦是信心滿滿。

然而諷刺的是,年過三旬,他不但沒有更進一步,反而有辱父祖威名。祖父潘瑾官至安平太守,父親潘芘曾為琅琊內史。他卻至今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令,這讓他內心如何能夠平靜?

想當初張華憑藉一篇《鷦鷯賦》一鳴驚人,從此飛黃騰達。而他自負才華不在張華之下,卻處處被抑制。人生際遇之詭異,只有身處其中之人方才能品嘗到這別樣的酸楚。

如今朝廷田獵於河內,未嘗不是他的一個機會。想到這裡,不由看向旁邊一人道:「公孫宏,這些年來,本縣待你如何?」

旁邊那人不過十四五歲,見到潘岳詢問,不由跪倒在地,恭聲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多虧縣尊看重賜小人以田地。在小人心中,縣尊即是再生父母。小人哪怕做牛做馬,也無以為報!」

潘岳不由笑了起來,輕聲道:「你能如此想,不枉本縣一番苦心。我欲將你送往始平王府,送你一個錦繡前程,你以為如何?」

公孫宏愣了愣,隨即叩拜在地:「一切全憑縣尊做主!」

——〇〇〇——

司馬瑋騎在馬上,安靜地聽著麾下將士的稟告,心中卻充滿狂喜。他看向督伯孟觀,輕聲道:「叔時,此番務必幫小王拿下那大蟲,若能得償所願,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

司馬瑋雖然只有十二歲,說他是諸皇子中最優秀的那一個也不過分。如今掌管屯騎營,是禁軍中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皇位雖已與他無緣,但是將來若是能夠達到安平王司馬孚或者皇叔司馬攸一樣的地位亦不負父皇期望。

此番田獵,他這一組實力雖不是最強,但有誰會真正跟他搶呢?若能打下這頭猛虎,他亦能真正憑藉實力說話。

孟觀單膝跪地,手握長弓微微施禮:「微臣定不負殿下所託!」

二人正準備商議進一步的計劃,卻見一名武士賓士而來:「啟稟殿下,王侍中射獵途中似乎遇到了刺客!」

「竟有此事?」

八隊人馬之中,哪一隊不是高手如雲?這些人多數都是披甲執銳在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勇士,常人躲避唯恐不及,居然還有不長眼的上門挑釁!

這些刺客難道不知,一旦被人馬合圍,簡直是插翅也難飛么?

「有意思!」司馬瑋搖了搖頭,似乎想到了什麼,不由看向孟觀,疑惑道:「莫非是羊護軍……」

孟觀左右看了看,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〇〇〇——

侍中王濟遭遇刺客的消息,像風一般在狩獵隊伍中傳播開去。然而此時的王濟卻好整以暇,對著四周親衛笑道:「此人能夠在圍剿中逃出生天,也算是難得的豪傑。若再遇此人,莫要傷他性命。」

「諾!」

眾人端坐馬上看向王濟,恭聲應是。

王濟看向孫楚道:「老臘頭,依你之見,此事是何人所為?」

孫楚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武子,在你心中,陛下百年之後,這大晉社稷是落在太子手中好呢?還是落在齊王手中好呢?」

王濟沉默半晌,方才道:「怕是只有齊王能夠收拾殘局——」

太原王氏雖是一流世家,然而在諸世家中並不能佔據絕對優勢。若是太子上位,以太子的能力必然無法正常執政。在這種情況下,朝廷之權柄要麼落入宗室之手,要麼落入外戚之手。

無論哪一種,對於太原王氏來說都不是最好的結果。

司馬氏是如何上位的,也許沒有家族比太原王氏更清楚了。當初高貴鄉公曹髦想要討伐文帝,正是他的族叔博陵公王沈告的密。

因為這一事,既讓太原王氏與皇族司馬氏緊緊捆綁在了一起,也讓家族遭受了極大的非議。至今為止,他京陵公府也有意無意地與博陵公府進行切割。便是他自己,也一向看不起族弟王浚。

大晉諸世家中,太原王氏、河東裴氏、琅琊王氏、潁川荀氏與泰山羊氏這五家乃是第一流的世家。其餘世家中,或多或少都存在短板。便如弘農楊氏,自從楊修被殺,一直被排斥在主流之外,哪怕大晉建國以來有二女入宮為後,也仍然掩蓋不了它根基淺薄的事實。

即便如此,一旦太子上位,只要給予楊氏足夠的時間,發育成為壓制住五大世家的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又如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博陵二崔,乃至北地傅氏,平陽賈氏、太原郭氏,琅琊諸葛氏、平原華氏、潁川鍾氏等等,要麼由於之前站隊錯誤而被疏遠,要麼經學傳家不足為慮,要麼子嗣單薄後繼乏力,要麼消極避世閉門自娛,均不如五大世家允文允武如日中天。

作為京陵公府的嫡次子,王氏未來的掌舵人,不論從家族出發,還是從社稷考慮,壓制住弘農楊氏、平陽賈氏等后族乃至附屬的太原郭氏崛起都是他不得不考慮的事情。

而宗室諸王中,除齊王之外,能入他眼中的不過琅琊、扶風、汝南三王而已,若由諸侯王輔政,只怕壓制不了大晉朝野的洶湧暗潮。

在這個關節點上,田獵中發現了刺客就值得玩味了。他正仔細琢磨其中的訣竅,便聽到親衛來報,說是冠軍將軍楊濟大意之下被刺客圍困,而賓客王彌也在山中遭遇了刺客。

「有意思!」王濟搖了搖頭,隨即苦笑了起來。

——〇〇〇——

山坳某處,數十位死士重重圍住楊濟,每個人臉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條條疤痕,如同蚯蚓一般充滿了扭曲。此前已將護衛盡數格殺。如今看向獵物的眼中充滿了冷漠與無情。

這些人,早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們沒有身份,沒有家室,甚至沒有他們這個人!他們唯一存在的意義,就是效忠於他們的上司。

此番的目標只有一個:楊濟,死!

「羊琇,你好狠的心思!」楊濟緊緊握住血流如注的左臂,感覺自己的精力在一點點流失,不由低聲咒罵起來。

整個大晉,有能力驅使如此多的死士而又恨他入骨的,除了掌握「進奏曹」的中護軍羊琇,還能有誰?

如今的弘農楊氏已與泰山羊氏勢同水火,圍繞著太子與齊王之爭不死不休。他雖前後遭遇數十次刺殺,然而還是低估了羊琇的手段。沒想到這廝竟然敢明目張胆在田獵大典上策劃此事!

感受著死士們一步步緊逼逐漸縮小了包圍圈,楊濟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豆大的汗珠。他只感覺所有的毛髮都炸了起來,整個身軀微微弓立。楊氏還未崛起,他難道就要喪身在這太行山下么?

正在此時,地面微微震動,一隊人馬率先趕來。

楊濟舉目望去,來人卻是匈奴代理左部帥劉淵。只見劉淵與其子劉和左右開弓,不多時便將死士射殺在地,又有兩人見勢不妙向他砍來,卻被兩條飛來的長槊定穿在地上。

餘下數人見勢不妙,將手中長刀一橫,脖子中瞬間有鮮血噴出,跌倒在地抽搐著,眼看不能活了。

楊濟擦了擦額上汗水,只感覺整個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秋風吹來,涼遍脊背。他從來未曾想過,有一天營救自己的人會是劉淵!

十多年來,劉淵數次想要掙脫束縛返回部落,均被朝中大臣壓制,他弘農楊氏亦是反對者之一。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楊氏雖是外戚,地處關中,百餘年來遍歷西涼之亂。羌氐匈奴之屬弱則畏服,強則侵逼。作為衣冠士族,如何將這般蠻夷看在眼中?

只是今日劉淵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只得向前一步道:「沒想到竟是足下救了本將一命,此恩不小,且容濟日後再報!」

劉淵見狀,急忙向前一步拜伏在地,高聲道:「能救楊將軍也是在下的榮幸。不曾想京畿之內竟然有宵小作亂,此地魚龍混雜,先讓在下護送將軍返回大營再說。」

「有勞元海了!」楊濟只覺身體一陣睏乏,他強撐精神,又對著劉淵施了一禮。

劉淵站起身來,對著長子劉和道:「玄泰,你帶領族中最精銳的將士列隊戒備,護送楊將軍回營,路上切不可大意!為父倒要看看,是誰有此熊心豹膽,敢在京畿之地刺殺朝廷大臣!」

說完之後,他看向楊濟離去的背影笑了起來,欣喜而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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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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