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女間(1)
轉過神回過味,裴歸的怒火直衝天靈蓋,氣得要打人,一疊聲讓人請家法,而白姨娘最喜歡看到的場景就是裴嵐意如此蠢笨,故意還上前勸阻,「老爺這是何必,大姑娘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且事情已經這樣了,您氣壞了身子可怎麼是好?」
裴妙晴和她母親性情相近,逮著機會就柔柔地表白自己,「阿爹,姨娘說的是,您的身體要是氣壞了,姨娘每天晚上都會偷偷抹眼淚,我也會心疼的。阿爹,我會勸長姐,讓她以後不要這樣了。」
嬌妾愛女如此說,更襯得裴嵐意十分不孝,裴歸在怒氣的頂點轉了一圈,態度卻漸漸平緩過來,竟打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子悲涼,他沒想到自己和髮妻所生的女兒,會變成這般愚蠢張狂的模樣。
這時候外面有僕人說:「老爺,家法請來了。」
白姨娘覷了裴歸一眼,「哎」了一聲,念著:「真請來做什麼?大姑娘終究只是個姑娘,頑皮點就頑皮點吧,最多不過是不嫁進皇子府而已,到時候老爺給她找個門楣比咱們低的,嫁過去也不會受委屈。何必請家法鬧這麼大陣仗?」
眼見著裴歸沉吟不語,白姨娘也猜到了自己的話說到對方心坎上,打還是捨不得打的,在白姨娘看來,裴嵐意不缺這頓打,要緊的是以後從了她意思,擇個門楣低的人與嵐意相配,這嫡出的大小姐便再也翻不出什麼花了。
她趕緊給了個台階,出去說了幾句,讓僕人退下。
這邊裴歸似乎有些疲累,揮了揮手,「今天就散了吧,都回去好好休息。」
嵐意趕緊跟著表姐行禮,反正她臉皮厚著呢,罵了兩下不痛不癢,總比真的受家法好。然而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讓她一下子泄了氣。
「嵐意,你跟我來書房。」
白姨娘跟上去想說什麼,裴歸冷著臉補了句,「誰都不許勸。」
裴妙筠幸災樂禍,不忘在身後搖了搖帕子,「長姐好走啊。」
白姨娘則吩咐下人,「準備好一套茶盞,老爺同大姑娘生起氣來,砸碟砸盞是常事。」
宛茵拉著宛玉出去,挺擔憂地道:「要不要過去看看?可書房這種地方,還是姨夫的書房,不是我們該去的。嵐意要是挨了打,可怎麼辦?」
要是平時,宛玉就該嘰嘰喳喳地想法子了,但這一次她只是默然地往風荷院走。
宛茵單純,只當她太冷了,且干在這裡站著等也不是個道理,想著還是先回去,再想辦法打聽打聽書房裡的事,如果真的又鬧起來,她是要鼓起勇氣去救下嵐意的。
出乎所有人預料,父女倆一前一後進了書房,卻沒有任何爭吵的動靜傳出來。
裴歸沒坐椅子上,只是站在書案前,屋裡點了許多蠟燭,亮堂堂的,把外面落雪的寒意驅散很多。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嵐意,我今天看你站在那裡,忽然就想起來你母親,她在世的時候我們也總這麼吵,她會低著頭,但臉上的表情,儘是不服氣。」
提別的尚可,提到母親,嵐意的心驟然就軟了,「阿爹……」
裴歸雙手撐著書案,也不看她,自顧自地往下說:「你母親在的時候,我們父女之間,可沒有這麼生疏,現在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好些事也不愛和爹說了。有時候看到你這幅不認錯、偏執喪氣的樣子,就忍不住要罵你打你,然則罵完打完后,做父親的又有些後悔。」
嵐意心疼,她素來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父親這麼樣,比罵她還叫她難受。
「阿爹,我沒有故意與你生疏。但是你有妹妹,有白姨娘她們,我想你可能也沒有空閑會聽我講一些事。而且我確實也不好,在外面惹來那麼多是非。」
裴歸搖了搖頭,「這些年你幹得荒唐事還少嗎?哪次不是鬧得雞飛狗跳后,我就忘了?當爹的怎麼會和女兒計較這個?更何況我和阿瓔唯獨剩你這麼個女兒,我當然對你有些厚望,希望你能爭口氣,把你弟弟那份兒也活出來,但你看看,現在妙晴妙筠,在外頭的名聲都比你好,你從前的沉穩都去哪了?」
他口中的「阿瓔」是嵐意的母親馮瓔,光是聽到這兩個字,嵐意的眼裡就有了淚意。
耿直的父親柔情的一面很少,所以不願意讓人看到,這會兒說完了痛心疾首的話,才沉下臉,緩緩地轉過身來,肅然道:「你要是不給我說出個所以然來,我立刻就請家法,這也是要給宮裡娘娘們、給聖上看看,告訴她們我們裴府的女兒是有人管教的。」
嵐意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咽了一會兒,才道:「阿爹,外面都傳我會成為皇子妃才這麼得意。其實,女兒不想嫁給任何一個皇子,任何一個。」
裴歸愣了愣,他想過很多原因,讓不懂事的嵐意忽然變了性情,但他萬沒想到竟會是這個。
他沉下聲,「不想嫁也很有可能要嫁,而且等待你的不一定是皇子妃的位置,而是側妃。」
嵐意心驚,猛然抬頭,就看見父親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似乎也不知道該不該和自己說。
「為什麼?我雖然沒得選,可跋扈的名聲已在外,又得罪了瑛貴妃娘娘,誰還看得上?」
「上次在乾明宮議事之後,二皇子出來后和我說了幾句話,他說瑛貴妃娘娘倒是有幾分賞識你敢說敢做,外面雖然傳了許多你得罪娘娘的風言風語,但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下次除夕夜宴,你入了宮,可以先去趟長福宮見見娘娘,陪她說說話。」
裴歸斟酌著語氣,怕嚇壞了自己的小閨女,「我是不清楚貴妃娘娘如何想的,但宮裡的人,說出來的話未必是真的,萬一她還是生氣,故意把你喊過去是為了責罰你,那事情就大了。所以我特別囑咐白姨娘,讓她和你說到時候向貴妃娘娘請罪,別再這麼耿直蠢笨。」
嵐意此刻倒是冷靜下來,問:「若單是這麼幾句話,阿爹應該不會覺得齊王側妃的名頭會落在我身上。」
裴歸嘆氣,「我當時才應了貴妃娘娘的事,就聽二皇子又道,『嵐意不錯,上次見她策馬持韁,是爽快女子,剛好我們王府里也不缺會針線女紅的人,就缺與本王策馬同游的側妃。裴大人可真是生養了好女兒』。「
他重重拍了下手,「你看,嵐意,這不就很明顯了?」
嵐意怔忪了。
因為裴歸從小沒跟在裴老大人身邊學那些官場往來,又活得太過順遂,所以只會直來直往,二皇子衛長淵這話再隱晦點,他就聽不明白,顯然對方已經把自家人的性子都打聽得透透的,也確實沖著自己來了。
要不然他一個外男,怎好直呼臣女閨名?
裴歸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害羞,又嘆口氣,「要是你母親在,這話該她和你說,你又和白姨娘不親,我唯恐你得知這件事後尾巴就翹到天上去,本想晚些慢慢告訴你,順便敲打敲打你,今天剛好碰上了。」
說到這裡,他起皺眉,恢復成往日嚴父的模樣,「嵐意,齊王府不比裴家,由不得你成日頑皮鬧得沸反盈天,之前你張狂得過了頭,我必須要罰你,罰給二皇子和貴妃娘娘看,也是為了告訴你,從今往後,再不能任性了!」
嵐意卻忽然跪下,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阿爹,我剛才那話不是為了搪塞您才說的,我是真的不想嫁入天家,我沒有那個本事和他們去斗。方才在白姨娘那裡,你說選錯了皇子,輕則連累整個裴府,我知道,重則的後面,就是家破人亡。」
她昂起頭,倔強的神情與她母親當真是如出一轍,「當今聖上正值盛年,下面的這幾位皇子卻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了,往後還不知會成為什麼樣子。二皇子那麼得聖上寵愛,一定很多人眼紅齊王府,若我在裡面一不留神犯了錯,害了二皇子,瑛貴妃娘娘一定會恨死我,隨便捏個由頭,就能讓我丟了小命。」
裴歸的眉頭越擰越緊,而嵐意還在往下說著更可怕的事,「又或者說,之後這天下的主人換了,偏偏最得寵的二皇子沒有坐上那把椅子,那麼坐上的那位,心裡得有多厭惡他?到時候齊王府里所有人都要受牽連,咱們裴府的未來,也該折在這上頭了。」
「好了!這些話即使是在裴府里,也不能說!」裴歸斥責,但顯然嵐意讓他心裡很震動,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麼心思清白的一個人,竟然能生出這麼彎彎繞繞謀划深遠的閨女。
他古怪地看了嵐意一眼,問:「你是不是經歷了什麼,忽然有了這麼多想法?」
知女莫若父,嵐意不再隱瞞,到底把五皇子墜馬那樁事說了,說到最後,她眼裡忽然蓄了淚,小聲說:「我不敢和旁人講,生怕給我們家招來禍事,但五皇子好像纏上了我,整夜整夜來我夢裡,阿爹,我對不起他又害怕,只想著以後能離禁城越遠越好。」